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什么愣,快往上爬啊!〃左穆本来在他后面,现在已经超到前面去了,使劲拽了一下手铐。但钟乐岑完全没反应,反而整个人都探出身体去,像是随时都会跳下去。
左穆急了,用力狠拽:〃你清醒点!〃却只看见钟乐岑的身体越探越往外,甚至连手都有松开的意思。如果他松了手,在这光秃秃的石壁上,两个人都会滚落下去。
钟乐岑根本听不见左穆的话,手铐卡得他手腕都破了皮,他也没感觉到。在他眼里,这滔滔黄泉水就像是一张最舒服的床,只要跳下去,就能投入最温柔的怀抱……
脸上忽然有什么东西擦过,钟乐岑猛地打了个哆嗦,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一只手,只要另一只手再松一松,或者脚下一滑,就会整个人滚下去。他赶紧死死扳住石壁,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快爬,你想死啊!〃左穆看他似乎明白过来了,连忙拽了一下手铐。
钟乐岑跟着他往上爬,心里却在思索,刚才他分明觉得有人摸了一下他的脸,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手掌上有一层茧子,是他很熟悉的……那是沈固的手!
沈固!他来了!钟乐岑可以肯定,虽然他不知道沈固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怎么能突然学会了他心通居然能触摸到自己,但他可以肯定,沈固一定是来了!只是想到这一点,他就忽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连身体里那蠢蠢欲动的感觉都被压下去了几分。
黄泉水上涨的速度缓慢了。毕竟就算是黄泉水,也不能完全违背物理规律,不可能永远来个水往高处流。左穆和钟乐岑吊在峭壁上,回头向下看,满眼都是挥舞的手臂和黑洞洞的眼眶。
〃左穆?〃就在身边,一个声音试探着响起来。
左穆本能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去。在他们左边,一个魂魄也吊在峭壁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几乎是贴在了一起。钟乐岑脱口而出:〃萧轻帆!”
真正论起来,钟乐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萧轻帆,每次他见到的都是顶着萧轻帆身体的左穆,所以现在,看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那种震惊让他差点松了手。而左穆震惊更甚:〃轻帆,你……”
萧轻帆微笑:〃很诧异能看见我?这里是枉死城,我的阳寿还没到,呆在这里不是很正常吗?〃他的笑容有点讽刺,在一张轮廓略显模糊的魂魄的脸上不是很明显,但左穆却看得很清楚。
他破天荒地有些结巴起来:〃轻帆,你……〃自从素琴死后,他养阴数百年,如此漫长的一生中,他杀过人、害过人,但自觉每一次都是在进行利益交换,从来没有过愧悔,唯有对萧轻帆,这个无偿让他魂魄走舍上身的人,会生起那么一种叫做内疚的感觉。
萧轻帆还在微笑:〃怎么?不愿意看见我?你这是……为什么还顶着我的脸?还是说你在我的身体里呆久了,脸也跟我一样了?”
左穆不知该说什么:〃不,我是……”
〃我的这个身体,至少还有四十年阳寿,你怎么会现在就来?〃萧轻帆的目光终于转向钟乐岑,转向他和左穆手上的手铐,〃还带着一个人……还用手铐连在一起?你是有多舍不得他?”
他笑得风轻云淡,钟乐岑却觉得后背一阵发毛。这笑容他认得,前世,罗靖那个侍卫碧泉就曾经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笑容,看起来温和无害,其实这代表着愤怒和嫉妒。
左穆这一生活得已经十分之漫长,论道法,论见识,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可惜他这一生里唯一没有花心思去学过的,就是爱情。他所有的爱情都已经在素琴身上用完了,因此当他冷静地利用着萧轻帆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去揣摸过他的感情。
沈固从裂缝里跳出来的时候,万幸地落在对面山崖上,而没有直接掉到黄泉水里去。但是他一抬眼,就看见钟乐岑已经身处险境……萧轻帆抱住了左穆,两个人已经悬挂在半空中,只靠那副手铐挂在钟乐岑手上,而钟乐岑一个人要支持两个人的体重,已经摇摇欲坠。
萧轻帆死死地抱住左穆。如果这是在阳世,他将穿过左穆的……或者说是他自己的身体,触碰不到任何东西。但这是在冥界,魂魄与肉身之分,在这里已经并不明确。因此萧轻帆扑过来的那一下,就把左穆冲得把不住山壁滚落了下去。
〃跟我一起走吧!〃萧轻帆的拥抱冷得像冰,〃我们一起转世,永远一起!”
左穆只是迟疑了几秒钟,就用空着的左手结了个手印,直接按在了萧轻帆额头上:〃放手,我不能死!”
手印落在印堂间,立刻冒起一阵白烟,萧轻帆的魂魄因为痛苦而痉挛起来,却仍然不肯放手:〃跟我走!我求求你,跟我走!”
〃左穆!〃素琴和乐山和尚紧跟着沈固也穿过了空间裂缝,跟沈固一样,素琴也是一抬眼就看见了她想看见的人,忍不住就发出一声惊呼。
〃素琴?〃左穆万万没有想到他上天入地寻找的人竟然会出现在眼前,一呆之间,按在萧轻帆额头上的手松了松,萧轻帆趁机挣脱他的手,突然一口咬在他喉咙上。剧烈的疼痛让左穆猛然挣扎起来,钟乐岑扳着的石头突然受力,从石壁上松脱了下来。
沈固一甩手,金铁之英疾射出去,在半空中准确地切断了手铐中间的链条,左穆和萧轻帆脱离了钟乐岑,顺着山壁滚落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素琴发出一声尖叫,毫不犹豫地也跳了下去。
钟乐岑险之又险地勉强把身体附在石壁上,欣喜地抬头看去,却看见了沈固旁边的乐山和尚:〃师,师傅?”
〃墨白……〃虽然面貌已经换了,但身上那种自己亲手造成的阴气是万万不会认错的,乐山和尚心情激荡,半天才能叫出一声来。
沈固抓住飞回的金铁之英,一步冲到山崖边:〃乐岑,稳着点,我想办法接你上来!”
〃我没……〃钟乐岑话还没说完,山崖下面的水面突然剧烈翻腾起来,猛然间,萧轻帆的魂魄像出膛炮弹一样被弹出水面,全身都包裹着金色的微光。那微光像火焰一样燃烧着他的身体,还没等他重新落回水中,就化成了灰烬。但是因为他弹出水面而腾起的波浪泼到了钟乐岑身上。那些波浪像是无数只手,溅到钟乐岑身上就紧紧扒住不放。
钟乐岑只觉得泼上来的水冰冷彻骨,这种冰冷像是能渗透皮肤直入血脉,使得他身体内的力量又跃跃欲试起来,几乎要冲破他的肌肤而喷射出来。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得到了这种命相,但他现在已经明白,他身体里的灵力来自黄泉,现在,被禁锢的力量想要回归了。
每个毛孔都像针扎似地疼。不过针扎是从外向内,而钟乐岑现在的痛苦是从内向外的。陡峭的石壁上,他再也挂不住,一松手,就落进了水里。
〃乐岑!〃沈固还没想出来怎么把他弄上来,就看见他松开手落入了水中。落下去的最后那一刻,他看见钟乐岑仰起的脸上带着痛苦。于是他不假思索,纵身也跳了下去。在他落入水中的时候,看见白色的衣襟一闪,乐山和尚也跟着他跳了下来。
黄泉水是彻骨的冰冷。沈固露出金铁之英逼开那些缠缚上来的手臂,强行睁大眼睛寻找钟乐岑的身影。但是到处都是头颅和手臂,他看不见钟乐岑在哪里。
白色的衣襟又闪了一下,沈固看见了钟乐岑的脸。乐山和尚托着他,从水底升了上来。无数只手臂拖拽着他,他两段小腿已经消融在黄泉水里,但仍然努力托着钟乐岑上浮。
沈固翻身下潜,拉住了钟乐岑的手。钟乐岑全身都在痉挛,沈固抱着他全力上浮,却觉得他的身体像铁一样又冷又沉,他竟然带不动他!乐山和尚已经沉了下去,他的身体从下而上,渐渐在黄泉水中消融,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头颅,沈固仍然能看见他的双眼,一直注视着钟乐岑。
猛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沈固脚腕。沈固本能地踢了一脚没能踢开,低头一看,是左穆。他脖子上已经被萧轻帆咬开一个洞,血正在往外流,另一只手把素琴的魂魄紧紧抱在怀里,手印泛着微光,将素琴的魂魄护住。本来钟乐岑的身体已经很沉重,再加上一个他,简直像有一吨重。沈固一口气没憋住,喝了一口黄泉水。一种冰冷的感觉从喉咙迅速传遍全身,沈固觉得好像有只手伸进了喉咙在抓,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他的内脏从喉咙里抓出来。他摆脱这种恐惧,用力踢腿上浮,却觉得自己像生了根一样,根本不动。
钟乐岑在血液沸腾般的感觉中醒过来,睁眼就看见沈固已经开始缺氧的脸,而他自己也一口水呛进了肺里。保留着最后一点清醒,他想推开沈固。有种感觉,他今天会死在这里,而他的力量会消融在黄泉里,从此不会再有那样的极煞命相。
沈固死死搂住钟乐岑。在这个时候,他反而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他心通〃,用不着说话,甚至用不着看
见钟乐岑脸上的表情,他都知道他想做什么。
钟乐岑的手盲目地在沈固胸前抓了一把,手指勾到了什么东西,是沈固的项链。软陶小瓶的瓶盖被拽开了,沈固瞥见一股暗褐色的东西从瓶子里涌出来,像是黑色的水流,加入到黄泉水中。不过他再看一眼,就发现那不是水,而是土。
〃息壤?〃如果不是在水里,沈固一定会叫出来。难道这就是遇水则生的息壤?
没错!小瓶子里涌出的是土,像一条龙一样,息壤迅速地生长着。它吸收着接触到的每一滴黄泉水,还有黄泉水中的魂魄,就像人们用木炭吸收水中杂质一样,息壤所到之处,黄泉水和其中的魂魄都化为了土。
沈固一把扯下钟乐岑胸前的软陶瓶子。又一条土龙游出瓶子,他们脚下迅速变成了实地,顶着两人往上升。沈固终于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有海妖送的这盒息壤……
脚腕上紧抓的手突然松开了。沈固低头一看,就见左穆用两只手紧紧围抱着素琴的魂魄,但迅速生长的息壤无可阻挡地突破了他下的封印结界,素琴首先接触到息壤的双脚迅速化为土壤,然后是她的小腿、大腿、腰……虽然在左穆怀里,她仍然在变成一尊塑像。但是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嘴唇轻轻动了动,沈固听不见声音,但从她的嘴唇上,他读到一句话:〃放手吧。”
155、结局 。。。
〃那左穆怎么样了?〃钟乐洋削完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往前推了推,〃哥,吃苹果。”
钟乐岑半躺在竹椅上晒太阳。从黄泉里回来,他身体受了相当大的伤损,说是阴气入骨也不为过,所以天天的任务就是晒太阳。这回廊是钟家整座宅子里阳气最足的地方,专门辟出来给他休息用。这时候他斜眼看看那削得跟狗啃一样的苹果,没啥胃口:〃不想吃。”
钟乐洋抗议:〃哥你不带这样的啊!老弟给你削的你就不想吃?昨天我看你吃了两个苹果,不就是土匪给你削的嘛!”
钟乐岑失笑,捏起牙签提了最小的一块,气得钟乐洋直翻白眼:〃哥,你还没说呢,左穆到底怎么样了?〃那天黄泉井突然井水倒流下陷,随即又向外喷射,钟家人联手压制也无效,好在没多久喷出来的就只是普通清水,先头随着黄泉水流出来的怨魂全被钟家人净化了,算是虚惊一场。只是最后井里居然冒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沈固一个是钟乐岑,这却真把钟家人吓了一跳。钟乐岑当时还在昏迷之中,沈固对任何人的问题都是一个充耳不闻,浑身上下寒气逼人,弄得钟家年轻点的孩子都不敢靠近他,直到钟乐岑醒了,这寒气才算散了,才跟钟家人说几句话。今天他回滨海去写给特事科的报告,钟乐洋捉了这个空子,得以跑来跟哥哥聊天,询问一下具体情况。
钟乐岑的苹果搁到嘴边上,却没送进去,出了一会儿神,才轻声说:〃左穆啊,他死了。”
钟乐洋早就猜左穆肯定是死了,他要知道的是细节啊:〃怎么死的?”
〃自杀的。”
〃自杀?〃钟乐洋眼睛瞪得老大,〃他居然自杀了?”
钟乐岑轻轻点点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原来息壤不是遇水即长,而是遇到魂魄就能吸收从而生长。当年大禹用它来治水,想必横流大地的就是这种包含着怨魂丧魄的黄泉之水了。〃他望着瓦蓝的天空,回忆着自己那片刻清醒时看到的情景,〃息壤吸收掉一切魂魄,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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