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谢锦言在红绣的指导下绣花,这是她的新游戏。把一堆五彩缤纷的丝线分出来,在绣布上戳啊戳,最后勉强弄出个成形的花样来。
她专心致志的没发现碧绮偷懒。倒是一旁的红绣不经意一瞥给看见了,她心头恼怒,这碧绮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二夫人特意把她俩调到三姑娘身边,就是看她们伶俐,能好好服侍主子。可不是让她们来偷奸耍滑的。
红绣侧过身子,挡住锦言的视线,才扬声喊:“碧绮,去给姑娘沏杯茶来。”
锦言确实有些渴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偏头道:“碧绮睡着了,红绣你去倒茶吧。”
红绣笑脸微僵,没想到锦言接着又道:“对了,顺道把我的笔拿来。”
“姑娘要写字?但这回廊下怕是不方便。”红绣问。
锦言低头一笑,“你去拿便是了。”
红绣很快就知道锦言是要做什么了。只见她提笔走到碧绮身边,在碧绮的脸上胡乱涂鸦了一番。
得逞之后,锦言转头笑问红绣:“你看,我画得可好?”
这……行径就如一个顽童。如果锦言不足十岁,那么还说得过去,但她今年已经十五,过了年就十六了,正正经经可以嫁人的年纪了。红绣心中暗叹,嘴上还是答道:“姑娘画的,自然是好的。”
至于碧绮醒来,带着那张被画花的脸招摇过市,被不少丫鬟婆子笑话的事,谢锦言却是不知道了。
夜色深沉,谢府的主子大多已经安然入睡,只有二夫人的房中还灯火通明。
二夫人扶着丈夫谢韬进了内室,她亲自用温热的巾子给谢韬擦了擦脸,见他略显精神了些,才挥退了下人,满怀期待地问道:“再过一会就是宵禁了,老爷回来得这般晚,是不是和吴家说成了?”要是没说成,应该早就回来了。
谢韬苦笑,摇了摇头,直言道:“这事不巧,我还未出口,吴家人就说已经给小儿子订了亲,邀我过些日子去吃喜酒。我不好马上告辞,才随口起了个理由,被拉着吃酒品画直到刚刚才得以脱身。”
“吴家怎么不声不响就订了亲呢?”二夫人失望不已。她和丈夫盘算许久,本打算找个憨厚不起眼的孩子,将锦言嫁过去。等成了亲,便推说想女儿了再将人接回来。当然,最好是能找到合适的人家,让其入赘。
这个人选既不能身份太低,也不能身份太高。他们看上了吴家的小儿子,前两天二夫人才探了吴家夫人的口风,当时相谈甚欢。本想让谢韬用两人的交情,豁出脸面将此事定下。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还不是怨你!”谢韬心中也不好受,“锦言及笄之后,大嫂不是也帮忙张罗,说了好几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你偏给推了。要是锦言早早的嫁了出去,我们哪还会有如此窘境。”近年来晚嫁之风盛行,那些舍不得女儿的人家,有的甚至会把女儿留到十八、九岁再让其出门子。以前二夫人不急,就是因为如此,可如今反倒没有挑选的余地了。
“大嫂说得那几家的孩子,名声那么差。我还不是担心锦言吃苦嘛。我知道你家瞧不起我娘家只是个商户,但锦言可是安南侯府嫡出的姑娘。我当时只想着慢慢来,给她挑个好人家。”提起这事,二夫人心里也是在滴血。凭什么大房的女儿嫁得好,她的女儿却要嫁给那些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如今还要退而求其次,选更次一等的夫家。
谢韬叹了口气,拍了拍妻子的手,道:“这么多年来,我知你心里苦,是我对不住你。”他娶亲的时候,安南侯府还是个空名头的没落侯府,姐姐谢蕴也只是宫中一个小小的美人,他的大哥日后好歹有个爵位继承,又是少年英才,才能娶个门楣显赫的妻子。但他却没有什么可挑选的余地,二夫人已经是当时最好的人选了。
老太君一直对这个出身商户的小儿媳心有不满,即使二夫人嫁妆丰厚,丈夫贴心,在婆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谢韬和妻子相对愁坐,却不想几天过后,老太君将他俩喊到上房,不容置疑地说,要将锦言送进宫。
二夫人大惊,皇宫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锦言如今痴傻的样子,送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她这会儿再也顾不得要对婆婆恭敬,拒绝地话下意识就脱口了。
但老太君独断专横多年,岂是好相与的?她下了决定这事便没得说头。二夫人心一沉,强撑着回到了自己房间,便忍不住啼哭不止。
谢韬比妻子冷静许多,他没有与母亲争论一句,沉默的退了出来。俗话说知儿莫若母,反过来亦然,谢韬深知母亲虽然年纪大了,近年来更是容不得人忤逆的性子,但断然没有到糊涂的地步。她连带锦言外出都不愿意,就怕别人知晓府中出了个痴傻的姑娘,忽然说要送人入宫,此举只怕别有深意。
肯定不是要女儿进宫争宠,宫中已经有一个颇受宠幸的淑妃了。谢韬没耽搁,匆匆安慰了妻子几句,便进了宫求见太后。
母亲既然不愿意细说,那他只有去找姐姐问个明白了。谢韬被带到偏殿等候了一会儿,一盏温热的茶都凉透了,才见到太后。
这倒不是太后要故意晾着他。自从先皇骤然离世,新登基的少年皇帝却不能亲理朝政,谢蕴作为太后辅助儿子垂帘听政已经几年了。她平时政事繁忙,听闻弟弟来了,也不能及时抽身。
金尊玉贵的太后,见到幼弟,难得流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她走进大殿,并未让弟弟对她行大礼,在屏退左右之后,如闲话家常一样,随口说:“弟弟今日前来,可是为了锦言的事情?”
虽然太后态度亲和,但谢韬还是恭敬有加,不敢僭越。在家时,他和这个姐姐最是亲厚,但随着谢蕴久处深宫,两人早有了隔阂。今天要不是为了女儿之事,他也不会贸然入宫。他笑了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你放心,锦言进了宫,我会多加照看,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太后轻笑,眼一弯她眼角的纹路便不可避免的暴露出来,让她显现出几分老态。她不像那些精于保养的贵妇人,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年轻,她操的心太多了,不可避免的暴露老态。
谢韬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记忆中的姐姐温婉可亲,但多年的妃嫔生涯,却再也找不回她鲜活的样子了。他的声音暗哑:“娘娘,这深宫之中,您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这里的女子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了。锦言她……实在不适合……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太后皱眉,她这个弟弟,数十年如一日的天真。“弟弟可知,当年先皇为何不选长成大皇子了,反而选我儿做了太子?”
谢韬一愣,搞不懂怎么话题忽然转到这了。“自然是因为大皇子忤逆不孝。”
“错了,是因为大皇子母家势大,先皇担忧外戚专权。”其实早在先皇立下太子之时,就选定朝中素有清流之名的太子太傅家的千金为太子妃。可惜先皇去的太早,他选的这位亲家运道也太差。
在皇帝十六岁准备大婚之际,内定的太子妃病重,悄然无息的就没了。她的父亲急流勇退,颇为识趣地告老还乡。当年朝中大臣为争取皇后之位,在大殿上吵得面红耳赤。
几方牵制,吵来吵去也没个结果,最后宫中只迎了太后娘家的姑娘为淑妃。立后之事一直拖到如今,眼看是拖不下去了。
太后顿了顿,“之所以没能直接立锦仪为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打算等锦仪生下皇子,再名正言顺的将她扶上后位。”但谢锦仪却一直未能怀上,要知道,她在太后的眼皮下,几乎都是独宠。
“但这和锦言又有什么关系?”谢韬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让他脸色难看起来。
“前几日,一个偶然被临幸过的小宫女怀孕了。”太后冷冷地道,“一个被临幸一次的宫女都能怀孕,锦仪却一直没有消息。再等一段时间,皇儿正式亲政,奏请立后的折子能堆满整个御案。我们谢家没有时间了。”
太后已经说得如此直白,谢韬要是还不明白,他就枉为谢家人了。他离了座,走到太后身前,缓缓地跪下,道:“弟弟长这么大,从未求过姐姐。”锦言的神智绝对不可能做皇后,她最大的功用,无非是生下孩子,让做淑妃的锦仪抱养。“我只求锦言能平安康泰。”不会生下孩子之后,变成弃子。
太后的神色柔和下来,她叹道:“锦仪和锦言都是我的亲侄女,我岂有不爱护之理?”
☆、第3章 旨意
深秋刚过,谢家三姑娘进宫的旨意便下来了。
想来太后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竟等不及过完年。
二夫人措手不及,不得不连夜把给女儿备的嫁妆一件件重新归整。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进宫,那自女儿出生开始收集的嫁妆,便不是那么合适了。
陪嫁铺子都换成田产,更多的东西被折合成银票,整数的用个不起眼的盒子装好,考虑到锦言的智力,暂且先将盒子放在家中。其他零碎散钱,以后需要打赏人的金银裸子则分装了好几匣子,带着进宫去。
至于那些攒了几年准备打陪嫁家具的好木头,却是用不上了。除了皇后太子妃,谁能名正言顺抬嫁妆入宫?
什么皇妃,说到底,还不都是妾。二夫人翻着女儿的嫁妆单子,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不过哭归哭,哭完还是得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送进深宫里头去。
谢锦言即将穿过垂花门的时候,她坐在软轿里,忍不住掀起帘子回头看了一眼,谢韬夫妇都在廊下看着她。即使父母未对她明言,她也模糊地知道,自己这一去,约莫是难得回来了。谢锦言想,她走了之后,那个柔弱的娘亲,应该不会再哭了吧。
其实她心里偷偷的松了口气,对于这个陌生的家,她奇怪的没有一丝留恋。好像……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一样。
谢锦言不同于普通秀女由八品采女一步步往上爬,一入宫就被封为五品才人。但有谢锦仪封淑妃在前,又有李将军之女被封为贤妃,对比之下她就显得丝毫不起眼了。
谢锦言本应该随着作为淑妃的堂姐住,但进了宫,小轿拐了个弯,把她送进了漪澜小筑。漪澜小筑离御花园不远,不算偏僻,但因为各宫几乎都不会经过这边,平日里少有人来,又是个安静的所在。她被封为才人,这个品级是没有资格去正宫向太后请安的,所以她大可安稳的呆在小筑。可见太后对如何安排她,还是上了心的。
诡异的是,被特意安排入宫的谢锦言并没有被召见,她甚至没有见到太后的面。红绣和碧绮暗自奇怪,她俩私下打探一番,只得到皇帝身体不适,这段时日都在恒华殿养病的消息,再细问,那些收了钱的宫女内侍,只摆着一张笑脸,不肯多言了。
宫中情况不明,她们一屋子丫鬟没有主子授意更不敢乱走,偏偏谢锦言那个模样,也不可能发号施令。
闷在屋中一个月余,碧绮最是沉不住气,她把手里的的针线一丢,带有几分不满地嘟囔道:“这算什么呀?巴巴的把我们姑娘送进宫来,往这什么小筑一搁,就抛之脑后了。”才人不能作为一宫之主,可也不至于分到一个小小的偏院居住,即使修的精致玲珑,也不可能改变这是个小偏院的事实,地方还没谢锦言在家中居住的绣楼大。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管不着你那张嘴。”红绣心里也有几分烦躁,她和碧绮一样,全家人都揣在二夫人手里,原本她俩是被安排做陪嫁丫鬟的,二夫人承诺,只要她们伺候的好,日后便让她们做个有头有脸的管家娘子,生下孩子就脱了奴籍,算作良家子。
谁想到现在随主子进了深宫。她们是不可能和其他宫女一样满了二十五就出宫嫁人,是要一辈子跟在谢锦言身边的,谢锦言备受冷落,她心里也是不安的。
“慌什么?手里的活别停,眼看要入冬了,得赶快把姑娘的冬衣制好。这宫里虽然有份例,但姑娘贴身的衣物,还是要我们自己做。”云嬷嬷捻着针,说话不急不缓。她一开腔,红绣和碧绮都不敢吭声了。
云嬷嬷是谢锦言的教养嬷嬷,原先就是从宫中出去的,据说年轻的时候还伺候过当年备受先皇宠幸的丽太妃,不知怎么被二夫人请来做了谢锦言的教养嬷嬷。她年约五十,本来已经卸了差事准备养老了,要不是谢锦言是她看着长大的,二夫人又放下身段请她,她是绝对不会再到宫中的。
云嬷嬷看了看书案前认真练字的锦言,欣慰的笑了笑,“有时候受冷落,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是夜,万籁俱寂。隔着床帐,谢锦言感到红绣走来走去吹熄了屋内的灯。室内暗了下来,红绣似乎又守了一会儿,才放下垂帘,去了外间的小榻上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