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忠这会很可能还是一个被清兵撵得无处可去的狼狈之人,哪里会重建戚家军,又哪里有今日封侯的地位。但此刻,于世忠却隐隐对周士相有些怨言,因为他不明白为何周士相越来越听不进部下们的劝告,为何杀戮心那么重。
苏州食言杀降将,瓜州杀俘、卞家河口杀俘虏……
于世忠越来越看不懂那位带领他们从广州一路打到这里来的年轻大帅到底是怎么想的,苏州的事他不在场,瓜州的事他看在眼里,卞家河口他阻止了,却没有用。
这位年轻的大帅似乎越来越固执,只以为血腥的杀戮就能将满州鞑子赶出汉人的土地,却不知道这种近乎野蛮的屠杀行径会让那些清军抵抗的越发激烈,给太平军增添太多不必要的伤亡。如果能好生利用那些俘虏,至少能新增一镇兵可用,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兵力吃紧。
单是杀戮俘虏,于世忠也能忍受,毕竟周士相的考虑也并非完全不对,在顺治还有重兵在手,一下收容一万多俘虏确是不妥当。但是,明知顺治已经调集重兵来围堵,周士相却还要执意北进,这就有点狂妄自大了。难道士气高涨真就能抵消双方军力的巨大悬殊么!
于世忠不认为凭借现在的三万多兵马就能一举战败拥有数万骑兵的清军,他认为在接连取得两场大胜仗之后,太平军主力应当立即南撤,与清军脱离接触,只稳固瓜州,其余各镇撤回江南休整,等明年春暖花开时,再重新调集大军北进。毕竟,太平军有江南钱粮支撑,清军却没有。顺治在扬州多呆一天,只会将满清往灭亡的深渊里多拖一寸,在天下人都知道他无力渡江南下的前提下,满清方面总会有人跳出来做第二个“贼秀才”,或许是吴三桂,又或许是其他人。彼消此涨,也许未来用不了一场大决战,满清就会自己崩溃灭亡,那时太平军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战而尽复大江南北。最关键的是,那会少死很多人。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十多年来,这大江南北死了太多的人,于世忠不忍再看到苟活下来的汉人百姓再一次次的遭受苦难,所以他那次跪在了周士相面前,恳求周士相能够撤兵,尔后由他亲领第五镇收复浙闽二省,彻底整合南方数省,为明年春天的北伐积蓄力量。
可是周士相却没有采纳于世忠的意见,反而命他率部为全军左翼,远远打发出去,似乎想眼不见心不烦。
周士相更是下了严令,军中再有敢提撤军者,军法从事。此令,使得再无人敢在周士相面前提出撤军。凭借在军中的强力威望,周士相一手主导决战。他将能战的新一镇和第五镇分置于两翼,自己则率领第一镇、第二镇、新二镇三镇一万四千人及第三镇的一个旅在中路,以铁人卫和从各镇抽调的3000骑兵为预备队。
高旻寺,是周士相为自己选择的决战之地,也是为顺治选择的决战地。他相信,顺治肯定会来。于世忠也相信清军肯定会如大帅所想那般前来决战,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他实在是不看好这次决战。现在也只能期望攻打仪真的第十五镇和新三镇能够牵制住清军的一部分力量,如此,这场决战,恐怕还能有打平的希望。
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后,于世忠摇了摇头,他虽然不同意决战,不看好决战,但他却依然决定做好自己的事,哪怕战死,也要牢牢替中军挡住左翼来犯的清军。
突然,一滴雨珠落在了于世忠头上的廊檐上,接着更多的雨点落了下来,很快,天地间便白茫茫的一片。大雨“哗啦啦”的倾泻而下,落在淮扬大地之上。大风扯着雨珠四下斜飞,“戚”字大旗在风中被雨珠打得“啪啪”作响。
风雨中,于世忠的视线收了回来,在转身要进屋的那刻,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袋中:难道周士相执意决战的原因是想赌一把,然后挟大胜满清之威取明自代么?
第846章 那就拼了吧
大雨肆意的倾泼在淮扬大地,铜山亦被雨雾笼罩。雨珠“叭叭”的打在一座营帐的帐幕之上,似乎敲打着帐中人的心。
原大西军出身的第十五镇镇将和大樵山老人出身的新三镇镇将邵成国围坐在火炉边,一边烤着手,一边静静听着外面的风雨声。边上,第十五镇的副将姜樊拿着一封收到的大帅急令在那呆呆的在想什么。
早在东进支队时,齐豪就和邵成国配合过,所以说起来也是老搭档了。第十五镇就是东进支队整编而来,大半士兵都是湘西兵。新三镇是由江西绿营整编而来,战斗力比较低。所以这次两镇配合向仪真方向进攻时,都是十五镇打在前头,新三镇跟在后面。
四天前的铜山阻击战,新三镇的丙旅被一支满州骑兵迂回攻击,伤亡很大,不得不将仪真俘虏的那些清兵补充进去。现在两镇实有战兵一万一千人,俘虏民夫三千多。当面清军兵力不详,但应不低于万人左右,其中骑兵数量在三四千人左右,这也是为什么第十五镇和新三镇被迫停滞在铜山的原因,毕竟比起老四镇等能打的军镇,十五镇和新三镇还是太弱了些,火器和火炮的配给也不足,所以面对拥有骑兵优势的清军,不得不采取守势。
姜樊手中的军令是半个时辰前刚刚从东南的高旻寺送来的,军令要求第十五镇和新三镇向当面清军发起强攻,不惜一切代价向扬州挺进。这份军令的实质就是命令第十五镇和新三镇做诱饵,以吸引更多的清军从扬州南边往铜山调动,从而减轻高旻寺方向主力的压力,但此举意味着第十五镇和新三镇很可能全军覆没。
齐豪和邵成国收到这份军令后,两人就沉默到现在。围对火炉又烤了片刻后,邵成国突然起身搓了搓手,笑道:“齐大哥,就这么着吧,我回去准备,这次我们新三镇打头阵,你们十五镇跟进……真要拼光了,你我兄弟将来也葬梅花岭上去。”说完,转身掀开帐帘迎着风雨离去。
姜樊望着风雨中远去的邵成国身影,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叫住他,而是扭头看向齐豪。
“把人都叫过来吧。”
齐豪站起轻叹一声,踱步走到地图前,怔怔的看着。很快,第十五镇的三个旅校和三个安军大使就来到了镇将的帐中。他们进来后,齐豪仍然在看地图,并没有理会他们。几人等了好些时候,齐豪始终没有说话。
帐中很安静,只听见外面暴雨滂沱之声,还有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偶尔火炉中会有“霹叭”的声音发出。等待之时,姜樊将军令已经递给六人一一看去。六人看过之后,都是眉头紧皱。
又等了一会后,丙旅的安军大使、香山人吴大有忍不住道:“既是大帅令,我等遵令便是,指挥大人不必犹豫!”说完,走到帐门,一把掀起帐帘,指着外面对众人道:“这场大雨下得很不是时候,不过对我们不利,对鞑子更不利。看这雨势,一时半会肯定停不下来,再说都下了一天了,这地早就烂透了,鞑子的骑兵没办法在烂泥里运动,咱们就趁这个机会和他们拼了!……人死吊朝天,吃大帅的,拿大帅的,住大帅的,花大帅的,好日子咱们过过了,现在大帅要咱们拼命,咱们就跟他娘的鞑子拼了就是!”
“对,跟他娘的鞑子拼了!”
诸将被吴大有这话振奋起来,纷纷附和。齐豪也转过身子走到了诸将面前,他缓缓扫视了诸将一眼,然后微一点头,道:“那就拼了吧。”
“我命令……”
随着齐豪一声声号令传下,点到名字的军官全都躬身起立领命,齐豪按着腰间佩刀,眼神中满是坚绝之色。
随着命令,风雨中,第十五镇数千人马一齐出动集结,人人都已经披甲在身。兵刃弓矢器械,全都佩戴在身。风大雨大,火铳根本发射不了,这会铳兵们都将铳放在营中,手中拿的都是大刀长矛。
数千人马列于风雨之中,虽然大家都冻得直哆嗦,一个个也很犹疑,不知道为何军令要在风雨中集结,但残酷的军法令得所有人都只能将疑惑埋在心头,一个个秉气呼吸的等侯将领们的到来。不一会,风雨中的士兵们就看到了他们的镇将一身甲衣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进攻令一下,敢有不前者,斩!”
齐豪没有多说半句话,直接下令发起进攻。各旅很快调动,开出营外。离得不远的新三镇大营中,一队队的士卒也在风雨中列队踏出大营,无声无息的向着远处的清军开去。
齐豪纵马驰出,视线中,他看到了新三镇的军旗,看到了军旗下邵成国的身影。
他的脖子微转,视线落在了东南方向。
大帅,但愿你的决策是正确的,但愿弟兄们不会白死!
“杀!”
齐豪猛一纵马,带着上百骑镇卫在泥泞的地上奔驰。
风大,雨大。就在这狂风暴雨中,上万太平军将士向着清军发起了强攻。厮杀声很快在风雨中响起。
……
高旻寺,仪真河口。
狂风吹得河上的船只不停的晃动,雨珠“哗哗”的落下,天气很恶劣,然而就在这恶劣的天气中,太平军的运河水师船队却仍在顶风艰难的往前行驶着。水手们用力的划着船桨,死命的用篙撑着,只为了能让船再往前划上一段。
仪真河南岸,太平军临时修整的码头上铺满了稻草,不过因为雨势太大,又不断的被人来回踩踏,地上早已泥泞不堪。很多士兵脚上的鞋都陷进了泥中拔不出来,不得不光着脚在那奔跑。寒冷,让不少士兵冻伤,但没有人停下脚步,他们依旧在码头上紧张的忙碌,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水师刚刚运到的货物吃力的往岸上搬。
士兵们往岸上搬运的是一根根粗大的铁管,看着像炮管又不像,因为那些大铁管一个人都抱过来,这世上可没有这么大的炮管,说是铁桶才对。
第847章 吓死你们
大雨在午时渐渐小了下来,但仍稀稀下着,天空一片晦暗,设立在扬州城南三湾的清军大营看着就好像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大营里面,只有升腾的炊烟,并无人声鼎沸,甚至称得上是鸦雀无声。镇国公、多罗贝勒图伦之子屯齐身着黄马褂在数十八旗禁兵护卫下驶入大营时,眼前看到的只有僵立在雨雾当中的披甲兵,除此再无任何一个走动者,当时就油然感慨,对左右说道:“满州治军,我只服鳌拜。”
营中的满兵将屯齐直迎至鳌拜大帐。因为天色有些昏暗,鳌拜的帐中点着油灯,灯光下,当年太宗皇帝亲封的满州“巴图鲁”勇士,如今以内大臣身份统领三湾大军的鳌拜正捧着一本书在读。书是《三国演义》,汉人写的,当年太宗皇帝在时曾特意要鳌拜多研读这书,说只要把这书读透,内中讲的道理弄明了,往后不管打仗还是治民,都无往不利。
鳌拜这辈子最敬佩的人就是太宗皇帝,所以哪怕太宗皇帝已经死了十几年,他仍将太宗皇帝早年的教诲记在心中,一有闲暇便会将这本汉人写的书拿出来翻上一翻。和其他满州王公大臣不同的是,鳌拜的汉文水平很好,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也是一直提倡重用汉人的满州大臣。哪怕当年他竭力反对多尔衮,可对多尔衮提出的以汉制汉却是非常赞成的。
屯齐的祖父是太祖皇帝的弟弟舒尔哈齐,早年就在太宗皇帝身边做事,跟随英亲王阿济格打过朝鲜,又从肃亲王豪格打过四川的张献忠。而这两仗,鳌拜也在,所以二人交情很好。顺治十一年追论衡州败绩之时,屯齐被削爵,后来就是鳌拜帮他在皇帝面前进的言,这才在顺治十二年得授镇国公,不然,也只是北京城中一个闲散的红带子。
屯齐有一个妹妹,是嫁给正白旗图穆禄家的,可惜三年前死在了广州。每想起这事,屯齐就很伤心,一直想着哪一天杀光了太平寇,能去广州寻回妹妹的骸骨。可这事,也只是想一想而矣,倒不是屯齐担心杀不光太平寇,而是广州满城是叫太平寇给屠了的,那么多尸体,又过去这么长时间,他到哪里去寻他妹妹的骸骨。
屯齐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鳌拜手上的《三国演义》,忍不住便说道:“汉人的书有什么好看的,这书你看了二十来年了吧?”
“汉人的书是好东西,对咱满人有大用的很,可小看不得。就这本书,大道理可多了,我看了二十来年,都觉没看透呢。”
见是屯齐,鳌拜笑着将书放下,示意屯齐坐了,问他何事。屯齐说科尔沁亲王吴克善他们最迟傍晚就能赶到三湾,皇上让鳌拜这边将蒙古兵们安排好,不能怠慢了一众蒙古王公,寒了口外蒙军的心。
吴克善是主子的舅舅,蒙古兵又是这次大战的重要力量,鳌拜自是分得清轻重,早就吩咐下去为蒙古兵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