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低笑。
“笑什麽?!”明城恼羞成怒。
龙游慢悠悠地道:“在哪里并不打紧,你只是我的。想你们道士整天念著除魔卫道,正邪不两立,你现在一时和我好,一时不和我好,现在和我好,以後又不和我好。我现在不生气,以後也会生气。”
明城被他说得愣在原地,这话说得太绕了。
龙游又接著道:“你现在和我好,是因为别人不知道我是魔物。我毕竟不可能一世都收敛魔气不外露,等到别人喊著要收我灭我,你又待怎样?”
明城说不出话。他以前想得好好的,龙游不害人,他就留他,龙游若为祸,他就杀他。但是,若真要杀,可下得了手?下得去手,可真杀得了?
龙游见明城真个在思考,并不再追问,金眸敛了神采,变回正常黑色,扯了明城垂在肩上的一缕黑发,缠在指尖把玩:“你也不用想,随你怎麽做,杀也好,不杀也好……随君处置。”
附耳情话,让明城的心颤了颤。凝视龙游片刻,明城不声响,抱住他。
龙游悄叹一声,回抱,唇边一缕清笑。这一刻,他满心怜惜他的小朋友。明城活的年岁,不过龙游漫长生命的一个零头。此刻,无论小道士,还是老魔怪,都未料到,等待他们的,并非是那麽简单的事情。
明晃晃的月下,一对相拥的恋人。
几十步之外,站著一个人,明光,他看著明城和龙游这幅光景,心底的疑惑坐实了,面色不由阴沈。
龙游一手搭在明城臀上,一手揽著明城的肩,明城双手搂著龙游的脖颈,两人人头靠头说话,眼对眼凝望,浑然不觉所站之处是观内庭院,嘴碰著嘴就要贴做一起。
明光看到龙游唇边的笑,龙游飘过来的目光……明知道被撞见,还要这般做?摆明的占有和挑衅!明光趁明城没发现,避入暗处。
师叔的病……
奉天观开大会。
“是药不对吗?”明达问。
“药没错。”玄真子绷著脸。
“那是什麽原因?”明达小声嘟哝。
“药俱是增内元添补益的药,不会有事。难道是药引吗?”明光沈思。
果然说对了。玄真子眼中迸出恨意。
“明城,你不会连蜈蚣都不认识吧?抓错了,给师叔吃!”明达咋呼。
明城不说话,看师傅。
“小师弟不会抓错,抓得还不少,师傅凝十数条成一滴药引。莫不是,药力不够?”明光问。
玄真子束手:“不是不够,是根本不对。”
众徒诧异。
“我本还存著一丝念想,能救你们师叔一刻。虽都是蜈蚣……却终究还是不行。”玄真子断断续续地说。
众人听出有内情,又不敢问。
但见玄真子长叹一口气,缓缓而道:“你们师叔年轻时……不小心被一只蜈蚣精咬了,普通的毒不会积郁这麽多年。那只妖精存心要同归於尽,用的是一滴它的命血,人咬了後,它的道行亦全毁。现在,就算它还活著,却去哪里找?”
众人沈默。
“那只妖精很厉害?”明达问。
“六百年而已,小虫子一只。”玄真子鄙视地说。
一般妖精,化个人形就要修习三四百年……六百年的妖精,对修道者来说,不是什麽厉害角色。奉天观里随便哪个徒弟出去都能灭个成双,小师叔年轻时候怎麽可能就被这麽只妖精给害了?这多年,都褪不去体内的毒,反而,沁入腑脏。
咬一口,丢道行。这只妖想不开啊。一只没有道行的妖精,岂非要掉回原形,和普通虫子没区分?满天下到处都是蜈蚣,去哪里找?真难题了。明达痛彻地问:“师傅最後一次见到它是什麽时候?”
“五十年前,它伤了你师叔,为师一气之下将它打落山崖。”玄真子道。对一尺长的虫子下狠手,他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那麽,就是说,有可能它一直在昆仑山。”明光道。
没有被师傅的掌风拍死,没有落山崖摔死,没有被水淹死,没有被石头砸死,没有被采药的抓了,那麽小蜈蚣还可能躲在昆仑山的茫茫密林里,某一片树叶下,某一个石缝间,某堆烂草丛边……这得多困难,去找这只虫子啊。
“一只蜈蚣能活多久?”明达绝望地问,“会不会已经老死?”
“应该不会。就算被打回原形,毕竟是修成过妖的,不会这麽糟糕吧。”明光道。
“也许,我们能希望它还残留著一点灵识?”明达仰头,“带上测灵镜去找!”
“必须快。”玄真子道。
一直一语不发的明城站起来,和龙游往外走。
“喂。”明达叫。
明城侧身,看明达一眼。
明光也站起来,道:“走罢,分头找。明静留下照顾师叔。”
师傅说师叔没有几天好撑了,必须快。
“……它叫百里足。”玄真子看著徒弟们的背影说。
众徒弟没有停下,大步走出观门。
百里足?对一条多足虫来说,很形象的名字。师叔昏迷之际喊的是“百里”,谁都有听见。
你在山顶上扔一块碎银子,能不能在山下找回来?银子尚难,何况一条会爬的长虫子,和道士结仇,岂不有多远躲多远?
明静不忍心在师叔的病床前一直守。玄鹤昏迷很多天了,意识不清,臆梦里喃喃不休,似纠缠无尽苦痛。人在病弱之中,以往压抑在内心的情绪奔涌而出……师叔身上究竟发生过什麽,另他如此难以释怀?明静不敢去想。
玄鹤偶尔睁开双眼,看不见眼前人,只盯著虚空。他的眼神枯槁衰老,和年轻的容貌形成鲜明对比,诡异非常。
病了这麽久,现在饭水难进,但是看上去只是瘦了一些,肌肤依然鲜亮,容色依旧俊美,像借来的一具身体。自从涂过明城从里昆仑带来的水,这副身体一直这个状态。
玄真子打发明静下去,坐在玄鹤身旁,握住他的手,对闭眼的玄鹤说:“它一定活著,你等著。”
异种奇闻 49。忧病
一行四人。
明城说分开走,明达说好,明光说不行。起了僵持。
“不过抓只虫子,没个危险,为什麽不行?!”明达快要跳起来,他很少和明光争执,一向只和明城作对。
“不行。”明光看也不看他。
明达想走,又听大师兄的话听惯了,终气呼呼地跟在後面。
明城不明白,看龙游一眼,龙游抱臂靠树,表情似笑非笑。
明城皱眉,跟上两个师兄。
“哎──唉……”龙游叹口气,无精打采跟上三个小道士。
“都没问师傅,虫子长什麽样,黑的,红的,七彩的?是胖是瘦,是圆是扁……”明达手里拿著一根木棍四处拨。
“红头蜈蚣。”明城手里端著测灵镜道。
“你怎麽知道?会不会是金头蜈蚣,石蜈蚣?”明达撇嘴。
“师傅每次看到红头的,必踩死,再碾三下。”明城回忆道。
“有道理。”明达点头。
“失去傍身法术到现在,五十多年,与一般杂虫肯定不同。呼其名姓,说不定能引出来。”明光衬道。什麽办法,都要一试。
他们往阴暗潮湿、杂草丛生的地方走,但是若是山精野怪,用个符,施个阵,拘困拷问,定能逼将出来。现在,找一条等於普通虫子的蜈蚣,反而难了。
傻也好。三个道士拿法器,持木棍,拖长声音喊“百里足”,往没有路的山林里走。
走一段路,就停下,在湿瘴重阴处的地上挖一线长坑,内放鸟粪和烂草,上面覆盖树枝土块,布好陷阱,专等晚上出行的蜈蚣爬入。
这是山野农家的笨方法,蜈蚣能入药,自然有很多人想法子专门去捉了卖钱。
“百里足!”明光喊。
“百里足!”明达喊。
“百里足!”明城喊。
龙游忍不住笑。
“笑什麽?”明城低斥。
龙游扯了他衣袖,与前面两人拉开一段距离,笑道:“有趣,你不觉滑稽得像民间的招魂吗?”
明城慢吞吞吐出几个字:“你何曾见过民间这些习俗?”
龙游笑容凝滞,闭上嘴巴。
龙游自出山就跟在明城身边,不知世事是正常,对民俗小祭都通晓,倒不正常了。
“……我离开你的几月,在民间游历。”龙游略略带过,目光移向别处,“我不是人,学得比较快。”
不是人,不如人笨,所以学得比较快。这话听著别扭。
明城狐疑。
龙游显然不想在此节纠缠,拉了明城道:“我们跟上吧,你大师兄回头一见丢了两个,眉头又要打结了。”
……
白天,没有一只叫“百里足”的蜈蚣出来挡道,自报名姓。
晚上,布置的百来坑道中,大大小小蜈蚣无数,模样相似,长条身,短触须,多步足……一行人傻眼,怎麽认?
明光似忽然想起什麽,摸出一张纸符,又掏出瓶子。明光抛了符纸在空中,拔出瓶塞,几缕粉末飞到符纸上,画了咒。
“这是什麽?”明达问。
“师傅拿师叔的血做的,百里足的血毒既混入师叔的经脉,气息定有残留,畜生灵敏,或许能辨识出来。”明光口中说著,退後一步,手中结印,频频加咒。
但见黄符漂浮空中,上面的粉末发出荧光,乱爬的蜈蚣被困在光芒下,躁动不安。另三人平常不怕妖魔鬼怪,此刻见遍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多足虫,忍不住眼中嫌恶、胃中作呕,俱退到明光身後,远离蜈蚣圈。
阵法持续一阵後,果有蜈蚣自地上飞起来,被钉在符上。但并不是一只,而是陆续有几十只。
“大师兄,你的阵法对不对?”明达忍不住叹。百里足怎麽会是几十只?
明光脸色难看,撤了阵。
一时,地上蜈蚣乱窜。四人飞出百丈外,明光拎著符纸在前,於石坡上停下。符纸仍有光芒,钉著一串长短蜈蚣,看去黄纸红虫,似过节炮仗。
明光手指一弹,符纸消失,蜈蚣落在地上,动也不动。
“死了?”明达瞠目。
明城拿脚尖踢了踢。可不是死了,虫子须足皆张,僵如脆片,片刻碎裂。
“都不是。”明城看明光。
都不是百里足,百里足怎麽会因为触碰区区法力就死翘翘。
明城看著莽莽密林,负手道:“还活著。”
明光恍然一笑,低头看山风吹走蜈蚣的尸体,道:“师弟说的是。”
“你们说什麽?”明达叫,“什麽意思?你们不是指这些被血气引来的臭虫子都是百里足的後代吧?它好歹是一只妖,怎麽和普通蜈蚣生崽?”
“它曾经是妖,失去命血,再不会修回法术,和一般山野蜈蚣没什麽区别。”明光沈吟道,“也许能多活个几十百年,也许有不同於畜物的意识……这就难了。山里蜈蚣千万,哪里找?”
明达能接上话了,泄气道:“儿子生孙子,孙子後孙孙子,重孙重重孙,它子孙满堂,这麽多年,有个百千之数不夸张,这叫人怎麽找!”
黑夜里,是不是有劫难余生的蜈蚣去给长寿老蜈蚣报信,它们家族一夜之间死了几十口,都被臭道士害的。老蜈蚣又作何想,谁也不知道。
有人要吃它,拿它下药,它会怎麽办?
“暂且回观吧。”明光道。
回到奉天观,玄真子听过徒弟叙说,愁急无用,只得按下,但作他想。
夜里,众人憩下。明光敲了玄真子的门。
玄真子奇怪大徒弟在夜深人静时候找上门,想明光平素沈达稳健,必有紧要事情。
进了门,明光踌躇半晌,待玄真子问,话没回,先跪下了。
明城忧心师叔的病,在病榻前守了大半夜,明静接手,才回房。
龙游一个人在房间等,等到半夜,见人回来了,半句话没有,坐在桌边发呆,不由气恼。
这两天,和他师兄弟遍行山野,浪费功夫,已经极之耐心,不想单独相处时,温存软语也讨不著一句,纯当他透明。
“你过来。”龙游拍拍床。
没人理。
“喂!”龙游叫。但他一向拿明城没辙,见仍不搭理自己,就把一腔不满全迁怒到玄真子头上,抱胸道,“现在事到临头急著找,之前几十年都干什麽去了?玄鹤若死,我说也是你师傅害的!”
“你说什麽?!”明城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
“当年玄真子不打蜈蚣精,玄鹤怎麽会中毒?现在想拿命续命,有这麽简单?就算找到了百里足,它心甘情愿被吃还好,若不心甘情愿,玄真子拿了他下药,只会毒上加毒,玄鹤的命不好保。”龙游存心气人,慢悠悠道,“找了也是白找。”
“你怎麽知道?”明城盯住他。
龙游露齿笑:“我知道这麽多,是因为我也是妖魔啊。你想救你师叔,就乖乖过来睡觉,你休息好了,我心情好,说不定能想出救人的方法。”
“你能救?”明城又好气又好笑。
龙游笑而不语。他面相敦厚,笑容狡诈,像穿错了皮囊,十分不衬。
“真能救?”明城皱眉。
龙游伸手。
明城忍不住搭住他的手,坐到床上。
明城看著某人,某人没有答话,剥了他外衣,抱他在怀中,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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