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他的眼睛紧闭,湿透的乱发垂在苍白的额头,毫无生气。
虽然已经隔了两年,面容也比旧时记忆中有了变化,安迪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熟悉至极的脸。
澈苏……他那从小跟在身边,时常微笑着跑前跑后、尽心服侍着他的贴身小佣人。死死将痛楚的惊呼压抑在舌尖,安迪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才终于控制住自己冲上去阻止这一切的冲动。
被忽然闯入的人群吓了一跳,那名狱警慌忙关掉了手中的水龙。水声刚停,被吊着的澈苏已经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猛烈咳嗽。
依旧是闭着眼睛,他嘴角边溢出一缕刺眼的暗红色血沫,身体有点轻微的痉挛和抽搐,好半天,那抽搐才渐渐停止。
垂着头,他唇边的血沫渐渐流下脖颈,颜色不浓,却黏稠而颜色不祥,带着些可疑的淡黄色。衬在那苍白的脖颈肌肤上,有种极度不健康的晦暗。
那名狱警一眼望见兰斯,就惶恐地认出了帝国的叁殿下。赶紧丢下粗壮的水管,他恭敬地行礼:“殿下!”
一动不动地看着被吊在那里的澈苏,兰斯殿下脸庞上没有表情。
安迪不敢说话,监狱长也屏气等待,安静的地下重狱密室中,只有“嘀嗒”的水声继续作响,从那名年轻犯人身上落下,流向角落形成特殊坡度的下水处,迅速排走,并未在室内形成沉积。
“是陛下……叫你们对他用水刑吗?”良久之后,兰斯殿下淡淡发问。
脑海中浮现出某个清晰的画面,他恍惚地想起了军校中的那个场景。被两名军校的学员恶意欺负的澈苏,被水刑整整暗中折磨了十天的澈苏。
……因为他会对这种刑罚更加惧怕,所以皇兄才会这样残忍地叮嘱?
“哦,并不是的!”那名狱警慌忙回答,神态恭敬,“皇帝陛下并没有这样吩咐。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刑罚啊,只是帮他冲澡而已。”
猛然抬头紧盯着他,兰斯殿下的眼中,有种古怪的神情,似乎在苦苦压制什么,又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放他下来。”他简短地道,语声犹如刀锋般冷。
监狱长赶紧示意门外的另外两名狱警一起进来,从高悬的吊环中放下了那个消瘦的人。
刚刚被放下来,澈苏就瘫软着滑倒在了地上。慢慢地蜷缩在冰冷的潮湿地面上,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一眼看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赤裸双足间的那副镣铐。不是精密高级的电子型,而是黑沉沉的生铁。看上去足足有几十斤,粗糙而冰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向了面前的众人。黑漆漆的大眼睛下面是一圈明显的青色眼晕,长长的睫毛上全是水渍。
茫然地看着这忽然多起来的人,他有点瑟缩似的,更紧地向着身后的墙角缩去。
惊疑地死死盯着他,安迪少爷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澈苏的目光掠过众人时,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稍作停留。就算是看到自己时,也没能抓住他的片刻停留。
就那么茫然地看着他们一会,他小声地呜咽了一下,乌黑的眼睛重新垂了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他向后靠去。冰冷的金属墙刚刚贴上他的背脊,他就忽然地打了个哆嗦,赶紧向前挪了挪,似乎想避开那种凉意。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每一个举动,兰斯殿下的脸庞,在轻轻抽搐。
“帮他冲澡?”他慢慢回头看向监狱长和狱警,眼神阴郁,“你们好兴致。”
被那俊逸脸庞上的阴翳眼神吓得不轻,那名狱警慌忙解释:“报告殿下,真的是在帮他洗澡!犯人痴呆的太厉害,除了简单的吃饭睡觉不用操心外,什么都不知道主动去做。假如长期不洗澡的话,我们实在怕他身上长恶疮——这不是没有先例。”
看了看兰斯殿下依旧阴沉的脸,那狱警心里忐忑不已,声音小了很多:“因为皇帝陛下说过一定要严加看管,所以我们不敢在冲澡时放松警惕。再说他似乎对水很是害怕,每次冲澡时都挣扎地厉害,所以……不得已只好这样每次吊起来。”
……没有人能形容安迪这一刻如遭雷轰的震惊。
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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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苛求弗恩太多了,他没有下狠手已经不易,主动叫狱警好好照顾小苏,那是不太可能的……
163章 给你一个痛快
……没有人能形容安迪这一刻如遭雷轰的震惊。
痴呆?!
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他飞快地冲了过去!慌忙蹲下身,他用力握住了澈苏的肩膀,大力摇晃:“他们说什么?!你……你……”
猛然打了个冷战,他呆若木鸡地望着面前那双异常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眸子。
依旧墨黑如玉,依旧干净透明。可是比起他所熟悉的那双眸子来,却多了一些明显的东西。茫然,瑟缩,些许浅浅的怯意。
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穿过他的脸,看着某处未知的地方,凝眸处,没有焦距。
“小苏,是我。我是……安迪少爷啊。”安迪轻声地道,望着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心里越来越慌。
澈苏的眼睛,焦距终于落在了他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他秀气的眉头就那样平平的,连轻轻的皱眉都没有。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茫然中带着一点胆怯似的,看人时迷惘而迟疑,再也没有往日对着安迪时的温暖笑意,更没有半分昔日那偶有的顽皮。
“他痴呆了,很严重。”身边,狱警好心地提醒。
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安迪呆呆地半蹲在那里。来之前有想过任何鲜血淋漓的惨烈场面,可没有想到的是,面前的一切比任何结果都更加令人战栗。
……他们把他弄成了这个样子。是被重殴到了头部导致了痴呆,还是根本就被残酷地注射了什么药剂呢?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冷起来,安迪的牙关都因为恐惧和痛楚而碰响。
再没有那个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帮着抱书包的小仆人,也再不会有那个咬着钢笔笔杆、笑吟吟地帮他做出完美作业和报告的澈苏了。竞技场上,千万双眼睛注视下面前大放光彩,帝国皇家阅兵典礼上精彩出击……都不会再有了。
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安迪颤抖着手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了亚麻色的手帕,轻轻擦去了澈苏嘴角那道血沫。
那张清瘦的脸上满是水渍,优美的唇边很快被安迪擦拭地恢复了洁净。没有停手,安迪继续帮全无反应的澈苏擦拭着脖颈上的血痕。
一点点地,缓慢而轻柔。完全无法控制的悲伤在心里冲撞,安迪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忘记了眼前的人只是一个罪有应得的联邦间谍,忘记了他给自己带来的牢狱之灾,也忘记了现在更应避嫌以免引火上身,安迪的哽咽声渐渐变大,在这冰冷的牢房中轻轻回荡着。
一直到那片高级丝帕上沾满了惊心的血迹,再也没有一点点干净的地方,他才慢慢停下手,踉跄站起身来退后。
……他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几步开外,俊美如神祇的叁皇子殿下,无言注视着,一直没有发出阻止的声音。蔚蓝色的眸子中不只是水色还是什么的别的,微光刺目。
“皇兄……有没有来过?”他轻声问。
监狱长毕恭毕敬地回应:“回殿下,陛下大人没有亲自来过,不过在送来这个犯人的头些天,派了一大堆御医前来诊断,换了一批又一批。”
沉默地听着,兰斯殿下的目光幽深。
他看过那些报告,脑科、精神科专家的轮流诊断,一模一样的铁打结论!他清楚记得皇兄弗恩那时的暴怒,也清楚记得那些被撕得粉碎、如雪花般飘落的诊断书。
一直看着不远处的那名联邦犯人,很久后,兰斯殿下才继续问:“皇兄没有什么别的吩咐?”
“没有,一直是皇家侍卫长伍德大人在传达皇命。”为难地挠了挠微秃的脑袋,监狱长只觉得最近掉发更加严重——侍卫长大人的传话往往语焉不详、前后矛盾,这种时刻如履薄冰的感觉实在太让人难受了!
看了看兰斯殿下,监狱长小声询问:“殿下,这名犯人的身体不太好,最近常常发烧。假如不医治的话……”
定定地看着他,兰斯殿下道:“怎么回事?”
“皇帝陛下派来的都是脑科和精神科的医生,实际上,犯人的身体状况很糟糕。”监狱长为难地道,“我们的狱医说,他身上有不少旧伤,不仅两根手指残废,而且肺部病理改变很严重。”
“我知道,他以前得过急性肺炎。”兰斯冷冷道。
“不不,不是肺炎那么简单。”监狱长肯定地摇头,“狱医说,他的肺部有间质纤维化现象,像是被某些有害物质侵蚀过。不加医治的话,胸闷气短都是轻微的,严重了还会导致心衰和呼吸衰竭——您也看到了,他刚才的咳血就是因为这个。”
呆呆地听着,安迪心中越来越疑惑。听监狱长的口气,这样的伤害,并不是帝国的刑罚造成?
指了指角落中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的澈苏,监狱长有点为难:“我们不敢给他擅自用药医治,可是伍德大人又千叮万嘱,绝不能让这个人死。殿下,您能不能向皇帝陛下询问一个准信,是看着他这样下去呢,还是……”
“你们下去吧。”凝视着澈苏,兰斯殿下挥了挥手。
恭敬地无声退下,监狱长带着狱警和安迪走出了那间牢门,只留下兰斯一个人。
听着室内重新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一直神色冷漠的年轻皇族,慢慢俯下身去。
伸手挑起角落里那名联邦间谍的脸,他蔚蓝色的眸子中,充满了刚才一直没有泄露的复杂情绪。
被动地抬着头,澈苏茫然地看着他。那双含笑和他对望过很多次的漂亮眼睛里,只剩下让兰斯忽然心痛如绞的陌生。
“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澈苏。”年轻的皇族眼中渐渐有了微光,一路上累积起来的痛恨,几个月以来积攒的愤怒,此刻都烟消云散,再也无法凝聚。
“不管你曾经怎样欺骗过我和哥哥,我想你已经得到了惩罚和报应。”他低声道,语声轻轻颤抖,“……我想了很多天,还是没有办法真的恨你。”
他的指尖轻轻抬着澈苏的脸,似乎试图从那眼角眉梢找到一点点过去的影子。可是他没有找到,那似乎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又或者是在那具躯体里,有一个冷漠而残忍的异种生物倨傲地鸠占鹊巢,透过那双黑亮的眸子在里面向外悄悄窥探。
指尖向下划过澈苏的脖颈,再划过半敞的、湿漉漉的灰色条纹囚衣,兰斯的目光落在那片已经悄悄浮现出胸肋的消瘦前胸。
“澈苏,为什么?”兰斯柔和的声音渐渐变大,轻轻抓住了澈苏的头发,逼迫着他不能向后躲去,“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帮梵重问——可你为什么连问一句话的机会都根本不给我?”
盯着澈苏那惊怕和无辜混杂的眼睛,兰斯一拳砸在湿淋淋的地面上!下水处,依旧有澈苏咳出来的血污,一眼看见那依稀的血丝,兰斯忽然痛苦地轻叫了一声。
不知道在那冰冷的地面上蹲了多久,尊贵的帝国殿下才终于怔怔地看向了四周。
宽敞的、一览无遗的金属墙壁牢房,简陋的马桶和洗漱台,圆角设计不带棱角。焊死在另一个角落的小铁床上,一床薄薄的被子凌乱地铺在上面,四角上有着明显的片片暗色血迹。
挺起修长挺拔的身体,帝国的叁殿下掩去了眼中的痛楚。动作轻缓地从地上拉起澈苏,他感觉到了那副镣铐的异常沉重。沉默着用上了点力气,他把澈苏半抱半拉地送到了那张铁床边。
目光所及处,兰斯瞧见了那副脚铐链节间,每一节竟然都被牢牢焊死,毫无缝隙。即使是被诊断为真正的痴呆无疑,可是皇兄依然采取了这最原始的禁锢,彻底抹杀了这名联邦间谍任何发挥才智的机会。
粗糙而沉重的脚铐磨破了脚踝,一些不太明显的血污和疤痕隐约在铁环中露出来。
看着那血污狼狈的脚踝,兰斯的脑海里,一副清晰到纤毫毕现的画面徐徐展开。昏黄的灯光下,那个少年晃动着赤裸的洁白脚丫,惊愕地向粗暴闯入科研室的他们望来;消弭了怀疑后,他含笑俯身,亲手帮对面的拘谨少年穿上了鞋子,表达着友好的善意。
……一场以欺骗开场的相遇,一段短暂而充满设计的友谊。
心中的刺痛突然如潮水冲刷海岸,兰斯痛苦地垂下头去。无法再继续凝视澈苏的那双漆黑眼眸。
颤抖着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