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让管家替你挑一个。」
陆小公子说:「我自己选好了。」他倒是尽心尽力地在捶背:「他不但人机灵,还吃苦耐劳,谦让有礼。」
华阳听了一会,仍是云里雾里,心想:这说的是谁?
男人应了一声:「你自己拿主意。」
陆小公子欢天喜地地往外走,一拉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两位美貌妇人,一名满头珠玉,一名稍有病容。
陆青川看了,仰着头怯怯地唤了一声:「顾姨娘。」
男人侧着脸,也静静地望着那边。
华阳跟着看过去,其中一人音容相貌说不出的熟悉,正搜肠刮肚,忽然听见陆青川唤:「娘。」
华阳怔了半天,忽然打了个哆嗦。陆老爷这十几年的事一下子像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转得应接不暇。
他看见陆老爷把窗户推开,陆青川从窗前跑过,攀着长梯爬上了墙,冲墙那边喊:「小耗子,我这有个肥缺。以后我吃什么穿什么,都少不了你一份,我们一块念书,睡一个被窝。」
墙那边说:「你这是俗人的富贵,前几天有个老道士跟我说,我前九世都是做乞丐,老天爷欠了我,这辈子让我生一身仙人骨,将来要喝琼浆玉液,享长生不老。」
陆青川愣了愣,轻声说:「我会对你很好的。小耗子,你要是犯懒,我瞒着别人帮你把活都干了。」
墙那头静了好半天,才笑起来:「我已经拜过师父了,一会就走。老道士说我天生要入道门,只要能看破,以后不可限量。青川,我是去享福的……」
陆青川似乎应了一声,背影却孤单寂寥。
等墙外的人去远了,他还趴在梯子上,轻声嘀咕了一句:「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第三章
华阳只觉脑袋隐隐作痛,有满心的苦,全说不出口。眼前浮光掠影地又一晃,院子里哗哗地下起雨来,直下得昼夜颠倒,黑白不分。
陆老爷一手卷着马鞭,一手拎着陆小公子的后领,大步走到檐下:「你知不知错。」
华阳听见陆青川的声音:「我没有错。」
陆老爷一甩手,就把陆青川推进雨里:「跪下。」
他见陆青川仍站着,手一挥,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怒吼道:「跪下!」
华阳吓得惶急起来,仿佛是自己挨了打:你打他干什么!
陆青川用手挡了挡,不吭一声。陆老爷见他冥顽不灵,猛挥几鞭,又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华阳气得脸色青白,看见鞭梢又抽下来,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这才记起这一挡,原来己经晚了十几年。
小陆青川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雨里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没有错。你要纳妾,是你的事,何必当着我娘的面吹嘘卖弄。」
陆老爷怒气攻心,下手再不留余地。几鞭下来,陆小公子皮开肉绽。华阳只觉得自己也挨了打,陆青川的声音就是鞭子,他说一句话,自己身上就痛得一颤。
陆青川轻声说:「我娘病了。」
陆老爷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陆青川回了一句:「我要是喜欢谁,一定一心一意地对他好。」
华阳听得两眼发涩,想上前搀扶一把,中间却隔着似水流年。眼前又一晃,雨已经停了,天阴沉着,堂屋里摆开好大一桌宴席,陆老爷端坐正中。
华阳四处打量,也没看见陆青川。等饭吃到一半,才远远望见一个青年,生得眉目清俊,捧着什么大步进了堂屋,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块牌位。
华阳正要定睛细瞧上面的姓氏名讳,忽然间天旋地转,仿佛被重拳猛击了一下心口,人也跟着倒向一旁。
等华阳醒过来,发现自己上半身趴在床褥上,两条腿已经跪得发麻。陆青川站在一旁,把卧房里插着的那灶香掐熄了,眼睛的颜色极黑,不见半点笑意。
华阳撑着地,想自己爬起来:「青川,我正看到要紧的地方……」
陆青川伸过来一只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按在他后颈上,声音几不可闻:「你看到什么?」
华阳反握住陆青川的手,那人刚要去挣,就听见华阳痛苦地咳了两声,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鲜血源源不断地自嘴角溢出,像是把体内的血都呕了出来。
陆青川躲避不及,半边衣袍都被染得斑斑点点。
华阳怕吓着他,连忙拿手掩住嘴,背过身去,一面咳一面干笑:「青川,术法反噬,不要紧的。」
陆青川用手捂着被他的血溅到的地方,似乎受着剧痛,脸色铁青,许久,才说了句:「逞什么强。」
他看华阳咳得难受,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波澜,还来不及细看,就不见了。
等华阳缓过气来,只听陆青川低声道:「我背道长回房休息。」
华阳正用袖口擦脸,骤闻这一句,慌得连连摆手。陆青川再次看清他嘴角的血迹,心情无由来一阵烦闷,突然沉下脸:「上来。」
华阳呆了片刻,竟真的把手慢慢搭了上去。
等陆青川背着他,走出十余步,华阳才渐渐回过神来,压抑着咳嗽声,凑到陆青川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青川,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家闹事的女鬼不是柳娘?」
这句话大出陆青川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背着华阳走入花径:「怎么说?」
华阳见他一副不上心的模样,不禁有些泄气:「我原本没想这么多,直到刚才去老爷子梦里转了一圈,发现他对老情人刻薄,对几房妾室倒是十分有情。青川,你人在陆府,一定听那女鬼唱过,都是些青春已老、新人旧人的。」
陆青川微微侧过脸,就看见华阳也在看他。原本还在懊恼又被这人的血给……但看见华阳赔着小心的样子,不知为何,竟装作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句:「我懂你的意思,柳娘年轻貌美。」
华阳见他肯开口,眼中多了些喜色,视线却躲闪起来。头顶花枝一树压得比一树低,擦着华阳的头过去,花瓣都落在双肩,许久才听华阳续道:「是啊,如果她是柳娘,刚进门不久的人,伤什么韶华。」
陆青川背着他从花径出去,抄近路折向华阳暂住的小院:「道长今日所为,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一点?」
华阳认真点了点头:「青川,要是女鬼不是柳娘,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陆青川随口应了一声:「哦?」
华阳浑然不觉,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我守夜的时候,禁不住小睡了几个时辰。半夜听见窗户来回作响,人才突然醒了,一睁眼,就发现陆老爷死死扼着自己喉咙。女鬼就蹲在一边,就在床角。」
陆青川听见华阳小声地咽了口唾沫,不由笑出声来:「你怕了?」
华阳脸上涨得发红:「不是……我是说,青川,如果不是她弄出声响,老爷子已经死了。」
陆青川笑了一阵,笑意却并未落在眼底。
华阳只顾着把事情说清:「青川,万一、万一她不是索命,而是救人……我为救陆老爷,分身乏术,她要是有歹念,为什么不趁那时候下手?」
华阳见陆青川不答,声音又大了些:「还有上一回,万一她是想警示顾姨娘,只是来迟了一步——陆老爷至今昏迷不醒,府里接连闹出了几桩血案,她会不会是放心不下,才在此周旋?」
陆青川轻声笑道:「小道长,若她如此至情至性,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华阳凑得太近,那一呼一吸都正对着他耳郭,不知不觉间,陆青川衣袡上昏昏沉沉的香气益发浓重。
华阳显然也闻到了这阵异香,摇了摇头,勉强才维持住一线清明:「所以我说,那女鬼不是柳娘。」
他垂着头,几束乱发从束发冠巾中挣脱,乱糟糟地簇在脖颈,声音越来越低,睡意也越来越浓:「她原本并未伤我,直到我唤了她一声『柳娘』。」
随着一声雄鸡啼晓,头顶的天渐渐变了颜色。陆青川穿过院门,见华阳垂着眼睛,人己经睡着了,不声不响地一拂袖袍,身上非兰非麝的暖香才慢慢随之散了。
他把华阳放在榻上,直起身来,目光在华阳脸上停留了片刻,人缓缓转到屏风后。
这道士,不知在梦里看见什么,似乎对自己又好了几分。
方才一念之差,竟把这人背了回来,现在一想,只觉匪夷所思。他生平见过的容貌出众之人不知凡几,只是这人太过年轻,眼睛里满满的涉世未深,却想为他人做十分打算,看久了才觉得有些顺眼罢了。
不过是有些顺眼……更何况,先动心的人,不是他。
这人自愿入瓮,他不过斟酒奉陪。
陆青川想着陆府门前初见,华阳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略一扬眉,将眸中得意之色掩去,然后才把染上华阳血迹的外袍慢慢褪到腰上,继而解开半幅中衣,自己站在屏风后,细细地查看肩头上臂的伤。凡是被华阳血点溅到的皮肤,都开始淤青溃烂。
陆青川看得皱眉,用手盖着伤处,过了一阵挪开,伤口这才渐渐愈合。正不知是怒是恨,华阳已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小声问了句:「青川,我怎么睡着……」
骤然见到陆青川赤裸着背部,背后肌肉贲起,竟是呆了半晌才慌忙闪了回去。
陆青川亦是吃了一惊,一时猜不透华阳看到几分,片刻后方把衣袍穿戴整齐,从屏风后静静走出。
华阳撞见他,脸上又涨红了些,视线四下游移,唯独不敢看他。原本还想与陆青川厘一遍线索,此时也忘了大半,耳朵微红,嘴里结结巴巴道:「青川,我还有些关窍未明,想再、再去问问庄里的人。」
陆青川在他离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眯着眼睛,像是想把他看个分明:「我不就是庄里的人?」
华阳愣了一阵,等回过神来想要补救,陆青川已笑得一派云淡风轻:「道长先前所言,对我也启发良多。依我看来,要厘清关窍,只需从两件事上着手。」
华阳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哪两件?」
陆青川答得从容:「第一是查年初到三月,谁死在陆府。依道长所言,这女鬼对陆家情谊十足,又对柳娘恨意入骨,若真有什么瓜葛,理应死在柳娘入门后,去世前。」
华阳如遭当头棒喝,连说了三声:「青川你真……」柳娘年初入门,陆青川三月盘货途中得闻柳娘死讯,陆家的女鬼若想与柳娘结仇,自应死在年初到三月之间。这些事情,先前在金陵酒家明明听人提起过,却一直忘在脑后。
「第二件事我只能说个大概,如果伤人者另有其人,他是活人还是死人……」
陆青川话未说完,华阳就喃喃道:「自然是鬼,老爷子昨晚是中邪的征兆。」
陆青川侧过脸,微微一笑:「如果是活人下毒呢?」
华阳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半天才说:「你是说、老爷子昨晚是毒发了?」他再一细想,又开始连连摇头:「青川,不可能是活人。你想想那几房姨娘,陆府守备森严,活人要如何来去!」
陆青川低声笑着:「不是活人,未必敢作祟。」
华阳过了好一会,才问:「为什么?」
陆青川许久才道:「只是想到以前听过的奇闻异事。一草一木,虫鱼走兽,为了幻化人形,不知要结多少善缘,一旦杀生,就会折损修为。」
华阳听得连连摇头:「青川,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它们杀得越多,修为越高……」
陆青川冷笑道:「以杀取业,除妖证道,也只有道士才做得出来。」
华阳满脸愕然,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青川!」
陆青川嗤笑起来,这一刻起,骤然觉得这声「青川」有些刺耳。口口声声青川青川,自己在他眼里,只怕不过是个……
想到此处,陆青川一双眸子不禁冷了下来:「小道长,你要是遇上妖怪,是不是非杀不可?」
华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轻声说:「我、我还没有破过杀戒……」
说到这里,他突然记起陆家连日来的血光之灾,不由抬起头,人也向前跨了一步,信誓旦旦道:「但以后若是碰上妖怪害人性命,青川,我定然让他伏诛。」
他这句话出口,不知触到了陆青川哪一片逆鳞,只听那人低笑起来:「原来如此。道长既然都看到了,何必再装下去。」
华阳怔忡了半天,失笑道:「青川,你胡说什么。」他正要去拉陆青川的手,那人却一拂袖,后退了半步。
华阳吃了一惊,追着他走了几步。
陆青川沉着脸,看见华阳毫不设防地走过来,突然愤然笑道:「小道长,我差一点,就又上当了。」
和那年一样,在青城后山,刚把封印破开一丝裂缝,吸上第一口自在空气,看见这人提着桶一晃一晃从树下路过,忍不住就出了声……
只差一步,就又上了他的当。
华阳呆在那里,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陆青川露出这样的神情。脑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伸长了手,想碰碰那人的眉眼,陆青川却突然一动,牢牢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陆青川说:「小道长,如果我要杀你,你要怎么做?」
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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