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乐沉着脸:“远水救不了近火。”
嗯,不愧是公主之子,汉学底子过硬。
“对对,就是这个……依我看,还不如先请上国派个使者来,还管用些。”
使者!一说到这个,所有人同时想到一个人,一个去年还参观过这个议事宫的人。这个人不光是正牌使者,更难得的是,他在西域也很有声望,能对日贰形成威压。最妙的是,这个人正好在康居!
“诸位言之有理。”大乐拍案道,“向康居传讯!向摘星城传讯!”
大乐话音刚落,宫外就传来一阵仓惶的脚步声,大门砰地被推开,人未至,一个惊惶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出大事了!日贰出兵,进犯都护府!”
建始二年七月末,被都护府令激怒的日贰,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亲率五千骑,奔驰千里,突袭西域都护府。
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
一时之间,西域震动,诸国观望,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小小的乌垒城,看汉朝都护府会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西域都护段会宗也毫不含糊。立即驿马上书,以八百里加急,向朝廷请示,请求批准都护府行使职权,发西域诸国及敦煌兵马以自救。同时,组织屯兵及乌垒民众,协同防守,并指令交河壁军司马杜勋,尽发屯骑从侧翼牵制乌孙骑兵,随时候命策应。
七日之后,长安章台街,一阵急遽的马蹄声传来,同时不断有人大喊“紧急军情,行人避让”。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从中裂开一线,一骑飞速而过,转过街角,朝未央宫而去。
由于行人避让过急,少不了有磕碰,甚至有些撞倒街边的小摊,难免招至怨声一片。不过,天子脚下,终究与别处不同,抱怨过后,更多人被激起好奇心——哪来的紧急军情?这驿马是从西门而来,西边,莫非是匈奴人又作乱了?
人群里,两个差点被撞倒的少女,刚稳住身形,立即撩起帷帽的的缦纱,望向远去的驿马,两张清水脸蛋,都写着惊疑不定。
阿离与夏蓉。
西边啊,那是她们最牵挂的地方,该不会有事吧?
阿离的眼睛,已经没有云翳,恢复澄明,如一弘秋水,灵动而有神韵。此刻这一双美丽的眼睛,却饱含忧愁。
夏蓉不时安慰道:“没事,西边地域广大着呢,不管发生啥事,都跟主人不相干。别理会,咱们快快回府吧。”
阿离点头,嗯了一声,眼里的忧愁少了一些,但眉头依然皱着。真是才下心头,又上眉头的节奏。
夏蓉看在眼里,只是暗叹,心里却也不免奇怪,阿离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这情形却是近几个月特别明显。似乎,不完全与主人有关……那么,又会与谁有关呢?
第三百二十三章 【谁最有发言权?】
未央宫,宣室殿,丞相匡衡,大将军王凤、左将军王商、御史大夫张谭等几位头号人物都在坐。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面沉如水,冷硬如铁——连同天子刘骜,都是如此。
整个大殿,沉闷得连空气都似凝滞了。
御案上摆着西域都护府八百里驿马急递的公文。托富平侯的福,现在公文普遍采用纸张,轻便易携,不但驿马传递方便,就算是摆到御案上,也比之前一卷卷木牍养眼得多。
不过,平日里养眼的纱罗纸张,此刻在大汉君臣眼里,却刺眼得很。
当然,刺眼的不是纸张,而是其上的内容。
“……乌孙内乱,南北相攻,大小昆弥兵戎相见。左大将日贰,杀其君谋其位,王子遣人刺之,潜藏于赤谷城。日贰兵围赤谷索之。臣以府令阻之,令其撤兵,待陛下遣使调解之。然日贰性蛮,不纳良言,竟发兵围乌垒。臣西域都护段会宗,以驿骑上书,愿发诸城郭、敦煌兵以自救……”
公文内容不长,但字字惊心。这份公文已经抵达长安三日了,未央前殿连续三天就在讨论这份公文,但三天过去,谁也拿不出个好主意。
其实要说没主意,也着实冤枉这些汉朝精英们了。主意是有,也算得上好,但问题是,好主意得要被采纳才能变现啊。退一万步说,都不用朝臣们想什么辙,人家段会宗已经说了,只要给他征调诏令,都不用你们操0心。合诸国兵,最多加上敦煌兵马,就能把事情妥妥解决了。
这事放在宣帝与霍光时期,治国以霸道杂王道,废话不多说一句,诏令下去,打他娘的。
这事放在元帝与许嘉时期,以儒治国,唯不缺文胆,废话会说很多,但结果也差不多,诏令下去,先礼后兵。
而这事放在刘骜与王凤时期……嗯,或许若干年后会有所不同,但眼下皇帝是新帝,大将军是刚来。一个初治天下,军国大事,心里没底;一个骤登高位,刚尝到甜头突然来了一把辣的,也不知要不要尝——这一口下去,也许会爽得飞起,也许会喷吐跪地。
王凤,犹豫了。大将军犹豫,天子自然也犹疑。
所以,三日议而不决。
宣室殿里,天子与几个重臣如木雕泥偶,大眼瞪小眼,只闻喘气不闻出声。
好半晌,张谭还是忍不住问道:“散朝时大将军要求至宣室再议。眼下陛下诸君皆已静坐良久,大将军有何良策,何妨道来。”
王凤凌厉的凤目一扫,一抚颌下长髯,自有一股大将风范,淡淡道:“某无良策,但有一人有。”
张谭立即问道:“是谁?”
张谭身为帝师,一向气度俨然,谈吐从容,本不会那样毛躁的。只是他深悉天子性情,知道自己不赶紧问的话,天子必定急于开口,有损天子形象。身为帝师,有责任为曾经是弟子的天子分忧,所以出头当天子的传声筒了。
王凤眯了眯眼,吐出一个名字:“武库令杜子夏。”
……
“快快!大将军有召,宣室面君,莫要迟到。”
杜府中,那边杜家娘子在大呼小叫,这边杜钦却慢条斯理,端端正戴好他那顶样式奇怪的小冠——这可是他的身份标识,用以区别另一位重名人物的特征。
随后,杜钦才在贴身护卫左凌的搭臂引领下,出府登车,驶向未央宫。
就在轺车启动的一刻,从府门右边巷子奔出一个女子,一手握着一样东西,一手挥动:“哎——”
杜钦是半盲人,耳力特别好,立即对车右的左凌道:“谁在后面叫唤?”
左凌回头看了一眼,躬身道:“是上回主人解围的那个盲眼女子,似乎眼睛好了。”
杜钦默默点头,抬抬手:“面君要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轺车远去,淡淡烟尘中,阿离呆呆站着。良久,黯然垂首,望着手里的东西——一个盛着蛇胆酒的瓷瓶,还有一样,很奇怪,像是一件婴儿的襁褓锦帛。锦帛已经很旧,甚至有些褪色了,但其上有金线绣着三个小字,在阳光映照下依然熠熠生辉。
这三个小字是——杜子夏!
此刻,浑然不觉的杜钦,正在内监的引领下,步入宣室殿。
杜钦刚刚长揖一礼,直起身,刘骜就张口问道:“杜君,西域之事,大将军推介,说杜君必有良策,不知然否?”
这几日朝廷上下都在讨论这个事,杜钦当然不需要介绍。事实上在他奉召而来之时,就猜到要找他何事,遂从容应对:“臣亦无良策。”
如果汉朝有眼镜卖的话,此时必已跌碎一地镜片。
刘骜一脸失望。
匡衡只翻了翻眼皮,不作一声。
王商脸色还是沉沉的,似乎没有表情,又似乎就应该是这表情。
张谭捋须呵呵一笑,笑声挺正常,只有注意到他的眼睛,才能发现一闪而逝的轻篾。
只有王凤神色如常,只是眼里掠过一抹奇怪之色。以他所知,这样的应对,可不符合这位智囊的一贯表现啊。
杜钦神色不变,他虽双目如盲,但众人的表情,却如镜映心里,微微一笑,道:“臣无良策,但有一人肯定有。”
这是什么节奏,你推我我推他?
诸臣面露苦笑,天子无精打采,懒懒道:“不知杜钦所说何人?”
杜钦合袖一揖:“庶人陈子公。”
陈汤?!
一听这话,众人面面相觑,而匡衡的脸色则变了变。
为什么变?无他,昔日的射声校尉,堂堂关内侯,名震西域的陈汤,眼下变成了庶人,全因匡衡弹劾所至。
就在年初,匡衡上奏:“汤以吏二千石奉使,颛命蛮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盗所收康居财物,戒官属曰绝域事不复校。虽在赦前,不宜处位。”
丞相亲自弹劾,这个面子天子不能不给,何况匡衡说的也是事实。于是,陈汤被免职夺爵,斥为庶人。
可怜的汤哥,兜兜转转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据说陈汤闻诏之后,只长叹一声:“朝中无人呐!”
其实,陈汤朝中还是有人的,只是,此时贵人尚在万里之外。
第三百二十四章 【牛人就是牛】
杜钦的推荐,一语提醒梦中人。对啊!论对西域情况的了解,还有谁能比得上陈汤?嗯,其实甘延寿更熟悉西域,尤其是乌孙。因为此君不仅曾任西域都护,在早年,更曾以期门郎的身份,送冯夫人返乌孙。找他问情况是最好的,可惜,甘延寿已奉命出使,此时怕早已出玉门了。
“那就宣陈汤入见。”
陈汤被去职夺爵之后,就居于长安,虽然是个白身,却是有钱的白身。皇帝虽然免了他的官爵,但念他曾在登基时出过力,没有同意匡衡提出的查抄宅邸的要求。因此,陈汤虽然没官身了,却还是个有钱人。
可惜的是,虽然有钱了,但身体却不成了。
当陈汤被宣进宣室殿时,艰难躬身屈臂,要行跪拜大礼——他以前是二千石,见皇帝做个揖就行,但现在是一介平民,那有多大礼就得行多大礼。
刘骜忙道:“陈君有恙在身,免拜礼。”
在等陈汤入宫的闲遐,刘骜也抽空了解一下这位老臣的情况。这时才知道,当年陈汤出征郅支,爬冰卧雪,落下风寒湿痹之症,两臂不能屈伸。刘骜闻之不禁感叹,看了匡衡一眼,却没在这位丞相脸上看出什么愧疚感来。
匡衡当然不会有什么愧疚感,他弹劾陈汤,是公事,陈汤有疾,是私事。公是公,私是私,岂能混为一谈?
“汤,谢陛下圣眷。”陈汤深深稽首,致谢天子,然后,跪坐殿中。
刘骜示意内监将段会宗的求告公文拿去给陈汤看。
陈汤入见之前,其实也猜到几分,毕竟这几天朝野纷议,人在野,心在朝的陈汤自然知晓。不过,正式公文内容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因此看得很仔细。
在陈汤看文时,刘骜君臣都没说话,各自安静。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端详着手里的笏板,研究其上记录的条陈。那姿势,跟后世玩手机的动作是一样一样的。
当陈汤放下公文后,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刘骜一脸希翼,满怀期待道:“陈君可有良策?”
陈汤辞谢:“将相九卿皆贤材通明,小臣罢癃,不足以策大事。”
这话听上去象谦逊,但君臣们心里有数,这是人家心里有怨气呢。
刘骜温言道:“国家有急难,陈君多筹策,习外国事,有何良策尽管说来,请勿推辞。”
陈汤也只是略微抱怨一下而已。天子不耻下问,事关国难,他自然不能推辞,奏对道:“臣以为此必无可忧也。”
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语惊四座。原本沉闷的氛围,被这句龙卷风一样彪悍的话荡涤一清。
陈汤,果然深得演讲三味。
已经被这几天没完没了的讨论弄得头大的刘骜闻言,顿时精神大振:“何以言之?”
陈汤站起,神清目明,成竹在胸,举袖扬眉,侃侃而谈:“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又兵法曰‘客倍而主人半然后敌’,今围会宗者人众不足以胜会宗,唯陛下勿忧!且兵轻行五十里,重行三十里,今会宗欲发城郭敦煌,历时乃至,所谓报仇之兵,非救急之用也!”
刘骜及诸臣频频点头,面露笑容。陈汤这话,举凡汉人,谁听谁提气长精神。
不过,长精神归长精神,眼下的困局当何解?
当刘骜就此问计时,陈汤的回答更是吊得不能再吊。
“已解矣!”
此言一出,别说年轻的天子了,就连一直面带微笑,老神在在的王凤都停止抚髯的动作。如果不是之前了解了陈汤的近况,差点以为这家伙罢官之后改修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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