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见他开口,季腾忙问,想要引他说更多的话。
「我?」刑修原本严肃阴郁的脸,在季腾的注视下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指引他去撞最硬的墙。」说完,刑修自己也觉得好玩似的,轻轻一笑,刚刚那叫人不舒服的感觉总算消失了。
「季腾。」
「嗯?」
「再陪我一会吧。」
「好。」
看刑修很累的样子,季腾就在床边陪他休息。过了一会,他皱起的眉头都松开了几分,季腾知道他睡着了。风很凉,季腾走过去关上窗子,顺便看了一眼,窗外一片阴霾。
这未免有点古怪。
边陲小镇别的没有,阳光充足,不下雨的日子都是阳光明媚,怎么会有阴天?说起来刑修昏睡的这段时日,气候都是阴晴不定,跟往年大为不同。
似乎有什么东西,起了改变。
季腾不想打搅他休息,慢慢退出房间,走到堂前。意外的是,很少来他院子的管家正候着,季腾问:「怎么?」
管家迟疑了一下,想是复活以来,季钧季腾两兄弟感情变得极好,他对季腾也多了几分重视,终于又说:「表小姐那边,想跟老爷说话。但老爷不理会,这传出去,怕是不好听。」
季腾心想他能理会才怪,他也明白管家的意思,表叔那边是旧亲戚,便说:「我去吧,大哥太累了。」
「也好,一些家务事杂事,也不必麻烦老爷。」
坐下来,泡上茶,寒暄几句,这些日常的规律,季腾也是晓得的。表叔开始啰唆流年不好,山神发怒,他们山里小镇被泥石流冲去大半,没得活路,只好投奔他们。
季腾宽慰了他几句,表示季家绝对欢迎。
表叔叫了表婶和表妹出来,说大家都是亲戚没什避讳的,一起闲聊起来。
在表叔看来,季钧的表现泠淡,与其把女儿嫁给已经有妻妾的他,无妻室又厚道的季腾当然是更好的选择,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尚且不知道发生在季腾身上的衰事罢了。季腾有点不自在,但表妹倒是大方,开始主动聊起一些山里的事情,季腾本就喜欢在山里行走,说着说着,就没了拘束。
说着说着,表叔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年生不好,怪事就多。山里已经快大半个月没见日头了,出来的时候,天阴不说,正午时分那山路上都迷雾茫茫的,就听见遥遥的,有哭声,那叫一个恐得慌。」
不见日头?
季腾瞄了眼窗外,也是阴沉的天气。
晚饭时间,季腾匆匆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看那水井,没什么异样,只是道符网上贴的符,微微颤动。
上千的罪丝纠结在心中,这是什么感受?
「季腾。」有人叫他,打断他的思路。
回过头去,刑修已经起来了,正站在窗前,凝视着他。
「时间到了,季腾。」刑修说。
季腾明明听到了,却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必须要做出决定。」刑修说。
季腾只是看着他。
「叫他们过来。」刑修说。
季腾知道,这个他们,指的就是那对师徒。
四人围坐,很难得的,都很严肃。季腾惴惴的,不知道这气氛是为的什么。没有人先说话,这让季腾觉得很不安。
奚刀看着窗外,只是晚饭时分,天色已经黑得有如午夜,半点不见星子月色,他叹口气:「阴阳道之君,你虽然贵为上古之神,但现在也只是肉身凡胎,所能为能有几许?你若不告诉我们实情,我也无法助你。」
季腾看着他:「什么实情?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破了血铃魂阵那日起,天地就开始异变。阴气大胜,阳气不足。这数日阴霾,皆因为此。」奚刀说:「现在只是修道之人和所处阴地之人开始有所感觉,再过三旬,阴阳失调,妖孽盛行无道,鬼魂出没无碍,天下就无人不知了。」
季腾想起麦叔的那席话,没来由一个激灵:「到底怎么了?」
三人交换了下眼神,最后齐刷刷地看向刑修。
刑修只说了一句话:「阴阳道关闭了。」
此言一出,季腾还没什么反应,倒是奚刀陡然变色:「阴阳道关闭?」
季腾不太明白他的激动:「阴阳道关闭?怎么了?」
「阴阳道是天理回圈阴阳往替的一节,如若关闭,阴阳回圈之途断裂,阴气无处可去,鬼魂游走人世,人间必将异变。」刑修淡淡地解释。
奚刀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的时候恢复了神色。
季腾还是没什么反应,这件事情过于重大,已经超出了他思考的范围,良久,才问:「怎会如此?」
「阴阳道只会因为一个理由主动关闭,就是我的元魂离开后,九渊有异,混沌外泄,为了防止人间受害,阴阳道不得已关闭,这无疑饮鸩止渴,但能缓一时之急。」刑修顿了顿,继续说:「现在是必须重返阴阳道的时间。」
「既然阴阳道已经关闭,我们要如何进入?」季腾忍不住问。
刑修深深地看了一眼季腾:「只要有洞晦之目,就能找到阴阳道的缝隙。不过,不是我们,而是我。」
季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啊,他已经没必要再跟着去,也对,自己承诺阴阳道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现在就是刑修回到阴阳道,处理了混沌,然后放回兄长的魂魄,一切就皆大欢喜。
季腾多少是希望这一天到来的,但到来的时候,他心里又有点不痛快,闷闷的。这郁闷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究竟他们说了些啥,季腾完全没在听,他一口一口老实地吃饭,为自己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疑惑。
饭后,季腾习以为常地为刑修泡茶,刑修坐在窗前接了过来,轻抿一口,突然抬头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季腾摇了摇头。
刑修定定地看着他:「那你为何一副难过的表情。」
季腾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感觉就是难过了,可自己为什么会难过?他还在想,刑修就问:「你为何难过?」
「我也不知道。」季腾老实地回答。
「那你为何不好好想?」刑修抬手,轻轻勾起季腾垂到胸前的几缕头发,再用力一拉,迫使季腾低下头来。
被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季腾突然不自在,脸也红了:「你别用这张脸盯着我看,多不好意思。」
「那你闭上眼睛。」不待季腾有所反应,刑修的手已经主动为他蒙上双眼:「告诉我,你为什么难过了?」
季腾终于说:「只是觉得,难过。」
模糊地听到刑修低低嗯了一声。
可以清楚感觉到覆盖在脸上的那只手的温度,以及微微跳动的脉搏,季腾眼圈有些发烫,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睑上传来的触觉太温暖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说:「君上,我想是我有点舍不得你。」
「你舍不得我?」刑修松开了手,他的声音又低沉又温柔。
季腾很肯定地点头:「嗯。你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舍不得你。我们在一起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他诚恳地看着刑修:「还有钩星,我也想着它。」
「那就够了。」刑修淡淡地笑了笑,点点头:「那就够了。」
有那么一刻,季腾甚至觉得刑修露出了悲哀的神色,那笑容叫他心里难过极了,其实,他虽然提到钩星,但钩星和刑修对他而言,有很大的不同。但到底是什么不同,他又还搞不清楚。
季腾整顿了一下思想,又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院子那边传来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事情发生。
不大一会,家仆就跑来说:「牛棚那边出了怪事,老爷请二老爷去看一下。老爷说,如果二老爷的客人方便的话,也请一去。」
刑修长身而起:「走吧。」
要去牛棚得经过一大片草地,绿茵茵的十分繁盛。快走到的时候,季腾发现,牛棚口的草地已经全部枯死了。季腾跺了几下,那枯草居然化灰了,竟然干枯到这个地步?
他还在吃惊的时候,仆人叫了他一声,他走进牛棚,发现灯和火把将牛棚照得透亮,奚刀和落下石已经站在里面。看到季腾他们来下,仆人们自觉地分开道,让他们进去。一进去就看见管牲畜的张瘸子正没口子地对落下石说:「老爷,这不怨我啊。我养了一辈子牛了,就没见过这种怪物!」
「怎么了?」季腾问。
张瘸子看到季腾,马上走过来:「二爷,咱家母牛待产,我守了一日一夜,到刚才好容易产下来了,可这产的是什么怪胎啊?」
季腾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见角落里站着一头小牛:「不就是牛吗?」
「二爷你看仔细了。」
季腾便上上下下看了个清楚,这小兽大致是牛的形状,全身漆黑,脑袋白色,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独眼。这种事情偶尔会有听说,照理说张瘸子不该惊成这样。季腾疑惑着,不过,这么多人围着这里,那小牛不惊不惧,也不吃奶,只是稳稳站着,倒是奇怪。
不过,也就是奇怪,哪里到了怪胎的地步。
「二爷啊,」张瘸子指着那小牛身上的胎衣和血迹哭诉开了。原来这小牛生下来的时候,张瘸子想用水给它冲洗掉胎衣什么的,没料到啊,越是冲洗,感觉越是骯脏,就好像它身上的那些东西,根本冲不掉。
张瘸子心想,可能是牛棚里脏,冲了这边,小牛又蹭到了那边的东西,就把它拉到户外,可是这一拉出去不得了。原本绿茵茵的草地,自从那小牛落了蹄子,立刻大片大片地枯死,走到哪里枯死到哪里。它在牛棚边的柚子树上蹭了蹭身体,张瘸子指指外面的柚子树,叫季腾看。
季腾刚才没注意,这时候一抬头才发现,棚外那高大繁茂的油子树,现在已经干枯得摇摇欲坠。
「二爷,我张瘸子这把年纪,也见了世面。可是那怪物往那树上面一蹭,那树枝立刻就干枯了,枯萎的声音咔咔咔的,吓死人了。」张瘸子现在还心有余悸的样子。
管家也颤巍巍地说:「老爷,这东西从未听闻过,胎血不去,更是不祥啊。怕是要有大灾难降临咱们季家了啊。」
季腾看看奚刀:「这是什么啊?」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奚刀笑笑:「那边有个天上天下无所不知的天书,问他吧。」
季腾这才想刑修应该知道,刚转头去看他,竟然发现他脸色异常难看,冷冰冰地盯着那头小牛。直到注意到季腾在看他,刑修才缓了神色:「这不是什么怪胎,是种异兽,叫做蜚。它的胎血不是去不掉,是方法不对。」
说完,刑修从一个家丁手中接过火把,向前两步,将那火把往小牛身上摁去。
家仆中发出了低呼。
季腾转过头去不忍看,准备好了听到小牛的惨叫声,但奇怪的是惨叫声迟迟不出,耳边的低呼倒是变成了惊叫。季腾转过头来一看,那小牛身上用火烧过的地方,胎血不见了,而皮毛半点未受伤,毛色光润。
「蜚这种异兽,不受水,如有污物,用火一烧即可。它火性极重,草木遇之则枯,水源遇之则涸。」刑修说完,示意家仆们用火给它清洗干净。
几个胆大的家仆架起火堆,把那小牛往火里赶。它果然没什么抗拒就进去了,等到出来的时候,浑身干干净净。
在众人看稀奇的惊呼声中,刑修低声对季腾说:「把它带回你的院子。」
刑修极少脸色难看,当着太多人的面,季腾也不敢多问,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打发大家回去。说这东西不是什么灾物,只是稀奇得紧,先牵到他的院子,明天他找人来处理。
大家都忌讳这怪异之物,季腾要处理自是愿意,再加上老爷也没反对,就这么办了。
季腾也不让别人经手了,自己牵了那头小牛回到院子,一路走,脚下身边一路发出草木枯萎卷曲的声音,煞是吓人。虽说这牛独眼看着怪吓人的,但脾性却和普通的小牛没差别。有几次,那小牛看见地上的野花,停下脚步,好奇地靠过去,可每次,没等靠近,那野花就枯萎掉了。它试了好几次都是如此,最后垂头丧气,再看到花,它也不靠近了,就远远看着,然后小心地绕开。
季腾心有不忍,却无可奈何。他把小牛拴到了堂前,拍了拍它的头。那小家伙用鼻尖蹭蹭季腾的手,季腾就礼尚往来地摸摸它的头顶,顺顺它的毛。一来二去,就熟了。
季腾想喂它点东西,又想起草木遇之则枯,它是吃不了的,问道:「我该喂它吃什么啊?」
「它是生于炎火山的异兽,唯一的食物就是那里的不尽之木。」刑修淡淡地说:「人间没有它可以吃的东西。」
「那怎么办?」季腾摸着它,那小家伙温顺地蹭着季腾的腿,季腾有几分喜欢它了:「它不吃也可以活吗?」
「在阴阳道也许可以,但在人间就要依着人间的规矩。没有吃的,自然是饿死。」刑修回答。
「什么?!」季腾一惊:「怎么会这样?」
「你知道蜚是什么吗?它行经水而涸,行经草木而枯,是死亡的先兆。数月之内,一定会天下瘟疫横行,饥荒蔓延,哀鸿遍野。」刑修看着季腾:「你还想养它很长命吗?」
他话里的内容太沉重,季腾一时说不出话来。
奚刀插了句话:「它不会无缘由地降生在季家吧?」
过了一会,刑修叹了口气,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