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平问:“如果道长死了,宴儿你会怎麽办呢?”
“道长不会死。”仲宴露出牙齿,“爹亲说的。”
仲平出神。
仲宴继续说:“如果道长死了,我们就一起死吧。爷爷说,死了,我们就不怕火了,可以去地底的很多地方。”
小孩子天真的面庞,吐出“死”字来,音又重又清晰,令人毛骨悚然。但是他的哥哥不是人。
仲平皱眉:“可是,地上的很多地方,就去不了了啊。”
仲宴苦恼地道:“道长在哪里,宴儿就在哪里。”
仲平摸了摸弟弟的头:“真乖,只怕你以後後悔也没机会抗议了。”
“哥哥在说什麽?”仲宴玩著手指。
仲平摇头:“宴儿可以长大了,你十弟弟都比你高一个头了。”
“宴儿乐意。”仲宴露出牙齿,又问,“爷爷去哪里了?”
仲平面色古怪:“爹说,爷爷去找奶奶了。”
“奶奶?”仲宴眨巴眼睛。
仲平点头:“是啊,奶奶,是个和尚,他和爷爷生下爹爹。离家出走很多年很多年了,爷爷刚找回他。道长是娘亲,我们兄弟都是道长和爹爹生的。”
仲宴奇怪:“奶奶只生了爹爹一个吗?”
仲平神游天外:“是啊,生了爹爹後,奶奶就死了,死了就不会生小孩了。”
“还是道长厉害!”小孩很快做出正确地判断,斩钉截铁地道。
仲平应一声,嘟囔:“不知道这次生几个。”
仲宴睡过去了,仲平走出了属於自己的房间,这是老爷子的癖好,多一个孙子,就多开处洞穴,这麽多年,地穴里面七七八八已经开得如同蜘蛛网。
每个孩子出生,龙游都会带到老爷子面前,留个火印在脖子後头,说是免得以後生多了,乱了顺序。少的时候抱一个,多的时候五六个一串。
道长不算很会生,但是一月一次的频率太高,即使後来跟龙游行事时,著意往流产方向走,也总有命大留下来的。
疼痛对道长来说,是家常便饭。
但是,这夜,即使惯於忍耐的道长也不时漏出一两声惊喘和低唤。龙游一直没有离开道长身侧。
儿子们虽然没有进去打扰,但是洞内气氛不免酝酿著急躁不安。
仲平走出洞穴的时候,就看见舒因坐在通风的角落发呆。
仲平在舒因旁边坐下。
这个角落很暗,坐下後,可以看见整个洞穴的大部分光影,却不容易被走动的人发现。
仲平已经好多天没有跟舒因说话。
听著道长悲惨的压抑声音。舒因忍不住低语:“会不会小产?”语气极之不自然。
跟仲平他们常常迎来弟弟不一样,舒因虽然知晓道长被魔物改变了体质,是便宜孕子的身体。但以前并没有如此近距离面对过,他简直比道长还要紧张了。
仲平拍了拍舒因捉在膝盖上的手说:“龙游说不会有事,应该会顺利。你……以前没有亲见妻子生子吗?”
舒因怔了一下,苦笑:“我几乎忘记自己有家有室有妻儿了。”
仲平沈默了会儿,开口问:“你为什麽不走?”
舒因转头看他:“你为什麽几番劝我走?”
“我以为……”仲平说到一半住了口,“我不想与你说,但怕你会後悔。”
“为什麽怕我会後悔?”舒因执拗地问。
仲平笑:“你现在想给道士往外面送信,说不定有机会……”
“为什麽会在我的婚夜出现?”舒因继续问。
仲平扭过头,作势要站起来,手却被舒因按住。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
舒因的眼睛里头一次只映著仲平的身影。
叹息一声,仲平欠过身,在舒因的唇上一碰,然後问:“现在,你知道了吗?还需要我解释吗?”
舒因的眼神黯了黯,手上用劲,拉过了仲平。
明城疼得昏了过去,牙齿仍死死地要在龙游的手臂上,双腿紧紧闭著,腹部有意识般轻微弹动,里面的生命在蠢蠢不安。
室外的阴暗角落,双生子挤在墙角,亲密接吻。仲平几乎坐在了舒因的腿上,目光分离又胶粘,唇稍触又贴合。
仲平问:“还要送信吗?”
舒因摇头:“不送了。”
仲平问:“还要离开吗?”
舒因摇头:“不走了。”
仲平问:“为什麽我会喜欢你?”
舒因摇头:“因为我喜欢你?”
仲平说:“我们是兄弟。”
舒因说:“你跟那些家夥都是兄弟。”
仲平笑:“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双生子,在道长的肚子里时候,你就抢我的空气。”
舒因点头:“你我算认识最早吗?”
低低的笑声和甜蜜的亲吻交融。明天会发生什麽,谁都没在担心。
明天将发生什麽呢?
异种奇闻 47。相别
奉天观有一把剑,叫望山剑。
望山剑从佛山到昆仑,然後认了小道士明城为饲主。
明城入瑶灵谷的时候,剑落进万魔窟老魔的手里。
地欲魔,炽帝。
现在,瑶灵谷一家在了老魔的地穴,老魔不在,剑却在。
明城的望山剑。融了龙游脊骨和佛陀脊骨锻炼而就的嗜血凶剑,稳稳地插在地穴厅堂的主座旁。
剑虽然还是剑,但是,已经是一把死剑。
万物有灵,剑上的灵气已经消耗殆尽,灰扑扑像石头所铸,被谁一碰都会化为粉末。
剑若有灵,剑灵何在?
素忘机手里的剑亦不是凡品,掷坤宫代代掌门相传下来的剑,更重要的,不是它的锋利,已经是它代表的意义。
素忘机慢慢擦拭著剑,月华正盛,剑光如水。
山风冷冽,人立风中,如立水中。
素忘机不觉得冷,直到他看见一个人,踏风而来,御风而立,眉目葱蓉,清华若水,不是他心心念之的小师弟是谁?
明城?
素忘机微微笑了。
万魔穴内,惨叫声声,道长这一次的生产似乎格外困难,连推送的力气都使不出,从午时入夜,已经断断续续昏迷几次。
龙游想用老办法,使出触手进入明城体内把一应孩子都带出来,但是明城如此虚弱,肌肤看过去简直半透明了,全身透著不寻常的热,花到荼靡,处处不祥。龙游不敢贸然再增加他的负累。
素忘机看著明城:“你怎麽来了?”
待到人到眼前,素忘机才看出不寻常,影子一样飘送的,不是死魂,就是生魄。
明城依稀是当年的样子,束发蓝道袍,不习惯流露笑容的面上毫无表情。就像素忘机无数次想象的那样。
但是,这一次不是梦中。明城开口了:“你也没怎麽变。”
素忘机不由笑了。
明城站在素忘机的身边,山风吹动他的衣服和头发,他沈沈看著面前的幽暗,淡淡道:“我答应过玄英师叔,不让魔物再出世乱世。”
素忘机看著明城,很想伸出手拉住他,但是袖中的手只是握了起来。素忘机说:“你当年与我说的是暂别。我知道你会回来。”
明城听了这话,转头望了眼素忘机。目光里明明什麽都没有,但是素忘机却觉得什麽都被看明白了,连他自己都不肯明白袒露的那些浅薄的东西。
素忘机张了张口,想说什麽,明城已经迅速转回了头。
明城说:“瑶灵谷与万魔窟相接,适逢老魔不在,我才能启动灵阵。但威力如何,我并无把握。万一……”
“死生阴阳,不过一步距离,我这条命并不比别人矜贵,明城勿要顾虑太多。”素忘机打断明城的话说,“你我联手齐心,还怕什麽?”
素忘机的命当然不是他说的那般轻,素忘机对俗世放下的重,也不是他自己说的一步距离。但,这番宽慰的话,已经把他的心意传达给了明城。
无论他是不是今非昔比,他来,是因为面前的同门师弟,明城。
“木鱼确有残留魂息和天火,我已经分离带出,但是佛陀的一分魂魄,不知道被什麽力量带走了。”素忘机向明城讲述了取火时候遭遇的事件。
明城心里隐隐知道是老魔所为,但是这些不是他目前该考虑的事情。
明城说:“瑶灵谷是久远前便存在的阴地,灵阵启动,加上天火,自会分崩离析。你稍後若见阵法运转,便可行动,火盛则离,不必多留。”
虽然已经料到,但是素忘机仍忍不住问:“你呢?”
明城说:“老魔必在左近,万一引他归来,节外生枝。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素忘机想再问一声,你呢?
明城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後回过神来,忽对素忘机一笑:“我必须在这里,我若不在,怕天火再旺,阵法再加几个,也困不住他们。吾即魔,魔即吾,走到这一步……已经回不去了。”
笑意很浅,映著月光,几分虚幻。
“我走了。”明城冲他点了点头,“你保重。”
素忘机伸出的手,穿过明城的身体,什麽也没抓住。
生魂幻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如烟散去。素忘机心头空空,无以为继。
月食,哈哈?仰头尚有明月,今夜,真的会出现吗?
不管出现不出现,明城没有回头路,他素忘机也没有回头路。这一次相见,会是永别吗?
素忘机握剑的手发沈。
之前餐风宿露,因为有一份期待的心在,想著会见面,便觉无论前面是什麽,仿佛也能轻松对付,独守几昼日夜,不觉辛苦。
此刻,面已经见了,话已经说了,人已经别了。心反而不定了。
闷。
闷得想大叫一声,闷得像疾奔三千里,却什麽都不能做。因为答应他了,这一夜之约。
若明城死了……
他素忘机是不是推手之一?
双眼睁得发红,咬碎银牙,仰天咆哮无用。只能安静坐等。
明城……若早知如此,你会後悔误闯里昆仑吗?
呵……
眼前银光爆闪,黑暗中绵延出银色的星纹图案,铺陈开整座山脉。瘴气之下,封印之中,就是这样一片土地吗?素忘机瞪大了眼睛。
灵崖山地穴。
缠在明城体内的小触手们终於一只接一只地爬了出来。
原先各自躲在房中的兄弟们因为道长的难产,已经陆陆续续聚集到了房间内。
龙游只是死死盯著明城,没有多分精力去驱逐围观的儿子们。
床上有许多血。石床不会吸收水分,液体便从床上慢慢流下,蔓延到地上。
场面血腥,颓力倒在床上的道长死了一样四肢青白,明明已经昏去多次,却因触手们的爬动,慢慢被揪回神智,回复清浅的喘息。
山上的带血的中衣只盖了部分上身,赤裸的下面,呈现在众魔的面前。
身体半侧,匀长的双腿因承受的剧痛不住颤抖,想紧闭却不能够,从後股爬出的小家夥们经脉一样贴伏在明城的肌肤上,缓缓蠕动。
一只比一只大,等到第九只出来的时候,众儿子们屏息地看著大团线球一样的弟弟探出了肿得厉害的穴口,挤出了汩汩的血,附带些许的肉沫。
道长全身近乎痉挛地结束了这该死的过程,羸弱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全身虚脱。
汗湿的衣服,粘腻的头发,满是泪痕的脸……道长这般狼狈相,就算龙游见过多多次,儿子们都是初见,一个个默不作声,眼都不敢眨,被慑住了。
异种奇闻 48。寂灭
仲平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热水。舒因拿著方便擦拭的软巾跟止血的药。
众儿子分开道。
仲宴软糯的声音:“呜……我出来的时候,道长也这麽辛苦吗?”
仲恩咽口水:“不知道,大哥说我出来就是人类婴儿模样。”
仲轩喃喃:“这次是九个,从来没有存活过这麽多,一次生出。”
仲恩低声附和:“所以才辛苦吧。”
仲宴拉了拉仲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