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抑扬不答,仔仔细细看着南生煮茶。茶之为饮,发于神农氏,启蒙于秦汉,萌芽于魏晋,形成于唐,兴盛于宋,普及于明、深入于清,至今日,文人雅士墨莫不爱茶,但会煮茶的人却少,尤其是点茶至此臻境的,吕抑扬唯见南生一人。
点茶技艺,曾在中国茶史上存了600余年,近代无一人精通此道。
“这是建瓷?”
“是的,北斗先生好眼力。”
“兔毫条纹清晰明辨,认不出才是假。”
南生笑笑,“白毫银针,先生且品。”
吕抑扬凝神而望,茶汤纯白,是以茶叶乃茶中极品,汤花均匀,久久不散,咬盏极好,未有流溢,许久后,水痕方现,可见南生在注水点汤时,力道不温不火。吕抑扬顿时刮目相看,赞道:“好手法。”
南生道:“哪里,传闻宋时有‘茶百戏’的手法,只可惜未得一见,生的太晚。”
吕抑扬轻啜一口,口齿留香,回味悠长,忍不住大赞道:“好!”
“若是先生得空,可常来。”南生笑而邀约。
“只可惜,我是个画匠,虽爱茶,更爱酒,爱画,若先生会这两样,吕抑扬定将先生引为知交。”
“那太可惜了,我不好杯中之物,至于画,就更提不上了。”
“先生过谦,既然先生不懂画,如何能分得清在下的伪作?”
“懂鉴便足够——”南生又为吕抑扬添上一杯,道:“古往今来的书画贩子,又有几人是画家呢?那些卖瓷器发财的人们,未必就是瓷匠……程先生无法分辨只是因为他立辨于笔画,而我则看形意。”
吕抑扬愣了愣,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笑道:“沪上之人皆被你涮了,当真以为你是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
“先生此话非也,纨绔子弟好歹也在大家族中耳濡目染,若说什么都不懂,那倒不至于,最多都是什么都略知一二罢了。”
“既然如此,南先生可否敢与我赌上一赌?”
“怎么个赌法?”
“就赌我是否能骗过先生一双慧眼。”
“好,既然北斗先生兴致如此之高,那在下必然奉陪,却不知这赌注是什么?”
“若南先生收入我一张假画,请先生为我一世之奴。”
南生猛然抬头,心头巨震,望定吕抑扬,却见他不似在开玩笑,南生随即放下手中茶匙,回道:“若是先生输了呢?”
“反之,我为奴。”
“一言为定。”
……
吕抑扬执笔呆坐,关于石涛为人,他向来不太认同,但因近些年京中大家力捧石涛、八大,画价陡升,他这才做起了石涛的仿画,若论起形意,吕抑扬第一次发觉自己跟石涛的不同就在于,石涛饱览山川,师承自然,而自己在沪上这方寸之地,显然无法有他的气势,初见可瞒天过海,看久了就有瑕疵,那南生,许是就靠着这样的方法,将他的伪作挑了出来。吕抑扬弃笔,心中微动,若不是因这场对赌,他或者还未意识到自己不足。
翌日,吕抑扬远行出门,徐再远得到消息后已是三日后,他向门房仔仔细细打听了吕抑扬的去向后,登上了一列去蓬莱的车,心中不断地咒骂着南生,谁可知,这一趟,徐再远再回来已是一个月后,他不仅未找到吕抑扬,连自个都迷失在了蓬莱岛。
6月末,南生重金购得峨眉雪芽,兴高采烈拜访苍石。苍石见他心情颇佳,便道:“今日为兄就为你的好心情锦上添花了。”
“兄何出此言?”
“稍等。”不多时,苍石从内室中捧出一副山水图来,展开而看,啧啧称赞。
“这是?”
“梅清山水图,前些日子李老到我这里来,说家中事故陡生,急需资金周转,就约我去他那里看画,于是我就去看了看,一眼就看中了这张画,最后以七百大洋从李老手里购了过来……贤弟,你且来瞧瞧,如何?”
“难道不怕是假画?”
“现如今仿石涛画最像的就是吕抑扬,而吕抑扬曾拜在李老门下学刻石,李老怎么会不了解他的风格?何况吕抑扬下笔轻快,不若石涛那般厚重,这幅画我看了数天,还是觉得是真迹。”苍石捋须道。
“且让我仔细看看。”
“好。”
南生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苍石泡好了茶,枯坐许久,实在有些困倦,便道:“贤弟可曾看出端倪?”
“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这幅画,兄能否转给我?我出一万大洋。”
苍石微微愣住,不悦道:“贤弟这是哪里话?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南生见苍石不满,随即道:“我实在是太喜欢这幅画,这样,赶明个我接老兄到藏香堂来,藏香堂的画,老兄可以随便挑。”
“包括那副《六君子图》?”
“嗯。”南生答得爽快,苍石反倒有些疑惑:“那幅画可为藏香堂的至宝,你为了石涛这幅画,竟然答应出让?”
“画家作画只为寄情,既然兄长懂画惜画,那由兄长所藏又有何不可?”南生坦然道,苍石顿时大喜,即刻答应南生带了石涛的画离去,而自己明日则去藏香堂取画。
事毕,苍石留了南生吃饭,席间苍石问道:“听说贤弟同吕抑扬见过面?还亲自为他煮茶?”
“兄消息当真灵通。”
“还不是你我亲近,少才才不肯告诉我,我同你相交数年,都未见你点茶技法,你同吕抑扬只是第二次见面,就如此上心,愚兄难免有些妒忌。”
南生轻咳一声,道:“明日小弟就亲自伺候。”
“说说罢了,你事情多,我可不敢拖着你喝茶,吃过了饭,还有事?”
“嗯,去见一见那吕抑扬。”
苍石讶然,“你们……”南生是个冷硬的人,为留洋前在南家深居简出,归国后也异常低调,除了上层名流不得不打交道外,苍石还未见他主动与人交好,莫非这吕抑扬又是另外一个博伦?
“关系还好。”南生擦了嘴,道:“不要想歪才是。”
苍石若有所指地笑道:“吕抑扬这刺头,碰上你这样温吞的人,可真是刺在了棉花上。”
南生耸耸肩,嘀咕道:“兄长莫以为棉花不疼。”
苍石大笑。
……
吕抑扬住在马当路的公寓,对面则是李氏兄弟的大宅,在金碧辉辉煌的宅院映衬下,吕抑扬所居住的两层小楼显得异常逼仄破旧。南生啧啧嘴,看来吕抑扬也是一个抠门的主,住得如此憋屈。
“这位先生,稍等。”门房递了名片进去,不久便匆匆跑来替南生拉开车门,谄媚地道:“先生请进。”
南生一脚踏出来,他穿得不甚起眼,依旧是浅蓝色的衫子,但沪上能开的上汽车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门房自然不敢怠慢,在前引路:“吕先生在楼上,这位先生请慢走,请这边走。”南生边走边观,房子外貌是不起眼的,但内部却很别致,家具都是明款,摆的疏落有致,似是好漆器,器具俱是平遥推光。
门房引至楼梯下就不在往上走,轻声道:“上楼左手边第一间。”
“多谢。”
南生拾阶而上,然后拧开了门把手,只听吱呀一声响,渐大的门缝中透出橘红的柔和灯光来,抬步向前就见小阳台上放了两把木躺椅,一把椅子上躺着人,听到响立即回过头来,清秀的脸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直勾勾望过来,见是南生,不由弯起来,笑的得意非常。其时,夜风吹过,白色的乔其纱窗帘高高扬起,掠过了吕抑扬的黑发,南生莫名其妙地怔住了,看着吕抑扬微微起落的额前黑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躁动,仿佛是在自己心头上扫过一般,竟痒得难耐起来。
“我看你夹的那幅画很眼熟。”吕抑扬道。
“是的,我来认输。”
吕抑扬替南生斟上一杯酒,文不对题:“上次你请我喝茶,这次我请你喝酒。”他招招手,“过来坐。”
南生将画放在桌上,走到近前来躺在了躺椅上,喝了一口酒道:“窖酒?”
“你这不是都知道么?还说不会喝酒?”吕抑扬嗔怪道,“罚你三杯!”
南生捂住杯口,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会喝酒?我只说是不好罢了,何况我亦曾提过,纨绔子弟什么都略知一二。”
吕抑扬大笑,他侧过身来对着南生,问:”其实你没必要就这么认输了。”
“你把假画卖给了我大哥,他为人傲气,要知道被你骗了,定当恼怒,这么大年纪了,气出个什么意外,多划不来。”
“你花多少钱买的?”
“没花钱,用倪瓒的《六君子图》换的。”
“……”吕抑扬沉默了,许久,他方道:“想不到你舍得下这么大血本,实在太看的起我,如此这般,我倒不好意思再赌下去了……”吕抑扬思寻片刻,“话说,失了《六君子图》,心疼么?”
“岂止心疼,肉都疼。”南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叹道:“没想到,不过一月,你竟然能画的这么像,连李老都骗过去了。”
“我只是将画寄放在老师那里,老师压根就未曾看过,直到苍石老人挑中了那幅画,老师才想起是我送过去的,但他毕竟没有细看……其实,我是想借常去老师那里的掮客之手卖出去,试试看能不能卖进藏香堂,没想到却歪打正着。”
“我只道你是刻意为之。”
吕抑扬笑起来,“那未必不是,看你信哪一套说辞……不过若论及聪明,我未必敌得过你,那日去藏香堂,可不就是你让伙计故意放我进去的吗?”
南生不置可否,道:“那么吕大爷,现在在下已经是你的仆人了,有什么可吩咐的?”
“这是你自甘为仆的。”
“这是我愿赌服输。”
“那好,今夜陪我一醉方休。”
“遵命,老爷。”——好熟悉的话,脱口而出的,这辈子头一次叫一个人老爷,却没有半点不习惯。
……
几日后,南家公子搭上吕抑扬的事情传遍了沪上各个交际圈,而且有板有眼,原因无他:消息是从吕抑扬的对邻李家传出来的,李家小姐亲眼看到南生的车子在吕抑扬的公寓前停了整整一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徐再远从蓬莱回来已是7月中,他急匆匆地直奔吕抑扬在马当路的寓所。门房已熟知他身份,开口便道:“徐先生,是来找吕先生吗?”
徐再远道:“是,他在家吗?”
门房摇摇头,诧异道:“莫非徐先生不知道?”
“知道什么?”徐再远迷茫地问。
“吕先生已经搬走了。”
“啊?”徐再远微愣,追问道:“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啊——上个月就有位先生总是来找吕先生,来往了十来日,吕先生就搬走了,也没有说搬到那里去,但搬家那日,那位先生也来了,替吕先生递茶送水什么的,后来对面的李先生出来还跟这位先生打招呼,叫他‘南先生’——”门房絮絮叨叨地道:“那位先生对吕先生很好的,有时待一晚上,有时又只是来送些汤水,倒是很仔细,也不知是什么关系——”
徐再远浑浑噩噩,心中像有只惦记着偷吃的猫,在夜里淌着冷水,来来回回地奔跑,脚步声轰天雷地般响亮。
南先生——南先生,还要说什么?不过是短短数十日。徐再远忽然发了狂,他把箱子往地上一掼,当着门房的面狠狠吐着口水,恶狠狠地道:“我呸!南先生!”说罢,失仪的他顶着额前乱发,招手拦住一辆人力车,头也不回地跳上去走了,看得门房目瞪口呆,许久没回过神来。
徐再远怒气冲冲闯进苍石老人家的时候,老头正惬意地细品着南斗送来的峨眉雪芽,看到徐再远进来,浑然不察他恶劣的脸色,笑吟吟地道:“来,再远,正好为师得了好茶,一起来品品。”
徐再远站在原地,周身隐隐散着寒气,他冷硬地道:“南生住在哪里?”
苍石一愣,不解道:“你怎么忽然打听起这个来?”,定睛一瞧才发现徐再远黑了的面,不由轻声咳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和吕抑扬住在一起?”徐再远直奔主题。
苍石老人面色一滞,道:“再远,你和那吕抑扬……是什么关系?”
“肝胆相照。”
“那未必比的上赤/裸相见。”
徐再远羞愤交加,大喝道:“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便自己去找,将着上海的地皮一寸寸翻起来,我难道会找不到?”
苍石叹了口气,真不想这断袖之爱也如此轰轰烈烈,眼见着自己的徒儿挺了身去做鸡蛋,碰那石头,不禁想替他留些情面,于是道:“今个吕抑扬开画展呢,就在藏香堂……”——人多些,许是不会被难堪。
问清了地址,徐再远没有一丝犹豫,他决然地转过了身,一声重重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