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雪无垠太阳穴一跳,每一跳都像是巨大的鼓点擂在心房,他的眼神剧震,声音尖锐,失去了一向以来的平稳。
瑀公子察觉到他情绪的激烈起伏,刚刚要转过来安抚他,却没想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雪无垠身上发出剧烈的光芒,这强烈的光线伴随着巨大的妖力波动,就从雪无垠胸口上那个早就已经被摧毁的妖印里源源不绝的奔腾出来。
不好!
瑀公子眼皮一跳,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十分凶险的情势,但是雪无垠好像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皓白的双手如电,转瞬间洞穿了血咒偶的咽喉!
「半夏——!」
从鹿诀口中嘶哑着吼出来的名字,那个血咒偶再也无法回应了。就在雪无垠双手洞穿他的咽喉的时候,他就已经丧失了发声的能力,就算想要呼唤鹿诀救他,同样为时已晚。
因为就在那个时候,他宝石一般的眼睛就失去了光泽,回复成为腐血烂肉捏出来的死物。
鹿诀是冲着雪无垠动手的,因为雪无垠对半夏的伤害已经造成,他不能做出任何挽救,只能阻止雪无垠更进一步的对半夏下杀手,而想要阻止雪无垠,唯一的方式就是对雪无垠出手,让他不得不回手保护自己!
鹿诀的实力再也没有保留,手臂粗的雷电成龙,呼啸着往雪无垠扑去!
瑀公子自然不能坐视,只是雪无垠出手太快,鹿诀反应又太急,他才刚刚要去拦阻雪无垠,鹿诀就已经对雪无垠出手了,现在反过来保护雪无垠已经太迟,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攻击鹿诀!
他的心念如电,一凝神身上就汹涌的涌出潮水一样的咒力,没有借助任何符咒,无形的咒力竟然活生生的把鹿诀的雷电往反方向推回去,同时他的攻击没有止住,夹在咒力当中一张轻如羽絮的符纸,闪电一般穿透过鹿诀的雷电,射进鹿诀的心口!
鹿诀在那个刹那,身体里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立刻软倒了下来。
「宫主!」
瑀公子已经移动身形,一手抓住雪无垠,一方面是阻止雪无垠一时失控再下杀手,一方面也是就近保护雪无垠的意思。
不过,这纯然是多此一举。
因为倒地的鹿诀,抬起头来的第一时间不是寻找攻击的机会,而是勉力拖着他虚弱的身躯,爬向半夏。
半夏已经不能称之为半夏。
本来就已经是化腐为生的血咒偶,只徒具有半夏的外型和那一点点嫁魂而来相似的心性。现在被雪无垠一击杀死之后,更只像是一个玩偶。
他的眼睛已经失去魂魄的光华,如果不是把它制作出来的鹿诀还活着、鹿诀的妖力还没有停止供应它,它很快就会恢复成它原来的样子。
原来的、发臭的、生蛆的血肉与尘土。
但是,也快了。
「半夏——」
鹿诀的动作很缓慢,因为他已经被瑀公子重伤了,如果不是妖印未破,恐怕也离死不远。他的口中吐出鲜红的血,唇色却是苍白如纸。但是这些都比不上他的眼神给雪无垠带来的震撼。
他的眼神看起来,已经死了。
「半夏……」
他挣扎着,握住了半夏冰冷的手,透过温度的确认,终于面对半夏已经永远离他而去的事实:「半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灼热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面汹涌而出。
在那一声嘶吼里,他年轻的面孔,像是苍老了百岁。
雪无垠不想再看,他连多留一刻都不想。嫌恶的转过脸去,准备转身离开,却被瑀公子拉住。
「我本想等他接受了再杀血咒偶,你怎么——」
瑀公子不带责难的话语被雪无垠尖锐打断:「接受了如何、不能接受又如何?接受了,他也不会因此比较好过,与其如此,不该存在的东西就该立即、彻底抹灭,至于其他的枝微末节,他的执着只不过是自己的幻想,没有必要为了他荒谬的幻想,浪费这么多时间。」
他看也不看瘫死在地上的血咒偶一眼,更不看痛不欲生的鹿诀,他们的爱恨,只是凡间痴愚、荒唐可笑,不值得他的同情,更不值得他去了解。
瑀公子没能拉住他,血咒偶已经死了,被血咒偶所吸收的新鲜阳魂会自动回到该去的躯壳里,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因此虽然不放心鹿诀,他还是追上了雪无垠,算是他妥协了。
雪无垠的心如同坚冰,什么也化不开。甚至只是想要一窥虚实,都不得其门而入。
他遇到过什么事情?他遭遇过什么对待?为什么修行千年、理当已经修得人心、人性的他,竟然对此不屑一顾?
瑀公子想要知道。
但是同时,他也清楚,雪无垠绝不会说。
雪无垠就好像受了伤,但是用他的毛皮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外面再覆以极乐宫的千年寒冰,寒冰如锥,任何一个人想要触碰他,都必然会碰得鲜血淋漓。
但是伤在哪里?
那道伤口只能由他自己舔舐,不容外人触碰,也不容外人窥探。哪怕再苦,都是他一人承担。
他们才走出七步,从后面传来的、鹿诀幽幽的声音,就让瑀公子停住了脚步。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鹿诀的声音凄凉沧桑,像是从最深层的地狱里面传来,死灰槁木。
「五百年,修得人形;一千年,修得人心;两千年,本该由我侍奉的女娲,远走他方,给我自由;然后我遇到了半夏,那时候,他还只是初生的幼龙,八百年修行,就已经成为尊贵的龙主。有了半夏,我才知道我千年的等待并非全无意义,这两千年,这一个人孤寂着度过的两干年,就是为了等他……等到了他,我才知道什么叫爱,等到了他,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为他生、为他死,女娲离我太遥远,只有半夏是真实的,只有半夏——才让我知道,人心执着、万死不悔——我只是想要好好的活一次,为了半夏、为了我自己、好好的活一次,为什么连这样微小的愿望,这个世界都容不下?」
他好像不管瑀公子和雪无垠有没有在听,自己一个劲儿的叙述着,瑀公子和雪无垠在这里的存在对他来说都不要紧,他只是需要问这个问题,不管是对谁,对天也好。
一个人承受着痛苦与磨难已经太久,太苦,也太累。
「我这一生,只为了自己争过这么一次,我所求不多,只要能与半夏在一起,好好的生活,好好的相爱,为什么只是这样的愿望,却那么难、那么难?」
雪无垠没有回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把鹿诀和半夏的事情就此留在身后,再也不要想起,否则,只会折磨自己早已不禁碰触的伤口。
但是瑀公子回头了,他光芒闪烁的双眼里出现了怜悯的光辉,叹了口气道:「不该发生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既然知道是错误就必须改正,你和半夏触犯了禁例,不管是以前的事情,或是现在的血咒偶。血咒偶这样的东西,本来就是违反自然的,每日吸取阳魂,今日我们不来收他,改日同样会被县道上的诛妖师收拾的。」
「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只是,我已经看着他死去一次,这一次,我是不管怎样,都……」
鹿诀低着头,泪水如珍珠,落在青翠的草地上,化成散发着螺旋光晕的蛟华。
「就算妖魂不全,就算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初我对他发誓不离不弃,今日我就必须守护他,哪怕他……」
变成血咒偶以后的半夏,只把鹿诀当作依靠的对象、利用的打手,鹿诀虽然因为爱情而步步忍让,但并非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是他忍了、让了,妥协了,因为半夏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当初半夏遇难的时候,他不在他的身边。
如果他在他的身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半夏死的。
可是,他又再一次,失去了半夏。
「生者为生,死者为死,妖本草木,回归尘土,你若不能让他安宁,他活下去也只是被仇恨折磨。」
被仇恨折磨着,恨着这个世界。
被仇恨折磨着,费尽心机想要摧毁这个世界。
被仇限折磨着,拖着深爱自己的人,义无反顾走向破灭的道路。
「你为了他,愿意隐忍,可是你为他想过没有,残缺的妖魂,用血咒偶为容器复生,满心仇怨,苦恨折磨,活得不像是他,甚至不像是活着——你愿意为他隐忍,可是你愿意看着他这么不快乐?」
瑀公子这句话猛然惊醒了鹿诀,鹿诀的背脊僵直了起来,他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道:「他不快乐?他不快乐?如果他不快乐,我……」
如果他不快乐,鹿诀牺牲这许多来成全他的转生,难道只是成全自己自私的念想?
难道,自己竟然自私的把自己的爱,和那些痛苦一起,加诸在他不忍伤害的半夏身上?
「……你想明白了,就该让他走。天地秩序,本该有其所归,半夏不能看透,难道你也不能?」
瑀公子淡淡向他伸出手:「该走的让他走,当年那样的事,你能活下来,就不该活得这样生死不如。」
他本来要扶鹿诀起身,却被鹿诀拒绝了,瑀公子觉得不对,才刚刚升起不祥的感觉,却已经来不及阻止鹿诀的右手,把自己左臂上面的妖印给震破!
「你……」
瑀公子变了脸色,连雪无垠也因为感觉到妖力的震动,倏然回过头来:「你找死么?」
鹿诀左臂上面的妖印已经被他自己的妖力所粉碎,妖印被破,妖力溃散,往外成圆散出一圈一圈青色的光芒,像是湖水里的涟漪。
他的妖力本来就因为修行减损而减少,因此妖力溃散的幅度远远比不上当初雪无垠被莫永乐刺杀的时候大,妖印被破,就算瑀公子在场,都是回天乏术了。
雪无垠在最初的惊讶过后,立即被涌上来的愤怒席卷。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愤怒所为何来,只觉得这样的情绪像是身体深处的一个漩涡,把他一股脑儿往里面卷去,那种吸力太强,也太汹涌,几乎超乎他的控制,也让他的视界模糊一片。
「为了自以为是人间情爱的幻觉,背弃自己的本分、触犯秩序、自毁修行、连性命都不要了?他不值得!」
尖锐的话语,无情的鄙弃鹿诀的作为,但是模糊的视界里,他又觉得跪在那里的人,其实是他。
「瑀公子,我们走!」
好像这样转身走了,就可以忘记过去那个自己。永远的、永远的、逃离那个因爱软弱、因爱伤亡的自己。
再也不愿意回头去看,再也不愿意回头去想。
但是他才回头踏出一步,就被后面鹿诀虚弱的声音叫住了脚步。
「宫主,你口口声声说,执着是幻觉、妖本草木、不生人心——那么鹿诀敢问宫主,我们千年修行、为的是什么?如果千年修行,不是为了等待命定的那个人,那么我们孤独着走过这么长的路,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问题问住了雪无垠,雪无垠曾经觉得自己知道这个答案,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了。
甚至,他都不想转过头去往鹿诀那张悲怆的脸庞望去一眼。
「不论是为了什么,都不是为了像你这样死去。」
「宫主、你会懂——你会懂得的!一旦你遇到了那个人、你能懂得的!」
鹿诀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虚弱,他的妖力溃散,没剩多少时间,即将化归自然。而本来就是依靠他的妖力维持的血咒偶,现在自然没有办法继续维持住原来那副妖美的模样,他的皮肤龟裂溶解,腐败的黑血从细缝里面流出来,肌肉成块裂解,落到地上变成发臭的腐肉,但是鹿诀已经没有力量可以继续维持住他的咒了,只能任由血咒偶这样渐渐回归成原来的模样,就连他本身都渐渐地变得模糊了。
青龙生于水,也归于水,他的妖印既然破了,很快就会消失得分毫不剩。
「我不必懂,也不想懂。」
雪无垠只留下了这一句话,作为他的回应。
也决定把鹿诀和半夏的一切,留在这片草地上,再也不要进入他的心里。
再也不要进入,他已经用冰雪和荆棘所封存的心里。
但是他离得开半夏和鹿诀,瑀公子这块牛皮糖却是怎么甩都甩不掉的。他才往前跨一步,后面瑀公子就跟了上来。
「宫主——」
「住口。」雪无垠不想跟他说话,先发制人就打断他。
但瑀公子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被堵住嘴巴,他就不叫瑀公子了。
柔和的声音仿佛微风,徐徐从后面吹来,任凭雪无垠的心再怎么冰冷,还是被轻轻的敲击。
「宫主,极乐宫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固若金汤,以雪无垠强大妖力守护的极乐宫,为什么竟会毫无征兆的崩塌?
连西域修罗王都无法攻破的极乐宫,为什么会在一夕之间死伤无数、宫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