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袁静宸心里无比清楚:虽然最终名次还没有排出来,但这次就是班级排名少说也要比上次月考低上二十。
袁静宸看着车窗外华美的世界暗自苦笑:这样的分数,他甚至没脸把“失手”这两个字说出口来。袁静宸不禁又想起自己考试时满怀的自信和挥洒自如的落笔,如今看来,就连交卷时心中十足的把握都变成了刻骨铭心的讽刺。
袁静宸有许许多多不愿意看到的事,例如由己之过而牵累他人,例如让关爱自己的人失望……可是,袁静宸攥紧了书包带——那根正对着空调却没有一点温度的、凹凸有序的带子。今天,他已经让太多太多的人失望,就连哥哥……
袁静宸猛得回过神来,是啊,这件事情,哥哥他,还不知道呢。
相比回家后,在车上,真是再好不过的时机。袁静宸清楚,等到了家里,哪怕只是在两个人间多放一张书桌,都会让他有一种不安的距离感。
也许哥哥会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听他讲,也许在听完分数后会不带怒容地叫他趴在床上或桌上,再褪下他的裤子,拿皮带、尺子一类的东西,打他十下、二十下、三十下甚至更多。
袁静宸知道自己这样的分数,哥哥怎么罚,他都已经没有辩驳的余地。可是,在那么冰冷而不愉快的一天的学校生活之后,他实在不想接受那种完全被控制在计划中的、不会有额外伤害却同样冷冰冰没有温度的责罚。
现在,他想要的,只有一杯热到足够让他的心暖起来的白水,和一个可以依靠的、温暖的怀抱。
他想:还是在车上说吧。至少,在车上的时候,哪怕离哥哥近些更容易被教训,可他还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感觉到哥哥的呼吸。
“哥,期中考成绩出来了,我的分数很不理想。”眼见车子又飞速地驶过了几条街,再拖着就真要到家,袁静宸终于憋出了他今天和哥哥之间有关于成绩的第一句话
虽然袁静宸觉得自己的分数已经差到不可容忍,可话到嘴边终究是换了“不理想”这样稍温和些的词汇。
袁瑾轻轻应了一声,仍是握着方向盘继续驾驶。他从今天放学见到弟弟起,就觉得弟弟情绪不稳,却没想到是为了成绩。可弟弟的成绩一贯就好,即使是进了顶尖的高中,前两次月考也都在年级前十,因此,类似于“不理想”这样的词,除了“一定不如上一次”这一点可以确定,究竟是不好到哪个程度,袁瑾实在难以把握。
袁静宸清楚:哥哥不再追问自然是要等他自己说出来。他闭了闭眼,又哂笑,横竖第一句话都已经说出来,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可话虽这么说,每报一门分数,他的心就狠狠缩一下,全身的血都像是要被压成凝块一般,嗓子里不知何故地发涩,连声音都没有原先的圆润。
袁静宸的声音又低又轻,几乎要淹没在马路上的喧嚣里,可袁瑾还是听清了。甚至,他听到的更多,不止是分数,还有弟弟的失落和脆弱。
袁瑾有那么一刹那,情不自禁地想:他是否应该感激弟弟终究没有带上坚强的面具,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来跟他讲这些分数。毕竟,对于一个已经快要十五岁的男孩子来说,脆弱已经是谢绝展示的非卖品,会被藏在最暗的地方,等夜幕降临、他人沉入梦乡的时候,才会被主人悄悄取出,静静观瞻。
袁静宸怎会不懂?这样的分数,没有人能真的做到无动于衷。他也曾是重点高中一线的教师,自然明白:对弟弟这样的孩子,这个时候无论是责骂,还是帮着分析谈心,都只能是画蛇添足,徒让人心里纠缠难受罢了。
于是,袁瑾索性闭口,不再跟弟弟谈分数,也算是给个机会让弟弟自己把心平下来。
袁瑾想:只要弟弟能把心放稳放平,一次不好的分数,实在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番外——看朝花(十三)
兄弟二人到家还不算晚,进屋后,袁静宸便自己先回房间去做功课,而袁瑾则在净了手,换了套行头后步进厨房。
绿油油的、有着大叶子的蔬菜是早上出门前就浸泡在水池里的。袁瑾把它们捞出来时,那些叶片上尤还带着晶莹的水珠。袁瑾将它们码放整齐,再拿过菜刀,从一把叶子的叶尖逐步往根处切。他落刀快而有规律,乍听之下,还真有几分大厨风范。
其实袁瑾本也和大多数男人一样,不擅庖厨之事,不过自从父母故去,他就不得已开始学习烧菜做饭的种种技巧。这十几年,他虽然没有潜心钻研,但厨艺确是日趋精湛。
当然,如今的世界中已有许多可以代替每日家中“洗烧炒煮”的东西,比如快餐或是街边随处可见的各种熟食店。这些自然比自己费心费力地做菜要快得多,也更为方便。可袁瑾却始终不甚愿意。
弟弟出生后不久就失父丧母,与其他孩子相比总是少了些什么。虽然有自己这个哥哥在,让他还不至于沦为真正的孤儿,但自己终究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因此,袁瑾想:哪怕自己再累一点,辛苦一点,也是要尽量给弟弟一个家的氛围。
大约六点半的时候,袁静宸从楼上下来,却见哥哥已经在端菜上桌了,小小两层楼的房子里满是各种菜肴的诱人气味。他忙洗了手,也钻进厨房,从消毒柜里拿出两人的碗筷来,在桌上摆好,再动手去盛饭。
盛饭,这原本是个简单的活儿。可袁静宸今天实在是不在状态,他手上拿着哥哥的碗,拎着饭勺,可心却还浸在那些分数里。
盛了几勺时,碗便已满了,可袁静宸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机械地将饭压压紧,再挖了饭往上盖。
袁瑾端着香飘四溢的牛肉汤出去的时候,经过袁静宸身边,可他的心在手上这锅回来就开始炖的汤上,也没留心弟弟的举动。待放好汤回来,才骤然发觉不对。
高于碗边的米饭几乎都成了金字塔的形状,米饭间又被压得紧紧的,这一碗饭天知道究竟有多少量。
袁瑾见状皱起眉,扬手在袁静宸臀上打了一下,压低了声呵斥道:“难道你是第一天盛饭的吗?搞成这样,心思飘哪儿去了!”
袁静宸屁股上猛地挨了一下,又被这么骂了两句,才跟梦游中被唤醒的人一样,迷茫地抬头看看哥哥,又低头看手上的饭。他的目光才落到饭上,就连呼吸都滞住了。一时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还是袁瑾伸手接了那只负荷的碗,另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多的饭分到袁静宸的碗里,又给袁静宸再添了些饭,然后把碗递给他:“去吃饭吧,天冷菜凉就没意思了。”
袁静宸忙伸手接了碗,垂着头快步走出去。他的下巴几乎要贴在脖子上了,脸边发白,可双颊却是火红火红。他步子迈得那么快,却又那么小,感觉就像是受惊吓的小动物,整个儿的都缩起来了。
看着弟弟不敢多话,小心翼翼离开的样子,袁静宸不禁叹气:他这个弟弟,有时候真是傻透了。成绩的事情,他压根儿就没想跟弟弟计较,可偏偏这个弟弟就是不放过自己。
弟弟身上那种顾影自怜的落寞,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可他最初也只当是弟弟考得不好,心里难受,静一静便就过去了。可弟弟现在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他就是想不追究,不下手去管,恐怕也是不行了。
晚饭两素一荤,再加一锅入口甘醇的清炖牛肉汤,对仅有两个人的小家庭来说,绝对是足够并且丰盛的了。
饭菜十分美味,哪怕是心里还憋着事儿的袁静宸,也感觉十分畅快。一碗汤喝下,只感觉身子都暖起来,连带着心头的阴霾都消去几分。唯一可惜的是,他最终没敢看哥哥的脸,自然没瞧见哥哥温润的笑颜。
“哥,我先上去了。”袁静宸吃得较快,因此先放下了筷子,对袁瑾规矩地道了一声。
原本他就此可以离开,不过有成绩的事压着,他终究心里不安,所以又停了一会儿,见袁瑾真没有要跟他谈的意思,才自己站起来,将椅子推回去。可正此时,袁瑾也将筷子放下了。
袁静宸垂头不去直视哥哥的目光,耳边传来哥哥轻而温和的声音:“去你房间吧。”
袁静宸心口一紧,身子却没有动,他目光停在哥哥还没用完的晚餐上,低声劝道:“哥先吃饭吧,静宸去房间里候着就好。”
“现在去吧,”袁瑾站起身,边步上楼梯边道,“拖晚了,你作业又要来不及了。”
袁静宸闻言也不好再多话,只是跟着哥哥上楼,走去自己的房间。
进了房间,不待袁瑾发话,袁静宸就自己将全部的试卷拿给了哥哥。从他自然流畅的动作上,任谁也看不出他此刻心中的煎熬。
无论聪明孩子,还是笨孩子,总都希望能够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对方,就算是对亲近的人,也不例外。
凡是孩子,得了好分数自然想把卷子给父母亲人都传阅一番,就算得不到口上的称赞,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反之,若是考的分数不好看,不用人说,便自己把卷子藏好了,口上拼死不肯漏出半点风声。
可这些卷子就这么毫无保留的交出去了。此刻,就算是想拿些什么遮盖一下,也已无能为力。
这,是何等的悲哀。
眼看着自己最不想见光的东西,在别人的手里被翻来覆去地看,而自己还要随时面对对方的评论和指责。
袁静宸只觉得是将自己被活活剖开的心放在了这透着凉意的空气里,自己看着它,感受着由它传来的彻骨的冰凉。明明那么近,近得连上面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自己,就是没法拿到它,再放回自己的身体。
这段时间袁瑾太忙,甚至于在此深秋之时,他还不曾把弟弟房间里夏季用的白炽灯换成更适合冬天、也更为稳馨的暖黄色灯。
在若有若无的凉风里,偌大的房间被亮白的灯光一照,立刻就显得清冷许多,整个房间无端地给人一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袁静宸顿时觉得自己才从餐厅里得来的热量全消散,整个人又不禁哆嗦起来。
袁瑾翻着弟弟给他的卷子,眉头蹙得更紧。不知何故地,袁静宸给他的每一份试卷,都是分数向内,露在外头的全是试卷的背面。
这太不合常理了。
一份可以说是偶然,但全部都是这样就一定是另有隐情。
袁瑾紧紧地捏着卷子,突然觉得弟弟的情况,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许多。
“你来,”袁瑾回头招呼弟弟,指了离桌子仅一步的位置道,“站这儿。”
要开始罚了么?
袁静宸心里猜测,暗吸口气,走到哥哥指的地方站定。
可袁瑾却没要罚他的意思,只是在桌上将卷子摊开。五大张卷子,将整个桌面给占得没一丝空隙。
与袁静宸截然不同,袁瑾放的每张卷子全是正面朝上,一个个刺目的分数看得袁静宸心里发慌。
终于,袁瑾将最后一张卷子也摆放妥帖。他转过身,不疾言厉色却同样不容置疑地对袁静宸道:“你站在这里认真看这些分数,然后告诉我,‘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究竟是什么意思?”
袁静宸听完这些,脸瞬间就白了,在这哥哥已离开的寂静的空间里,他却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这两句话,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熟记在心。而其中蕴涵的“持之以恒”的道理,到这个年纪,又有谁还会不懂得?
袁静宸情绪不好,很不好。
哥哥离开前的那两句话,就像重却还带着尖角的锤子,把他的心敲扁了,又刺出血来。
他一直以为,哥哥是最懂他、最了解他的人。
虽然,有时候哥哥不会因为他的理由和苦衷,就免除或减轻对他的责罚。可他一直信,信哥哥懂他的心,罚得重、打得狠,也只是想让他可以走得更远。
可现在,哥哥跟他说“看你的分数,你自以为聪明,不坚持努力地学习,这就是恶果。”
袁静宸死死地盯着那一排分数,憋得眼圈通红、鼻头酸涩,却留不出一滴泪。
他的努力,哥哥分明全都知道,怎么可以用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他所做过的全部抹杀。
他几曾因为成绩好而骄傲得像龟兔赛跑中那只停下睡觉的大耳朵兔子一样,不再坚持用功,不再努力奋斗?
他又何时真把自己看作了骐骥,看作了高人一等的聪明孩子,天真地认为自己便可以事半功倍?
哥哥的话,说得太伤人心了。
袁静宸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伤心从来就与亲密度成正比。不很亲密或者陌不相识的人,再说什么,也只当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