“如何以最帅的姿势穿衬衫”,这曾经是褚桓青春期时期的一大主要研究课题。
这导致南山替他擦洗上药的时候都没多想什么,此时忽然觉得有些不能直视,看了两眼就局促地移开了视线。
“既然孩子送回来了,那我得走了。”褚桓一边扣衬衫的扣子一边说,“你们这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德鲁伊?”
南山眼观鼻鼻观口的说:“穆塔伊。”
“嗯,就是那个,这名字什么意思?”
“意思是‘风的怪兽’。”
褚桓:“疯的怪兽?疯狗?唉,不管是什么吧,反正都快成灾了,为什么会这么严重?它们是从哪来的?有天敌吗?平时会不会造成人员伤亡?”
“有,”南山说,“每年都会死人。”
褚桓动作一顿:“为什么不向当地政府或者驻军请求援助?”
南山:“不行的。”
褚桓:“为什么不行?”
南山似乎是坐在那里组织着语言,试图解释这件事,最后失败了,于是他站起来,对褚桓说: “你跟我来。”
南山将褚桓带到了远离聚居地的一个山洞处。
穿肚兜的长者正站在门口,面带审视地打量着褚桓。
他的目光饱含刺探,让人十分不愉快,褚桓微微皱皱眉,但受到“尊老爱幼”的行为准则所限,他又觉得自己不便跟这么一个黄土埋到脑袋顶的老东西一般见识,于是只是客气礼貌地点头打了招呼:“长者。”
长者不理他,只是看向南山,嘴角往下撇着,行动慢吞吞的,胸前的兜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把壳背在了前面的乌龟。
“你是族长,我管不了,你自己决定吧。”他说着,从洞口取下火把,率先走了进去。
南山拉了褚桓一把,拽着他跟着长者走了进去,跳动的火苗照亮了山洞,褚桓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随后陡然一凝——他看到洞口的墙上挂着一杆步枪。
那是一把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步枪。
南山双手把枪取下来,递给褚桓,褚桓端在手里仔细打量了片刻,低声说:“五六半。”
长者:“这是一种能在很远的地方把野兽打死的武器。”
他虽然从没有听过褚桓的课,却能说一口怪腔怪调、但颇为流利的汉语。
褚桓礼貌地纠正:“我们一般管它叫枪,步枪——方便的话,我能不能问一下它是哪来的?”
长者从肚兜里拎出一小截不知是什么的草,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嚼,像一只脾气不怎么样的老山羊:“当时南山还没有出生,连他的阿妈都才刚刚长大没几年,那一天大雾铺满了族里地土地,正是震动期的头一晚。”
这老山羊的用词让人费解,褚桓只好打断:“不好意思,什么期?”
这是在说地震高发季节么?
长者斜睨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样无知有些不满,但碍于南山族长在场,他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昨天就是震动期的第一天。”南山在旁边解释说,“长者,是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雾就是警告,之后大约过几天就会进入震动期,一旦进入震动期,族里和外面的通道就会断开。”
褚桓一头雾水:“断开是字面意思?”
南山不大能理解“字面意思”和其他意思,他想了想,有些词不达意地解释说:“‘断开’的意思……‘断开’的意思,就是说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你明白吗?”
褚桓摇了摇头——完全不。
长者举起两个拳头:“河这边有一个世界,河那边也有一个世界,我们住在这边,你们住在那边,震动期之前,河的两边是连在一起的,一旦震动期开始,中间的通路就断开了,现在没有人能走得出那条河,因为那条河的对岸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家乡了,而是‘什么都没有’。”
这说的是人话吗?
南山说:“你昨天恰好在震动开始之前走进了河里,所以虽然险些迷路,最后还是过来了——假如你在震动开始以后才走进河里,你会发现自己很快就能过河,但是河对岸可能只有一大片荒山野岭,你无法回到我们这里。”
褚桓:“……”
南山耐心地问:“这么说明白了吗?”
长者在一边气哼哼的,不耐烦褚桓反应这么迟钝。
褚桓看着长者那张臭气熏天的山羊脸,面带微笑地点头说:“大概明白了一点,你继续说。”
同时心想:“明白个蛋,这都哪跟哪啊?”
长者接话说:“在那个震动期的前夜,几个河那边的人误入河中迷路,当时有族人恰好在河间警戒,就将他们领了进来——我族先人有关于对岸人的记载,可是一直只是传说,直到那一次,我们这一辈人才算真真切切地接触过。”
这段褚桓听进去了,从南山的年纪来看,他的母亲或许是五六十年代生人,如果如长者所说,这些人是她年轻时候来的,而且还随身携带步枪……会不会是自卫反击战时期因为种种原因迷路落单的兵?
“我离衣族一向来者是客,本来有远客到来,应该留他们在族里住一阵子,但是震动期将至,族里实在不方便留客,所以当时的族长——南山的阿妈,就准备了礼物,决定第二天把他们送走。”长者眯起眼睛,望向遥远的地方,“可是没想到,那一次‘震动’来得太急了,而这次也一样,似乎每次有外人进入,我们进入震动期的时间都会缩短。”
“族人的酒还没醒,就被迫对敌,成群的穆塔伊出现在陆地上,那些客人们先是很震惊,而后就是用你手上拿着的那个东西驱赶它们。”长者说着,叹了口气,“每年‘冬天’,我守山人一族都会有很多勇士丧命,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武器,可是……”
长者边说,边带着褚桓往山洞里面走。
火光照亮了里面山洞,褚桓陡然一惊,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椎骨爬了上来——他看见山洞里有几个男人,他们或坐或站,形态不一,身上穿着已经可以摆到军博馆里的旧军装,神色栩栩如生,就像一群无比精细的蜡像。
褚桓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几个人,然后小心翼翼地抬手翻开其中一个人的衣服,衣服里缝着那人的番号姓名等等信息,他发现自己想得没错,确实是当年的老兵。
褚桓不由自主地伸手探了一下那人的鼻息——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腐烂,皮肤依然柔软,身上竟然还有体温……像是时间骤停在了那一瞬间,空气在他们身边凝成了看不见的琥珀。
“浓雾中,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慢,慢得不自然,然而自己却完全感觉不到,我惊恐地大声叫他们,”长老指着一个士兵,他还保持着回头的动作,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不解,“然后族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慢慢地凝固了。”
褚桓声音干涩:“‘凝固’是什么意思?这些人……到底是死是活?”
“没有活也没有死,”南山说,“你想,震动期开始的时候,‘河那边’的世界相当于是不存在的,那么来自河那边的人当然也是‘不存在的’,既然他们实际上不存在,又有什么死活的分别呢?”
褚桓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说,这几个人的‘存在’被抹掉了。”
长者点点头:“我们尝试过很多方法,等那年‘冬天’过去,河两岸再次勾连,我们就用马拉着他们的身体,想要把他们送过河,但是就在过河的一瞬间,这几个人突然从我们的马背上消失了。牵马的族人吓坏了,连忙跑回来报告,却在最开始这些人‘凝固’的地方重新看见了他们。”
同一个地方,保持着同一个状态。
他们再也出不去了。
山洞里一片静谧,褚桓眉头夹得死紧,好一会,他说:“我也是外人,为什么我还站在这里?”
28、异界
褚桓这句话把在场的两个人都问住了。
长者仔细思考了片刻;可能是没能思考出个一二三来;显不出自己的无所不能;多少有点掉面子;于是不屑地说:“那谁知道,也许你是个怪胎吧。”
说完;他径自走了出去,火把也没拿——这三个人中;在黑暗的地方需要照亮的可能就只有褚桓一个人。
褚桓:“……”
他老人家居然还知道什么叫“怪胎”,词汇量不小么。
不过褚桓也会自我解嘲,他一看长老那张山羊脸;心里就平衡了——在一头山羊眼里,大概全人类都是怪胎。
南山尴尬地干咳一声:“他年纪大了,脾气不好。”
“看出来了,对别人是一般不好,对我是尤其不好,”褚桓琢磨了一会,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我有那么招人讨厌吗?”
南山:“大概是因为你模样很好,也很会说话。”
……难不成老东西喜欢长得吓人说话又棒槌的?那完蛋了,看来只有小芳能成为他的心头肉了。
其实在这样的语境下,这句话换谁来说都会显得十分油嘴滑舌,可是到了南山嘴里,居然愣是有几分发表重要社论的咬文嚼字,听得褚桓完全忘了方才被老山羊挤兑的郁闷,一时间通体舒畅。
褚桓蹭了蹭鼻子:“……我发现你真会夸人,又含蓄又好听。”
南山:“我阿爸也是你们河那边的人,听长者提起过几次,他给人的感觉可能和你有点像吧,长者大概把对他的气转到你身上了,别往心里去。”
这句话里信息量略大,褚桓发现自己代人受过,理应不忿,但是又一想……既然那是南山他爸,那受就受了吧。
“至于你的问题,我不能确定,”南山慎重地说,“但我有一点猜测,这件事恰好和我阿爸也有一点关系。”
褚桓取下被长者挂在墙上的火把:“好,我们出去说。”
压抑的山洞与凝固在过去的人,都让褚桓觉得十分不舒服。
褚桓一路往外走一路琢磨——照南山的说法,他现在就是被困在离衣族了?
他还是不能接受河两岸是“两个世界”的说法,尽管褚桓从小的地理就不及格,但他还是坚定地相信的地球是圆的。
然而他有限的常识又没有办法解释山洞里那些非死非活的人。
褚桓是个很有自觉的俗人,没有仰望星空和思考哲学问题的习惯,他的想象力总是超脱不了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是个顶无趣的男人。
因此这时,他完全想不出来被“凝固”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如果长者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在“变慢”,那现在是不是也同样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凝固了呢?
对于凝固在山洞里的老兵来说,假设有一天他们能够复苏,会不会感觉自己才一个眨眼的工夫,整个世界就已经沧海桑田了呢?
两人沉默地走出山洞,回到了族里。
雾气一散,离衣族上空又是昭昭暖阳与朗朗青天,流云乍起乍散,在远处山巅处裹足不前,是一片让人豁然开朗地世外桃源。
但桃源里满地都是不安,巡逻的、表情严峻的汉子们就不说了,连平日里漫山遍野奔跑的马群都感到了山雨欲来,它们自发地跟着头马,聚集在人的村落附近,时而机警地四处观望。
褚桓老远就看见那匹跟着他险些困死在河里的大白马,于是吹了声悠长的口哨,大白马通人性,走过一遭就记住了他,听见口哨声,居然真的向他跑了过来。
它的腿依然有些跛,被“疯狗”抓出来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但良驹就是良驹,它看起来还是神气得要命。
大白马垂下头,蹭着褚桓的手,矜持地撒娇。
正在自家院子里干活的春天大姐听见动静,转头看见他们俩,双手有些拘谨地在身上抹了一把,腼腆地冲褚桓打了招呼,然后拿起斧子继续干活,褚桓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劈柴,走近一看,才发现她家院里地上躺了一排 “疯狗”,全都死了,而腼腆的春天大姐正一斧子一个,挨个把它们的头剁下来。
“疯狗”刀枪不入,只有脖子上一点地方能切进去,春天手下带着一种熟练工的利落,用脚踩住它们的尸体,斧子刃砍向它们弱点处,一砍一个准,不用瞄准,也绝不跑偏。
褚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情此景,心有戚戚然,不由得对小芳生出某种由衷的敬佩,冲春天比了比大拇指。
春天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说得不好,所以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褚桓解释:“不准……就、就卷了。”
褚桓愣是从零星的几个字里拼凑出了春天要表达的意思:“对不准脖子,斧头就会砍卷刃了?”
春天是个虚心好学的女人,闻言脸上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立刻认认真真地跟着念了几遍。
她在一地尸首分离的小怪兽中间旁若无人地开始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