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时为何就不假思索盗了仙草呢?直到回到梅山下,才幡然醒悟,自己恍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如今想来,对于廉君,那一瞬息,自己并没有将他看做妖,什么除魔卫道,几乎并没有映射在他身上。
只是觉得这样一个清雅的人湮灭,多少还是令人感到一丝遗憾的。
淡金色的眸子盯着那俊俏的眉峰下,一双有些怔然的星目,嘴角缓缓上扬一抹若有似无的弧线,冷清的声音,隐隐带着一种穿破云霄的释然:“乌芃,也许,你该回蜀山了。”
余音缭绕,再抬首时,那栏杆白纱处的绝色身影,已移至长生池外的九曲回廊之上,星目里,只有那一抹白纱白袍轻扬的梦幻背影,和鼻尖若隐若现的蔷薇冷香。
梦花绕梁纱自飞,兰柯冷香似惊雷。
“屋中有热水,收好不妖阴璧。”宛若梦中传来的最后一句话,乌芃收回略微带了痴迷的目光,轻轻叹息一声。
回到昨晚过夜的厢房,屏风后突兀地多了一方木桶,水雾缭绕,氤氤氲氲,温热的白雾扑面而来,一阵暖意。
解下背上长剑,小心放置软床之上,枕边是那人放下的一套新衣。手顿了一下,变继续宽解衣带,露出不甚狼狈的内衫,乌芃盯着胸前那团血污,神情若有所思。
浸进温水中,一身疲惫随着水流而去,他不由闭上深邃的星目,无声掩盖那一抹一闪而逝的落寞。
已经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遇见的,然而他和狐妖像是宿命的对头,从第一眼开始,自己的目光就没有停止过追寻他的身影。然而,每每行天地正法时,那狐妖却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奈他不何,狐妖也从未伤他半分。
或是井水不犯河水,又或是一牵而发全身,总之,之间隔着重重矛盾,结局都是极端。
偏生昨夜那几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话,怎么都觉得是那狐妖替自己顾全了什么,是正邪不两立的道,还是斩妖除魔的道,亦或仅是他个人的尊严?
一个狼狈不堪的道士,一个波澜不惊的狐妖。
一正一邪,却偏偏出现在了一个地方,而自己更是先者。
自己又拿什么回蜀山?
蜀山派所处五灵地脉,连接六界枢纽,同时也是地脉的中枢。地脉与五灵对应,会因天地间五灵的多寡聚散而变动,阴阳交泰,生生不息。
因此,蜀山弟子千百年以来,斩妖除魔为己任,认为这样可以积德升仙。而蜀山附近地气特异,灵力极强,无疑又是修道者不二的修炼之所。
乌芃便是师承蜀山派,恩师乃是已羽化上界的清月道长,修炼百余年,位于众师弟师妹之首,却仍难参透道法,达到天人合一。
清月道长羽化当日,曾召乌芃于跟前,问他:“徒儿,你来蜀山已有八百年有余,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这几百年来,你可有悟出自己的道?”
乌芃自惭答道:“徒儿愚钝,百年来仍旧找不到我道。”
清月道长似是早已料到,叹息一声:“大道谓之无形,所谓天地之道更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我蜀山千百年以来,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卫道只为他日羽化苍天,却早已失了道心。善恶有何分别,悲欢皆为离合?这些常道才是非常道也。大,未必大,小亦未必小。道无形无相、无穷无尽,无亲无疏。徒儿,放开本心,是谓逐道之根本。不仅是你于道太过执着,整个蜀山派怕是也早已顽固不化。今日,为师即将登化他界,顺求道法,这蜀山掌门之位,定要交予你手。可是,为师不愿你被道法桎梏,失了天地正道,乱了慧根。如此,为师命你下山寻求真道,他日归蜀之日,便是接任掌门之时。”
那时,乌芃很诧异清月道长的话,他不明白自己悟不出道,难道就不能积德升仙?虽然,他并不执着于上界仙籍,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错,哪里有误。
只是,清月道长于众弟子面前传位于他,又立下“求道之行”,根本没有给他辩白的机会。
就这样,乌芃只身下山,一脚踏入万丈红尘。
历练多年以来,秉着除魔卫道的修道人之心,乌芃踏足的山川,岂是一语能休?
然而,道为何?
摇头,他仍不知。
直到,遇到这个难缠的狐妖,心中那股浩然正气,像是被激起一般,来来去去,竟与他纠缠了好几个年岁。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如今……
怕是更说不清,道不明了。
第十一回
“上仙,若是你再不打起精神来,这白子怕是就要被老夫拿下一大片了。”南极仙翁缓慢地捋着胡须,两眼合成两轮弯月。
濮落微愣一下,随后朗声笑道:“仙翁,若是你能拿下一大片,那我之前对着你的岁月,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狡辩,”南极仙翁看了他一眼,点了点他面前的棋盘,“好好的一步诱敌深入,硬是让你下成这样。上仙,你可是沾了凡间浊气,连坦荡都被蒙蔽了。”
低眼看去,果然!好好的一步活棋,下到最后竟生生落成了死棋。
像是自知惭愧,濮落轻拍了拍额角,讨饶道:“仙翁,我错了,不应该落棋无德,让你失了对弈的妙处。”说着,认真落下一子,补救之前所误。
“上仙知道对弈何妙?”南极仙翁一边应对,一边说道,“既然知道,还去思量凡尘之事?”
濮落淡笑:“仙翁知我所思?”一子落下,终是扳回了丁点局势。
“一身风尘绕眉间,两处闲愁定眼前。上仙,你这是犯了相思之苦,还是欠了人间情债?”南极仙翁捋了捋胡须,银白色的光芒宛若绸光。
“相思,情债?莫不是一个意思?”濮落忽然来了兴致,抛却脑中之前所想之事,认真讨教,“仙翁难道觉得,我一个落得清闲的神仙,也会有相思情债?”
南极仙翁长叹一口气,落下一子,捡走白子三粒:“怎会没有?相思清苦,情债难还,欠大了,欠大了——”
濮落倏尔抬头看向南极仙翁:“仙翁这话……怎么听来别有深意?”他直言问道。
南极仙翁缓慢地捋着胡须,紧盯着棋盘默了片刻,像是在深究下步如何落子,又恍若在思考如何回答面前人的问题。
“上仙,”半晌,他不抬眼,依旧盯着棋盘,缓缓道,“人间自有诸法,仙界也不是毫无章则。你虽较其他仙人更是闲散,毕竟不曾历劫而来,与盘古一族一般,由天地而生。但是……你是否想过,与生俱来的尊贵,于千难万劫而来的成就,哪个更经不住磨难。就如同,有人下得凡间,虽沾染风尘,却不曾真正动摇本心。只是,上仙,你还能坚守本心吗?”
“啪——”一子沉稳落下,白棋全盘皆输,一目半子。
濮落一愣,拿着棋子的手久久未落,半晌才回神放回笼中:“仙翁是在提醒我,心若漂浮不定,处处皆是磨难。”他轻勾唇角,“我输了。”
“你本可以不输,”南极仙翁坦然道,“心不在此,又怎能轻易得胜。”
叹息一声,濮落笑言:“有道是棋不语,看来今日,我确实心不在此。不然,怎逼得仙翁字字珠玑。”
南极仙翁缓缓摇头:“也非珠玑字字,只是上仙本知其理,却不曾放于心间罢了。”顿了顿,又道,“前日,命格星君占卜卦爻,所占‘无天之劫’,是谓不祥之兆。恰逢仙妖两界正临相会,修订《太元山书》,玉帝为此甚是烦恼,忧其恐有变数。而前往妖界一事,至今还无定论,怕是玉帝觉得,无一人合适。”
“哦?”濮落垂下眼眸,淡淡道,“仙翁原是来当说客的。”
南极仙翁并不否认,只是自顾说:“我听闻近日,上仙于下界梅山白狐颇有纠葛?”
濮落心底微微诧异,不知他说到这里是何意思:“仙翁有何指教。”
“恕老夫直言,世间皆有法相,仙人不应和精怪来往甚多,何况……”南极仙翁顿住,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
他终是说道:“由尘虽出身仙界,但身世颇为复杂。与他有染之人,皆不会顺应天命,以致逆天行事。当年,瑶池梅林癯仙收留他,虽得一时欢乐,却换一世离殇,到现在都不知所踪。上仙,我实是不愿你步他后尘。”
“癯仙失踪,干由尘何事?”濮落收起淡笑,漠然问道,“难道不是他私自庇护魔胎,以致仙界大乱,根基动摇。说来,至今由尘对他仍是眷恋,莫不是,你说这眷恋是砒霜毒药?”
“虽不是毒药,却也能祸害人命。上仙,有些事本不应该做,若是不做,或许还能一世安宁。若是做了,怕是天地都与之为敌,你要好生想清楚才是。”南极仙翁的话说得极其隐晦,似乎句句都透露着什么。
“与我为敌?”濮落冷淡地笑笑,“来便是。我正想试试,是天大地大,还是唯我独尊。”
“这……”听到濮落这样一说,南极仙翁脸色顿时煞白,那最后一句,分明就是大逆不道之话!
濮落抬头,见南极仙翁面色难看,又好像有所言语,淡淡思忖了一下,道:“棋就下到这里吧。仙翁,有劳禀告玉帝一声,前往妖界一事,我清乾仙君应下了。”
“上仙答应了?”虽有些诧异,南极仙翁却不忘确认。
濮落看着他,轻轻点头。
“如此……”仿若思量着什么,南极仙翁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对濮落行了一礼,“那小仙就告辞了。”走了一两步,却又转回身来,看着濮落,颇有些沉重地说,“上仙保重。”
看着南极仙翁踏云而去,濮落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捡起棋子,再下残局。
×××
“小姐,我们真要躲在这里?”婕儿躲在霍芷嫣的身后,怯怯地抓着她的手臂。
“不躲在这里,难道住客栈?你闲爹爹找不到我是不是?!”霍芷嫣瞪了婕儿一眼,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两人又是身着男装,婕儿的脸被画成了芝麻饼,霍芷嫣自己直接画了半边脸的青色胎记。影影绰绰的火光下,晃眼一过,有些吓人。
“可是……小姐,这里都变成这样了,怎么住人啊?”婕儿不甘心地说,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最好直接回府。
上几次,虽然名义上是小姐离家出走,但毕竟都被管家抓回去了,所以老爷只是罚她几日不给吃喝。
而这次出走,简直是胆大包天!若是再被老爷抓回去,估计就不是不给吃这么简单了,直接是活剥她一层皮!
“收拾收拾,不就能住了。”两指在桌案上抹了抹,一层薄灰,“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霍芷嫣喃喃念道。
婕儿紧挨着她,望了望黑黢黢的四周,小声抱怨说:“自从那夜,迦叶大师捉妖毁了这间酒肆,公子就一直没有出现过了。若不是小姐遇见了小苗,也不会碰见那么倒霉的事。”
霍芷嫣一听,脸色沉下来:“还好意思说呢!要不是那个小家伙在,你说你家小姐是不是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该有用的时候没有,不该有用的时候尽瞎闹!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丫鬟,连个小娃娃都抵不了!”说着,狠狠戳了她的额头一记。
婕儿缩了缩脖子,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家小姐:“我……我也想叫人啊!可是,当时那种情况,我腿都吓软了,更别提喊救命了。不过……说来,还真要感谢那个小家伙,要不是他突然冲了出来,小姐你就惨了。只是,那些人怎么那么不禁打?三个人居然都撞到墙角死了,真是奇怪……唉,本来和小家伙一起,破天荒地躲了三天,怎么他就突然被老爷捉住了呢?虽然我们也躲在这里,廉公子人又好,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老爷捉人就捉人,干嘛还让那和尚毁了别人的酒肆啊?最后放出小家伙要死不活的消息,逼得小姐硬是回了府……”
霍芷嫣横她一眼:“瞧你这点出息!连你自己都说,若不是小苗,我肯定就被人轻薄了。小家伙为了我们吃了那么多苦,你刚才居然那么说他?心里不愧疚么?若是那时我没被人打晕,非得好好教训那三个登徒子一顿,小苗也不会错手伤了他们。也怪那三人瞎了狗眼招惹本小姐,即使我们易了妆容,他们也不该胆大包天的在崦嵫城惹事生非,死了倒是除害了!只是……苦了小苗。都怪你!没用死了!”
一听这话,婕儿立刻反驳:“怎么没用?小姐刚才还说收拾屋子呢,难道不用婕儿?”照自家小姐来说,好像自己已经没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真是,真是好冤啊!
“谁说不用。”霍芷嫣瞪着她,“难道你要让我亲自动手?若我亲自动手,首先将你揍一顿!”抬手比手划脚,吓得婕儿低呼一声。
“小……小姐饶命!婕儿不敢了……”两手捂着头,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