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可不是干说,而是手脚并用,从发呆的五府诸曹手里取来笏板,在地上摆出各个要点方位:“方今大汉有西域都护府、交河壁,居西域之中,控扼四方,威服异邦,然距乌孙、康居、大宛、大月氏诸国,仍有万里之遥。此四国有事,都护府亦望而兴叹,鞭长莫及,更遑论长安。然四国不稳,则西域必乱,西域不宁,则河西危矣,河西不存,则大汉不昌。故,此残城看似无奇,却足以影响西域格局……”
张放一口气说下来,中间居然无人打断,众人眼睛都盯在他用笏板摆出的代表长安、都护府、西域四大国的位置。
“臣之所求 ,便是这残破的郅支城。臣希望能利用商道之便,重建此城,使之成为一个楔子,牢牢楔在四国之间。只要牢牢维系四国与汉之谊,四国心向汉,则西疆再无胡虏之患。”
汉朝的君臣,思想从没越过都护府以西,在某个时期,会想到有个乌孙、有个大宛……更远的,就没有了。
张放这个提议一出,直接把在场君臣震住了。刚才还在讨论河东呢,这会怎么一下飞到西极去了?无论如何也没法想像,那是怎样一番景象。
过了好半晌,大殿响起刘骜的声音:“少……张卿,你怎会了解得如此清楚?”
张放神色平静,语出惊人:“因为我参加了当年的西征之役,并与杜勋一起,斩下郅支的首级。”
当年张放隐瞒此事,是为了不连累富平侯府。后来回到长安,仍然选择隐瞒,那是因为当时局势复杂,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等着他犯错,寻找他的破绽。披露此事,是祸非福。
而今时移势易,他张放在新朝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所有明里暗里的对手,要么被打压下去了,要么还没工夫把矛头对准他,现在公布,正其时也。而且也只有公布了,他下一步计划才能实行。
刘骜重重吐出口气,道:“看来得宣甘、陈二侯入见,详细说说当年之事了。”
要宣这二人入见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张放的演说……确切的说是答辩在继续。
“敢问富平侯当年如何到了万里之外的郅支城?”这是丞相匡衡的问题。
“富平侯若曾参与西征,这是好事啊,为何隐瞒至今?”这是右将军王商的疑问。
“张侯……”
“敢问富平侯,当日令尊扶病,为何不尽快赶回,榻前奉汤药,以尽孝道?”这是张谭犀利的质问。
张放一一回复,比较难回答的是张谭的质问,一个弄不好又会被他抓把柄。因此张放想了一想,才道:“有个事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起,那会有匈奴人袭击我所在的邑聚,他们抢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比如世子印信,还有祖传玉玦……这些东西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有多重要,不夺回来,我无颜回长安,更无颜见父母。再之后,则是因受了伤,卧病都护府,冰雪阻道等等因素……”
张放并不完全说谎,他的世子印信的确丢失了,而那玉玦的重要性,在座的都是与富平侯世代交往,对此非常清楚。张放丢失这两样东西,千里追讨,亦在情理之中。
张放最后戚然道:“放幼承家训,以卫、霍之事为铭,心切功业,随甘、陈远征,心系国事而忘家,确确愧对考妣,恨不能结庐守制三载,以全忠孝……”
张谭说不出话了,没错,张放似乎孝道有亏,但他不是在外面玩来着,他是为国征战去了——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怎么指责?
现在只要证实张放曾参与西征,他就是无可质疑的了,而就目前情况来看,这事多半是真的,没有谁敢扯这样的弥天大谎。接下来就回到事件的原点——那所谓的残破郅支城,能不能封?
如果此城是在汉朝境内,都不用多说半句废话,百分百不会封。但在万里之外的西级绝域,情况就不一样了。那原本就不是汉朝的地盘,汉家天子的命令,辐射不到那个地方。如果封给富平侯,他会以一己之力,努力经营。做成了,汉朝得益;弄砸了,只是个人损失。可以说不管好坏,都不会影响到朝廷。那么,有坏处么?
五府诸公商讨了半天,没想出对朝廷有什么坏处——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刘骜拿到五府统一意见后,满意开腔:“张卿。”
“在。”
“诸卿公议,那个郅支城,就封给你了。金册印信,择日颁发。”
“谢陛下。”
“你要记住,你的这个封国,与众不同,我朝不会承认这是汉境领土。无论得与失,荣与辱,与我朝无关,明白么?”
尽管张放以郅支城控扼四国,影响西域的战略很有吸引力,但那地方实在太遥远,远到汉朝君臣们毫无信心。他们更担心这么个四战之地,未来所带来的麻烦恐怕比所得的利益更多。所以想出个折中法子,让富平侯以个人名义接管此城,不纳入汉朝领土,这样可以通过富平侯来掌控此要地。一旦情况不妙,可以壁虎断尾,反正国家没损失。
“明白!”张放表面失望,心底偷着乐,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郅支城终于名正言顺搞到手,张放心怀大畅。尽管郅支城并不象他所说的“残破”,甚至可能已重新焕发了生机,但一日朝廷不承认,他一日无法正式经营。经营郅支城,建立以汉人为主体的城邦,他需要人口、物资、粮食、开放的通道,西域都护府的支持等等,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朝廷的认可之上。想完全瞒过朝廷,既不可能,也不现实,更无必要。
折腾半天,讨论“无关”问题,丞相匡衡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富平侯,郅支城已封给你了。现在你且说说,这与河东灾情善后有何关联?”
张放灿然一笑:“诸君不是犯愁灾民太多,难以安置么?我的摘星城可以接收。”
第二百五十九章 【移民新策】
按照五府合议的方略,河东灾民大部分需要迁徙,而迁徙这个工作,古往今来,都是最令统治者挠头的。这其中牵涉到的方方面面,所有的开支、损耗,对国家的影响,不啻于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尤其是接收地的问题特别突出,哪个郡县都不想自己治下突然涌来一批灾民,不光要提供饮食、居住、还有治安、卫生等等。最伤脑筋的是,灾民生存需要土地,而所有的土地几乎都是有主的,你到哪去弄土地?
而张放的提议,就解决了这根本性的大问题。
张放提出的方略是,将由自己的西极封国摘星城接纳迁徙的灾民。具体方案是先在夏秋之际,将灾民迁往西域的乌垒城与交河壁,在那里等待冬季过去。在此期间,可以慢慢适应西域的气候与环境,渐渐融入。第二年开春,再前往摘星城。半年的时间,应该能够抵达。
西域都护府本就是大汉移民构成的军政基地,有着几十年迁徙、安置的丰富经验,以此为中转站,再合适不过。再一个,陈汤、甘延寿联合西域十五国,远征郅支,震惊西域。这才过去没几年,正是汉朝威名最盛、匈奴最萎靡之时,丝路通道,前所未有的安全,为大规模迁徙汉民,提供了可能。
至于沿途后勤保障,张放计划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在大汉境内迁徙时,由沿途各郡县提供移民所需的一切物资。第二阶段,移民抵达西域都护府后,由都护府负责一切供应,并在随后移民西迁时,提供粮草物资,且须派不少于一队人马护送。而这所有一切开支,诸群县与都护府均记录、整理成册,具表上报朝廷。再由朝廷派出少府,与富平侯府结算。如此,可节省大量人力物力。
这完全是以一已之力,承担“战争”的巨额糜费啊!如果不是看着这少年列侯侃侃而谈,气定神闲的样子,怕有人忍不住伸手试他额头温度了……
其实刘骜真有几分怀疑这表弟烧糊涂了——就算想表现也不能这样玩啊!这得花费多少,他真算过么?
在张放侃侃而谈时,在场重臣与他们的助手都是发呆的,完全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干这种事?这事究竟有什么好处?那郅支城有一座金山不成?值当么?
匡衡反应最快,张放话音刚落,他立刻抚掌击节叫好:“好一个富平侯,豪气干云!这大手笔、大气魄,当真了不得。请富平侯放心,本府一定竭尽全力配合,力促此善举……不,是壮举!”
匡衡是丞相,这灾后善后事宜本就是他的责任,模范学生匡同学正为此头疼伤脑,突然有人跳出来分担重担,哪有不乐之理。生怕少年人一时头脑发热,转天就反悔,赶紧一口咬实了。
王凤也笑眯眯道:“见贤而思齐,少侯当真有子儒公的风范,不愧为共侯、敬武之子。我王家子远不如矣!”
王凤说的是几代富平侯都有自动请削食邑,甚至不领俸禄的贤德行为。而张放此举,也被视为仿效先祖贤举。以家财资助朝廷度过难关,在汉朝这样的事并不鲜见,远的不说,上一次河东水灾时,杜钦之兄太常丞杜缓就曾捐出不少资财,收获朝野一片赞声。王凤等人大概也以为张放是打这个花钱买名声的主意。
右将军王商还算厚道,没有违心奉承,而是提醒道:“倘要移民西极,这中间最大难处,就在于河东之民是否肯迁徙如此遥远。”
张放拱手道:“邛成侯说到了重点,我的应对之策就是——不告而迁。”
这年头都是故土难离,就算是迁到大汉境内别的郡,死活不愿走的流民也是一大把,你要是实话实说,鬼才会跟你去。比较合理的方案是先告诉流民,朝廷要将他们西迁实边,到西域都护府屯田。到地头之后,身在异域,去国万里,那时再告之真相,届时去与不去,就由不得人了。
这就是东西方文明的不同,这里,没有“五月花”。
万里之遥的摘星城,隔河相望的河东郡,以及新得食邑千户——这三样看似互不相关,实际上却是环环相扣,相互影响。有城才可以容纳流民,有食邑才有名额。拿到官方批准的名额,才能合法迁徙,名正言顺成为张放的治下领民,否则连河东郡都出不去,更别提万里之外的摘星城了。
这个计划,张放已做了很久,他一直在等待时机。元帝时期,机会尚不成熟,而且彼时石显掌权,他若贸然拿出这个计划,胎死腹中还算好的,搞不好被石显一阴,连事实到手的摘星城都不被承认就惨了——这几乎是一定的,从当年石显对陈汤、甘延寿百般阻挠、打击,就能猜到这个结果。
如今,刘骜上位,石显倒台,匡衡收敛,王凤初封。旧的格局被打破,新的格局尚未形成,正是利用这短暂的政治真空达成目的最佳时刻,一旦错过,往后这难度与阻力可就成倍增加了。
张放没有错过,利用各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开罪自己,而刘骜又一心想要给予补偿的良机,果断出手,一击即中。大汉前所未有的域外封国,仅仅一次小朝会就定了下来。这时刘骜等一众君臣谁也没料到,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的那个万里之遥的残城,未来会成为怎样可怕的存在。
刘骜实在搞不懂这个表弟怎么想的,为防万一,他没有理会匡衡一个劲催促下诏,而是征询王凤的意见如何。
此时的王凤,已经开始显现出对天子的影响力。
王凤明白天子的意思,是要先缓一缓,等详细了解富平侯真实想法后,再做决定。这会王凤的政治对手还远没轮到张放,本着“远交近攻”的方略,王凤默认天子的决定。
有了元舅的支持,刘骜这才底气十足宣布,五府诸公先回本署探讨富平侯之议的可行性,至于执行与否,择日再定。
众臣一齐告退,张放则被留下。
匡衡走出殿外时,忍不住回望一眼,心下嘀咕:“富平侯啊,你烧得越厉害越好,千万别清醒过来啊……”
第二百六十章 【目标河东】
当张放在皇宫里向刘骜奏对时,原本应当在皇宫的石显,却溜到了王立的府上。
王家的仆人,站在堂外,不时偷眼瞄一下里面那个一脸阴沉、来回踱步的人。看人家腰间印绶,是青色的哩,二千石的大官啊——孰不知里头这位二千石的大官,此刻最想干的事,就是将腰间的银印青绶攥下来,狠狠掼在地上。
身为宦官,石显出宫一次不容易。换作是以前,他的黄金时期,出宫不是问题,但那种好日子,随着先帝大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石显出宫都得找个非常正常、无可挑剔的理由——这宫里一心抓他小辫子,等着看他倒霉的人多着呢。
而石显顶着风险非得出来,实在是忍不住了,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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