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狐妖把头埋在华阳颈间,似乎有些想一口咬断他的喉管,快要咬上的时候又犹豫起来,分不清该不该就此杀了。
华阳又累又恨,强撑了许久,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偏偏被那一双妖光大炽的眸子慑着魂魄,一动不能动,真正是濒临绝境。
那狐妖只剩一件素白的中衣,站在暗红色的云翳下,见他摇摇晃晃,这才愤愤把尖牙收起,伸手扶在他腰间。
不是不恨,却狠不下心杀了,又焦又躁,数千年来未曾有过。
华紫渊单膝拄地,眼底恨意正浓:「留下姓名,此仇来日必报。」
狐妖斜睥着他,话却是对华阳说的:「也对,道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从哪刮来的一阵妖风,吹得尘埃大作,满眼都是白白茫一片。
等风散尽了,地上骤然多了四行一指来深的字,笔迹之狂狷恣肆,读来令人心头一悸。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草木犹得春风令,白骨不复旧时容。
夏鼎几迁龙虎气,谁言秦川帝王州?
千古兴替七弦上,万里长空一倚楼。
最后一个楼字长长拽出一笔,因他怒气未消,笔锋似一道剑气扫过。地上四行手笔,经这叫倚楼的狐妖一一诵出,倒有了寒风肃杀之气。
他左手揽在华阳腰间,右袖一甩,乘着股妖风,朝金陵城外飞去,华阳到了半空,眼睛还呆呆看着华紫渊。
等他们去远了,华紫渊又闭目调息了一会,华清华玄从断墙后走出来,压低了声音问:「真不管他了?」
「师兄果然是铁石心肠。」
华紫渊目光一沉。
华阳被这狐妖慑着,浑浑噩噩地飞了半晌,忽然到了一座山明水秀的山头。那狐妖四处打量了一番,鼻翼抖了抖,哼了一声,把华阳从半空中往下一抛。华阳掉在枯叶堆里,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
那狐妖脸色阴晴不定,站在枝桠上往下望。华阳蜷着手脚,胳膊上伤口未愈,这一摔,又淌了几行血珠子。
那狐妖瞪着他,似乎受不了他出血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当年,剥皮之痛,也未像你这样……」
华阳听见他说痛,渐渐笑了出来,视线中一片模糊,只能隐约辨认出那妖怪站在枝头。
明明还是陆青川的脸,里面的人却变了,只是这样稍稍一想,就得拼命地忍,才能让眼里不至于落下泪来。
「你懂什么,我本来是想要做青川的书僮。之后之所以做了道士……」华阳双眼通红,还在努力笑着,把埋在最心底的、结了血痂的秘密一件件重新剜出来。
「是那老道士,跟、跟我说,青川命中注定要早夭……」他越是说,语气越是结巴,眼泪终于藏不住:「他说只有我入了道门,才……有望化解……」
华阳说到这里,使劲用手臂挡着眼睛,只是还是有眼泪不断地渗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想为他好……却让他这十年尝尽人情冷暖,连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回来晚了……」
他翻来覆去地哭同一句话,渐渐地竟是泣不成声:「是我、我回来晚了……」
多少年前,陆小公子趴在墙头,笑得趾高气扬:「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多少年后,他终于有了道号,急匆匆地赶下山来,在陆府门前淋着雨,一见那人回来就大声喊着:「我叫华阳。华字辈,单名一个阳字,取天地纯阳之意……」
原以为……赶上了……
第六章
那狐妖磨着森白的牙,身形一沉,脚下花枝簌簌地抖下许多雪白的花,全落在华阳身边。
这个道士,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别的,与自己相关的?
整天青川,也不想想他心里是何滋味。
狐妖自顾自地在枝头坐下,等华阳把眼泪哭干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才叫了一声:「哭够了吧。」
华阳仍拿双手挡着眼睛,许久才道:「怎么还不动手?」
那妖怪愣了愣才问:「什么?」
华阳闷笑起来:「你不是想杀了我吗?」
狐妖哼了一声:「你的命值钱。」
华阳的额发湿漉漉地糊在额头上,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才认真道:「不值钱。」
狐妖听得一扬眉:「不值钱?我用你一条命,换回我一张皮,你猜那观主会不会答应?」
华阳闷笑了一声:「放虎归山,自然不会答应。」
这狐妖歪着脑袋走了半天神,想的却是用一张皮换这道士,自己会不会答应……半天才说:「我倒想知道,那座破道观有什么好的,既没教会你本事,也没替陆青川改命,连你的命也不救。你要是我手下一只妖……」
华阳听了这话,冷笑起来,恨恨道:「邪魔歪道,懂什么。」
狐妖眼中煞气暴涨,从枝梢一掠而下,手一扬,竟是甩了华阳一耳光,反手又是一耳光,还待再打的时候,窥见华阳脸上的惊怒之色,这才冷哼一声,手腕一翻,把束发的猩红发带一解,吹了口妖气,喝道:「起来!」
华阳正毫无防备的时候,只见半空一匹血红的绸缎哗的一声抖开,在他腰上捆了两匝,另一端正握在那妖怪的手里。
狐妖手一提,华阳就晃悠悠升高了数尺,狐妖眯着眼,把缎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又一提。华阳四肢离地,手这才从眼睛上挪开,一动不敢动,直到额头紧挨着嫩绿的枝桠。
那妖怪脚踩着一枝缀满繁花的花枝。衣袡素白,花树如雪,月色银霜,呼吸吐纳间冷香氤氲,除了手上殷红如血的红绸,天地之中仿佛再无第二种颜色。
「狐妖!」华阳说着,气得有些发抖,牙齿把嘴巴咬得一片青白:「要杀就杀,动作麻利点。」
那妖怪倏地笑了一笑,销魂蚀骨的艳色从端严自持的皮囊里一点一点浸出来,俊美无俦,简直耀花了人眼:「哪有那么容易。」
说着,扶在华阳腰上的手一撤,那根红绸霎时绷紧,华阳瞪着眼睛,脸颊上还未消肿,刚静下来的花花世界再次天地倒悬。
他吊在树上,随着绸绳转了两、三圈,才知道用手去攀枝干,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还没撑过半柱香,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那狐妖有心折磨他,手中绸缎一圈一圈地打着旋,看着华阳在半空中颓然挣扎,森然道:「我族修行不易,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华阳此时天旋地转,哪还顾得上他说了什么,隐隐约约地听见什么做妖、不要做人了,都如清风过耳一般,片刻失神后,突然被人拎着前襟猛地一提。
华阳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低头干呕了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才稍稍好转,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随即闷笑起来:「现在总该动手了吧。」
那人眉头紧锁,打量了华阳半晌,从他脸上看出了心灰意冷之色,满腔怒火反倒为之一敛:「你就这么想我动手?」
华阳点了点,又说了一遍;「你杀了我吧。」
他此时满心满眼都是陆青川,陆青川笑的样子,瞌睡的样子,挨打的样子,趴在墙头、眼睁睁看他走的样子。
他那时候不敢回头,越走越快。早知道他会这样不快活,当初就不走了。
想下去陪陪他,不知道是不是又晚了。
那狐妖眯着眼睛,不是看不出华阳在想什么,却偏偏越来越不甘放手。
若论因缘,自己有卜签定命,算定和这道士相见便是逢劫,会有山崩水涝之灾,还深不过那陆青川?
若论瓜葛,被这人害得多囚了十年,每日里饮雨水,吃泥沙果腹,还惨不过陆青川孤身一人过了十年?
若论出身,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道,追追打打,打打追追,不比珠宝商和道士来得门当户对——论仪表相貌,自己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人倒好,自从知道他是妖怪,脸色就又臭又硬。这道士怎能就这么死了?
像摆开一场酒筵,人被主人千哄万哄诓来,正喝得兴起,忽然撤光了美酒。
那么多恩恩怨怨,怎能用一死一笔勾销?
狐妖在枝头坐下,拎起红绸,把华阳往枝梢上用力一摔,心里想的全是如何让他再陪自己一程,曲膝静坐了半盏茶的光景,心中突然闪过一念,沉声道:「你真觉得生无可恋?」
华阳挂在枝梢上,大大小小的花苞擦过鼻尖,用力点了点头。
狐妖又问了一次:「我不拿你去换皮,你仍是一心求死?」
华阳仍是点头。
那狐妖低下头,嘴角轻轻往上翘了一下,龇着尖牙,慢慢凑到他颈边。华阳正闭目待死,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忽然听见这妖怪说:「我叫韩倚楼,你要记得。」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掌心微凉的手已经缓缓按在他头顶泥丸穴上,妖气猛地灌进体内,涌入天目、天池二穴。华阳浑身巨震,还来不及去推,口中就溢出血沫,体内妖气源源不绝,在经脉之间凝聚不散。
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等韩倚楼施然收手,华阳双目紧闭,人已经昏厥多时。
狐妖细细看了他好一会,然后才真正笑了起来。从这一刻起,这道士终于归他了。
要打要骂,报不报仇,生死予夺,都留待以后去说。
华阳醒来时,山中晨色喷薄,照得溪涧中一片水光粼粼,陌上发花,绵延数里,他细细地瞧了片刻,方察觉出不对,撑在地上的一双手指甲尖尖,往头上摸去,还多出一对毛茸茸的狐耳。
华阳呆立半晌,伸手向后一捞,果真捞起一条红蓬松软的尾巴,登时又惊又怒,猛地站起来,往前一阵狂奔,直吼着:「狐妖,你出来!出来!」
他嘶声叫骂,在谷中来回乱走,道袖卷在肘上,把挡路的柳条左右拨开,忽而看见一株老槐树,枝叶繁茂,树根虬结,那妖怪就坐在老树的枝桠上,袍子从枝叶间垂下来。
华阳怒气冲天地走过去,伸手去扯他的袖襬,无论怎么踮脚,始终差了两、三寸,只能在树下破口大骂:「妖怪!」
那狐妖微垂着眼睑,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意,华阳越是叫骂,他越是视若无睹。
就这么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华阳才急道:「韩倚楼!」
眼前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槐花簌簌地落满肩头,那狐妖突然出现在树下,离他不过半尺之遥,袖袍静静地垂在身侧,玉面朱颜,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华阳闻到空气中沁人心扉的香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怒气渐消,然后才开始怕。头顶的落花渐渐止了,他狼狈地抖落满肩的槐花,颤声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韩倚楼反问了一句:「你问为什么?」
华阳用力点了点头,双手死死捂着头上的一对狐狸耳朵,直至被韩倚楼拉开双手,那对狐耳仍是垂头丧气地耷拉在脑侧。
韩倚楼挑眉道:「不是你说的,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华阳狐耳腾地竖起,双目圆瞪:「我求的是死,不是连死都不如!」
那妖怪不知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反而被逗得一笑,一双眼睛直盯着狐耳看,华阳又要伸手去捂的时候,韩倚楼抢先一步,用手轻轻碰了碰毛茸茸的耳尖,旋而抚弄起耳背上的绒毛。
那双狐耳被摸得时不时抖一下,华阳僵在那里,不知他是何意思。
只听见狐妖一字一字地说:「如你所愿。」他把声音放得极轻:「从今日起,华阳道长已经死了。」
华阳站在原地,过了片刻,眼眶慢慢泛红:「那我又是谁?」
韩倚楼哼了一声,一甩袖袍;「我现在无兵无将,你就是我手下第一号人物。」
华阳呆了好一阵,自妖化之后,脑袋里便昏昏沉沉的,再想用些法力,一如泥牛入海,等他回过神,怒火几乎要把一双眼睛都给点燃了。
这妖怪实是与他八字相克,自从相遇那天起,便没有一件好事发生,偏偏还敢大言不惭——
那狐妖像是不知道他怒气攻心,仍捏着华阳的狐耳不放,等到微风再起的时候,才缓缓松手:「做人有什么好的。只要你肯听话,我教你吸饮花露,吐纳日精月华,跳脱凡尘,御风驰骋于天地,这不也是你们所说的逍遥?」
华阳听得脸色发白,正要出声争辩,忽然有一条狐尾,小心翼翼地探过来,勾了勾华阳的尾巴。华阳匆匆退了两步,只想离远一些,等看清那条狐尾上血肉模糊,俨然被剥去了一层皮肉,吓得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韩倚楼脸上瞬间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他微微侧过脸,将自己的狐尾重新收了起来。
华阳坐在地上,两只手挡在脸前,仍在不停发抖。
那狐妖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摸了半天,没寻到折扇,掌心里却多了几朵半绽的细小花苞,愣了许久,终不免自嘲道:「真这么可怕?」
华阳这才迟疑地移开手,却不愿意多说些什么。
韩倚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