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的天意弄人,人心莫测。
他从来没期待过真正的长久,一直以来的,他对常清的坚持不懈,都是自己的顽固和偏执罢了。
“那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雁行抬起头,他的眼神迷离了一阵,才慢慢说道:“没什么不同。只是……”
“只是?”
“……”雁行摇了摇头,始终没有回答。
男人看他表情阴郁,便开解道:“你也知道,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老李别乱说。”
“我不是你,总有寿命衰亡的时候。看你对那孩子那么上心,原本我还奢望过,他能代我陪你一段路程。”
“他已经走得够远了。”
“嗯。不过,我倒真是好奇,你为什么偏偏就对他那么执着?”
雁行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男人看他面有难色,
却也不再强求,只是笑了笑,然后便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也不知道山水到了没有,他们村子离咱们这儿也是路程遥远呐。”
“即是雪葬,便也不在乎哪处了。”
“哎,不过以前,烟波总是叹着要回家里去……这要是没回成,不是让他黄泉含恨吗?”
雁行皱了皱眉:“这苍茫雪山,广袤大地,要是逃不出去,便也天地为家了……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家,就是有一处惦念的地方。”
老李叹气道,“这条路,你走得太久了……”
“……”雁行没有回话,他微皱眉,想要开口,但过了好久还是一言无发。
雁行一直算着时间,按照常清的脚程和体力,约莫什么时候他能回到村子,约莫着什么时候他们相隔的距离,长远到再也追不上彼此了。
他在那人回去前,往他回行的路上做了标记,甚至还留了干粮和行李,足以让他安全抵达。其实他们并没有走出太远,只要常清循着来时的路,就能回到那个生长着蓝叶大树的村落了。
回去之后,他就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在那个简单安静的村落里,好好生活,直到终老。
“也许他在回去的路上就被雪狼给吃了。”
“我来时就看过路,这边并没有危险的生物。”
“那或许,被雪崩给埋了。”
“我查看过这边的地形……”
“我说雁行,你是不是从带他出来开始,就想着要把他送回去?”
“……”
其实雁行也想过,带着常清一直走到这地域的边境去。去那个万物初生,朝霞白露的季节。只是……很多次,很多次,当常清依偎在他肩上睡着时,总能听到他小声的呢喃。
“雁行……”
“走慢些吧……”
“我是不是快跟不上你了……”
他重复了很多次,几乎每次一睡着,就会下意识的唤出声来。
雁行就听着他的声音,逐渐放缓了脚步,可无论他怎么低声安慰,怎么轻缓步调,却始终让那人觉得无法适从。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之后,雁行就不再回想这件事了。他们又开始踏上旅程,按照以前的速度,日夜兼程。
他还是遇到了很多很多人,依旧是默然相遇,再无言离开,似乎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雁行总是会回头张望。时间一长,这个习惯变成了必然,却让他逐渐忘记了自己因何而回头。
再后来,雁行听四处逃散的人说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说是看到不断有村落被大雪掩埋,说是看到路上不断有竖起的石碑。
老李本想问些什么,却听那人继续说到:“那天我就在雪里挖出了两枚红符,而雪下……似乎有人的尸体……”
雁行抬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我们本来想着把尸体挖出来,也好竖个石碑,给认识他们的人留个念想什么的,总比这样不明不白地给掩在了雪里好……可挖到一半,我们就放弃了……”
“为什么?”
“那两人似乎关系颇深,我们只挖到一双紧握的手,红符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那里就是最好的归途了。”那人叹了一口气,笑道,“……既然是能够长相守了,那留一座空坟孤冢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雁行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怅然。至少是在一起了,听那讲故事的人说起,似乎也只是稍有遗憾的意思。好歹是个美好的结局,只是不知道,他们所葬的地方是不是他们梦寐的故乡。
“只是,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尸体会发现之后,忽然刮来一阵狂风……然后……”
“嗯?”
“等我回头去看,却发现那红符竟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这还不算什么,你猜我后来看到了什么?”
雁行扬眉看着他,表情疑惑。
说故事的人兴致正高,故弄玄虚一番后,更是说得绘声绘色起来:“你绝对猜不到……我竟然又看到传说中那种蓝色的花了……开了满满一地,然后,就看到远处一个白衣服的女人背对着我们越走越远……你是不知道,就跟飘似的……亏得小爷我眼神好,这才看到那女人手里握着那两枚红符!”
“女人?”
“是呀,然后就循着那蓝花的方向走了……后来,下了好大好大的雪,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
雁行没有答话,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哎……这还算好,你是不知道,沿途好多村落都给雪埋了……一夜梦醒,就全没了影子,当真是天地不仁呀。”
听罢,雁行赶忙睁眼,急切的问道:“那……你可曾见过一个种着蓝叶大树的村落?”
“这个……莫不是说的青岚村?”
雁行不记得名字,却迫切想知道答案。
“那里倒是没出什么大事。人也热情,日子倒也算过得美满呐。”
看那人长舒了一口气,那生人便也问道:“这位小哥,莫不是从那里来的?”
雁行摇了摇头,虽仍不言语,但表情却舒缓了许多。
后来的后来,雁行一行人在雪地中穿行了无数个日月,却依然没有看到所谓的终点。
同行的人来来去去,终于,那个长年陪伴他的老李也再也睁不开眼。
那天晚上,他一直握着老李的手,却是半响无言。
肩上依靠着的人遗憾的呢喃道,但脸上却带着模糊的笑意:“真庆幸我坚持到了现
在,虽然我还是没有看到你口中的春暖花开,但是……”
老李的脸看上去比雁行苍老得多,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许多的皱纹,一道一道,被风霜生生割裂。
“不后悔。”
雁行握着老李的手,还是说不话来。
后来,天亮了,他将那人的尸体葬在雪地里,可找了一圈,却不知道该用何物来做碑铭。最后他对着那坟地重重磕了一头,便起身朝着原本的方向走去。
他还未迈出几步,再后头时,却发现大雪早已将那坟冢遮掩起来。就像从没有人涉足过那里,就像从未有人埋骨于此。
雁行的记性其实很好,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开始淡忘很多事情,有些是他自己不经意间忘记的,有些却是他不愿意再提起的。
事到如今,他能记住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向前,朝着晨光初现的地方,一路向前。
只是很多次,他还是会习惯性的回头,却忘了转身的理由。
有的时候,他还会下意识的放慢脚步,就像在等着身后的人赶上来一样,可是无论他走得多慢,都再也等不到那个人了。
再后来,终于有一天,他似乎看到了那广袤雪域的出口。
那里的天空特别的明亮,澄净如洗,半点阴霾也看不见。
雁行只觉得光线变得异常明亮起来,于是抬头去看,便看到层云之间,竟有霞光万丈。
一时反应无能,他抬起头,看了许久,忽然有清风吹起,他将帽檐取下,白发顿时翩跹而起。倏地,又是一阵花香迎来。他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场景,风一吹来,便扬起一阵旖旎的落花蝶舞。
他面前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而河对岸,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梨树林,花林之上,有着朝阳彩霞,晨光万里。
雁行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那随风而来的花瓣,却又像看到了以往的落雪纷繁。
曾经雪落似花,如今花落似雪。
他看着那旖旎的春光,一时竟开始觉得惶恐。
他不知道眼前所见,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
于是,他就站在那里……迟疑了许久,才慢慢向前迈去。
他走得极其缓慢,眼神迷离,却在即将渡河时停了下来。
似乎心有感应,雁行慢慢转过头,却看到溪流边,长出了一棵苍天茂盛的大树。
树根粗壮,枝叶繁茂。枝头上全是蓝色的叶片。
他仰起头,鬼使神差地望向那参天的树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明明就在前面了,只要他涉水而过,就能到达终点。
可他却再也无力向前。
雁行退后一步,看着那旖旎的春光韶华,轻轻笑了起来。
——惊蛰?番外——
很少有人知道,那梨林之后住了一
座隔世的村落。以小溪为界,那里的村民从不涉水远行,因为先辈传说,隔溪而处的那片地域,是极寒幽禁之地。
尽管如此,却时常有小孩到溪流边嬉戏玩耍,盼望着能看见什么奇谈怪说。
那段时间,经常被提起的不外乎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独自依靠在大树下,合眼长眠的故事。那个男人虽神情沧桑,但容貌却丝毫不见苍老,他们只看见他轻翘起唇角,眉眼温柔。无人打扰般,一睡无醒。
“兴许是太累了,歇歇而已。看那人衣衫褴褛,必是一路颠沛流离。”
“可是他的表情……怎么会这么安宁、这么满足呢?”
“也许是庆幸自己终于能停下来了吧。”
“可这也太傻了吧,只要过了那小溪流,就能到咱村子来了,他怎么就……”
“谁知道呢?”
孩子们耸耸肩,想不通就不去想了,追打着跑进了梨花林里。
雁行的尸体被大雪覆盖住了,掩在树旁,形成了一个坟冢的样子。
孩子们无数次的想涉水过去,却被村里的大人扭着耳朵拽回了家。久而久之,好奇心被磨灭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事。
之后,又过了好久好久,那梨林之前又有一男子跋涉而来。
那天夜深,男子颠簸而来,却也同样在涉水前踌躇停滞下来。
那人回头望了望那参天的蓝叶大树,一下便看到树旁那孤独的坟冢。
梨林村里迎来了初雪,小溪上结了冰,几个调皮的孩子便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了过去。
一说便想起了那白发翩翩的男人。
小孩子不懂生死之事,几个人还商量着一起将那人从雪下就出来,兴许还能给他送上一杯热茶。
蓝叶树下的积雪史无前例的深,几个孩童挖了好久还是毫无收获。就在他们准备放弃的时候,却触到一只冰冷的手掌。
那手心异常的冰冷,而手掌中央,却有一条蜿蜒的疤痕。
几个孩子当是挖到了那男人,一下兴奋起来,这时听得身后大人召唤,便赶紧转身又溜走了。
这一次,故事里的两人都真正停了下来。
那手掌颤抖着重新放回了雪下,然后轻轻握住身旁那人的手心,再次合上了眼。
你向前,我便跟上;你踟蹰,我便等候。
这世界万物,再美好也抵不过白头相守了。
也许过不了多久,光芒就会普照大地。那时候,春水涌动,雷光乍现,离燕归巢,凤鸟低鸣:正是万物复苏,惊蛰一季。
天空很快就会放晴……
那时候,常清就能拥住雪下那人,长长久久,再也不分开了。
【惊蛰篇?完】
☆、第十七章 传染
李齐夕感冒得有点厉害,再加上一晚上在雪地里伤春悲秋,弄得他差点没了半条人命。
他是冷得哆哆嗦嗦了好久,等到故事结束了还一个劲地在床上抱着被子发抖。猫又看他眉头紧皱,便裹了被子进去,一边抱住他,一边心满意足的睡了觉。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屋子里的咳嗽声又多了一个人。
“你也是,靠我那么近做什么?也不怕被传染?”
猫又抱着面巾纸,看来有些悔不当初。如果是事发之前,他还可以深情款款的来一句“I don’t care”,可现在,他只能抱着面巾纸,一个劲儿地捏鼻子。
“我这状态,干音铁定是录不成……阿欠。”
“做了备份,”猫又用下巴指了指电脑,示意那人看看文件记录,“……我觉得我快不行了,阿欠。”
李齐夕耸拉着眼,往猫又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