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宴请全村,这是个比较正式的场合,张放特意花了差不多一刻时,在韩家嫂子与青琰的帮助下,穿起自己那一身宽袍华服。这汉服称得上衣带当风,举手投足,衣袂摩擦,耳力好的话,的确可听出与粗布麻衣的区别——而盲眼之人,耳力绝对比普通人强得多。
张放望着阿离的眼睛,正要说什么,蓦然一笑:“先进食吧,趁热,有什么话,等你吃完再说。”
阿离带着感激与惶然,一拜再拜。
在阿离进食时,张放与青琰走到小院,侧面了解了一下,这才知道阿离眼盲是后天性的。大约在三年前眼睛视物模糊,越来越看不清东西,持续到现在。视物总是模模糊糊,光线好的话,能看得到轮廓,但看不真切。
阿离的父亲,没人知道是谁,母亲是青溪聚本地人,年轻时入长安为婢,后犯事被主家驱逐,重返故里。去时孓然一身,回时怀抱婴儿,这就是襁褓中的阿离。这对可怜的母女在村人的帮助下,缝补织纾,相依为命。两年前,其母贫病交加,溘然长逝,失怙的阿离在村人的照应下,饥一顿,饱一顿,总算熬了下来。
去年邻近的十八拐村,有人曾想给阿离说个媒,找个依靠,结果人家一听是盲女,连连摇头。对山村平民而言,再漂亮也不能当饭吃。娶回来当祖宗供着,非但不能减轻负担,反而加重负担,谁敢娶?这事就这么黄了。
单亲,失怙,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这情况,居然与自己极为相似,张放心头泛起一股浓浓的同病相怜之情。
“明日到韩家领十升谷米、两碗酱菜、两斤肉脯……唔,再加两升黍面,让她好好补一补。”张放望着屋内昏黄灯光下那纤细的身影,对着青琰道,“这事就拜托你了。”
青琰喜不自胜,欢叫一声,飞快跑进屋里,向阿离报喜去了。不一会,阿离扶着青琰的肩膀,碎步急出,向张放深深一鞠:“小郎君一饭之恩,阿离感铭五内,于心不安,岂可再受厚禄?请小郎君收回成命。”
张放却不接话茬,反而问道:“听阿离的谈吐,倒也不俗,可曾识字?”
阿离轻轻点头:“阿母曾是大户人家的侍婢,耳濡目染,也略通文墨,并且,教会了我。”
青琰在一旁补充道:“阿舍那家伙,以前也曾拿着他家祖传的那卷竹简,向阿离母亲请教呢。”
“小郎君,你尚未收回成命呢……”
张放打断阿离的话头:“青琰想必已经告诉你,我买了很多粮食,这当然不会是我一人吃用的。我准备给全村每户发放两升谷米,只要是青溪聚的村民,人人有份。”
“那……小郎君所赠谷米数量也大大高于村民均有,还有肉、菜、面……阿离无功不受禄,请小郎君务必收回成命。”阿离顿了一顿,咬着薄薄的嘴唇,迟疑道,“若是可以的话,请发放给村西口的四儿家多一些米面,他们家里只有孤儿寡老,更卧病在床……啊,阿离逾越了,请小郎君恕罪。”
虽然知道阿离看不见,但张放还是很自然地点头笑道:“真是个好心的小娘……那就照着给你的份量来一份,送给村西口的四儿家。”
阿离与青琰齐齐鞠躬致谢,但在下一刻,阿离仰起头,依然还是那句话:“阿离无功不受禄,请小郎君收回成命。”
这小姑娘可真够倔的!不过,我喜欢!
说服他人,扭转别人观念,正是张放的拿手好戏。
张放略加思索,便找到了突破口:“方才在里屋,我看到墙角有一个老旧的织机,上面还缠绕着丝线,很新……你眼睛不太好,竟然还能织布?”
阿离还没说话,青琰便抢先道:“阿离姊的手可巧了,她眼睛好的时候,做女红可是远近闻名。虽然如今看不清,但只要用手摸上一遍,就能缝制出合体的衣服。”
阿离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就是看不清,摸索着裁缝,用时太长了,故此渐渐也没人找我裁衣,只能替人缝补浆洗……”声音渐渐低下去。
青琰忙道:“阿离姊,你的手那般巧,怎会没人找你?只是近两年年景不好,收成也差,没几个人敢做新衣了。”
张放笑道:“青琰说得不错,这不就有主顾上门了——你看……呃,你估摸一下,我要改一改这身衣袍,是否可行呢?”
阿离讶然抬起头,下意识伸出手。张放立即近前,同样伸出衣袖。阿离轻轻触了一下,捻了捻,脸上露出欢喜之色:“这是上好的蜀锦,柔滑细软,如丝如云,我襁褓所用的锦布也有一块……啊,小郎君这身衣物裁制极佳,为何还要改呢?”
“当然是为了行动方便。”张放随口说道,却见二女脸上一片茫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方便”这个词,是佛教世俗化后形成的俗语,在西汉还没佛教,当然也不会有这个说法。当下改口道,“为了不影响行动。我打算改成短打劲装。”
阿离想了想,道:“是改成田猎劲服吗?”
张放笑道:“正是,可以吗。”
阿离点头:“可以,只是,需得十日八日……”
“没关系,我有时间。嗯,方才我所说的赠礼,便当是裁衣糜费,如此,便可收下了吧。”
阿离慌忙摇头:“阿离裁缝衣物,最多不过数钱。适才承蒙一饭之惠,足以抵数,万不可再收……”
“阿离此言差矣。”张放侃侃而谈,“你平日缝制的衣物,不过是值十余钱的粗衣麻布,岂能与我这一身相比?你是织娘,对布料捻熟,你给估算一下,我这一身衣袍价值几何?”
阿离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说不准,不过,阿母以前提过,蜀锦‘寸锦寸金’。小郎君这一身,只怕……只怕不下数万钱。”
“这不就结了。”张放脸上从容,心中却暗暗咋舌,好家伙,自己一直嫌弃的这件碍手碍脚的衣服,竟然是古代的“阿玛尼”。这段时间他也基本弄清楚了汉代的物价,万钱的购买力,相当于后世五千元。数万钱,就等于一两万元,相当于整个青溪聚居民的好几年的赋税了。
张放心下感慨,嘴上却不慢:“物品昂贵,手工裁制自然也得水涨船高。我也不多给,百中取一,不算过份吧。”
青琰也在一旁帮腔:“小郎君所言极是,百中取一,还是少了。阿离姊,你已经吃大亏了。哼,就算再送来多一倍的谷米,也是应该。”
阿离玉面泛红,如桃花染璧,嗫嚅道:“不,不是这样算的……”
张放不容她再多说,抬袖行礼:“衣物明日便会送来,阿离娘子,打扰了,明日再会。”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行离去,阿离倚着门扉,默默目送——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月华如练,辉光映照在迷濛的双眸上,这一刻,更蒙上一层水雾……
第十四章 【重见光明的希望】
(凤兄的支持,是十五的信心所在。拜谢!)
~~~~~~~~~~~~~~~~~~~~~~~~~~~~~~~~~~~~
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张放就精神饱满起床。洗漱罢,先来到院子中央,呼吸着山野清新空气,吐纳一番。气功这种东西,虽然远不像武侠小说里扯得那么离谱,但在这钟灵毓秀之地,时不时吐纳调息,对身体绝对有好处。
调息半个时辰之后,天色微明,张放活动一下手脚,压压腿,下下腰,来几个凌空翻,待身体微微出汗,方才稍歇。
过得一会,韩氏兄弟也起来了。韩骏与韩重,一执弓箭,一挟利刃,一左一右来到张放身旁。
张放负剑于背,打开柴扉,竖指于唇,向守在门前的大黄狗(自刺杀事件之后,向邻居借来的)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迈着轻快的脚步,携韩氏兄弟消失于晨曦薄雾中。
天色越来越亮,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家家户户都有了动静,锅碗瓢盆的磕碰声、梳洗声、招呼声,一片喧嚣。卯时(约六点)左右,各家劳力已纷纷出门,或给田地锄草,或上山摘菜,或下河捕捞,或入林狩猎,总之没有多少闲人。对山民而言,今日闲就意味着明日饿。
*无*错*小*说 张放与韩氏兄弟大约在巳时(约十点)左右,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韩家,正好是韩嫂子煮好早餐的时候。这时代的贫民,一天就吃两顿,早晚各一顿。张放可是受不了,更何况他现在正长身体,一天四顿都不嫌多。所以在粮食充足之后,张放要求韩嫂子每日做三顿饭,晚饭份量足一些,吃不完可当宵夜。
一天三顿的话,早餐应当在卯时(八点)左右较合理,不过韩嫂子多年来总是煮两顿饭,一下改成三顿,这习惯一时改不过来,结果还是拖到了巳时才弄好。
张放的健身计划,原本只是自个训练,但接连出了几次刺杀事件,韩氏兄弟便成了他的贴身保镖。除了晚上睡觉,其余时段都得跟着他。这兄弟俩的身手颇为了得不说,关键时刻,都有为张放挡刀的勇气与觉悟,这点才最重要。张放锻炼,兄弟俩自然不能干看着。张放跑步,他们也得跟着跑;张放爬山,他们也得跟着爬。跑步爬山,对韩氏兄弟算小儿科了,完全不在话下,但引体、俯卧撑、起卧收腹、深蹲、蛙跳……一组动作做下来,兄弟俩也得累趴。
张放倒没要求他们跟着做,但韩氏兄弟却不肯服输,似小郎君这样的贵人都能咬牙撑住,他们这些穷苦出身,如何能打退堂鼓?结果就变成了三人锻炼。锻炼这种事,人越多越有比较越来劲,效果比单独锻炼要好得多。
看到又累又饿直嚷嚷的韩氏兄弟,韩嫂子急忙盛饭拌酱,一一端到张放三人面前。
张放看着自家碗里堆得高高的香气四溢的肉块,再看看韩氏兄弟碗里,除了饭团与酱菜,一丝肉都没有。讶然道:“嫂子,为何阿舍与幺郎碗中无肉?”
韩嫂子陪笑道:“肉脯无多,这俩小子食量又大……其实有饭有酱,已是美食了。”
韩重一边埋头扒饭,一边含糊不清道:“嫂子说得对极,这样的好饭食,以前一月都难得几回,肉什么的就甭提了。”
韩骏也连连点头:“山野之民,有碗饭吃就知足了,岂敢者奢望顿顿食肉?那是贵人们才有的食谱。”
“扯蛋!”张放冒出一句令韩氏兄弟听不懂的粗口,“我是那种只顾自己吃肉,让兄弟喝汤的人吗?我碗里有什么,你们同样也有。韩嫂子,再切一斤肉全下锅。你们放心,山珍海味我供不起,但顿顿有肉,不在话下——只管吃!”
韩嫂子用袖子擦去眼泪,急忙转身切肉去了。而韩氏兄弟扒饭的动作却慢了下来,过了一会,不约而同拚命扒饭。看不到他们的脸,只看到喉结上下滚动……
……
阿离草庐小院前,张放双臂舒张,而阿离则手持一根细丝绳,摸索着测量他的肩、胸、腰、臀围。张放一霎不霎盯着在自己身前身后忙乎的少女。阿离眼睛不好,却更为敏感,对这近在咫尺的灼灼目光,焉有不觉?细白的面颊渐渐嫣红,测量也频频出错,平日只需盏茶工夫便可弄好,眼下折腾了好半晌,还没厘清。
一旁的韩氏兄弟互望一眼,却没敢吭声。只有青琰略带不满地大声道:“小郎君,非礼勿视!”
青琰一语点破,顿时燥得阿离低下头,慌里慌张拂了一礼,转身欲走。
“等一下。”张放叫住阿离,“你的眼睛……有找过钤医看过吗?”
阿离慢慢转身,轻声道:“青岭那边有位方士,阿母曾请他来看过,说是火邪入侵,也施过符箓,只是不见好。”
“我方才仔细察看了你的眼睛,如果没诊断错的话,你所患的是眼云翳。这是一种眼角膜病变,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或许有一点能够让你开心。”张放盯住阿离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种眼疾,只要调理得当,可以治愈。”
阿离、青琰及韩氏兄弟听得呆了,尤其是两位少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惊喜叫道:“小郎君所言当真?”
张放肯定地点头:“别的我不敢说,要论看病,那个什么方士跟我没法比。”
所谓眼云翳,是中医的一种说法,宿翳呈片状,或似淡烟,或如浮云,故称云翳。一般以翳满而浮,色白淡嫩,未掩及瞳神者为轻,翳久色黄深厚,掩蔽瞳神者为重。这是眼球外部疾患,并未影响到眼底或视神经。患日浅的,可缩小和减薄瘢痕,若年深日久,更需耐心,但只要坚持治疗,都有恢复视力的机会。
按病变轻重程度划分:角膜呈白色明亮翳,属“如冰如瑕”;角膜呈白色如浮云,属“云翳”;角膜色白如瓷,为“厚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