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相竟是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他想到,若是四年前同样有人这样对自己说,他会如何?他肯定会愤怒,所以他不知如何开口。
瞎子李则是冷笑一声:“那你是想报仇了?”
刘文远咬牙道:“对,我是想报仇!”
“管效忠已死,你妻子的仇已经报了,还报什么仇?”
“管效忠是死了,可抓走我妻子的两个清兵却没死!”刘文远突然激动起来,他咆哮道:“他们现在是将军的兵,是太平军!若将军真的可怜于我,就请将军替我做主,让小人亲手杀了那两个畜生!”
瞎子李一怔,觉得刘文远这个要求似乎并不过份。他扭头看向大帅,却发现大帅似乎在出神。
许久,周士相缓缓开口对这刘文远道:“抱歉,你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那些降兵已经投降于我,以后他们就是太平军,只要他们不再犯伤天害理的事,我便不会杀他们。”
“那你太平军和清军有什么不同?将军你和管效忠又有什么不同!太平军是清军,清军是太平军,你们到底是什么兵?专门祸害我们百姓的兵吗!你的兵都是禽兽吗!”
周士相冰冷的声音传到刘文远的耳中,让他绝望了。他知道,他的请求有些不现实,但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跪在了这位年轻的将军面前。他是多么想听到对方答应他的请求,将那两个祸害他妻子的凶手捆绑到他面前,让他一刀刀的去割他们的肉,去告慰妻儿的在天之灵。可这个将军却粉碎了他的希望,那么的冷酷,那么的无情。
有什么不同?
周士相沉默了,刘文远的话是他面临的一个现实,也是太平军的现实,那就是太平军从头彻尾就是一支由杀人凶手组成的军队!
他们当中,有土匪,有屠城的降军,甚至还有满州人,蒙古人。大半军官和士兵的手都沾过汉人同胞的血,就是他周士相也同样沾过汉人的血。虽然他没有亲自动手,但潮州无辜被杀的百姓、胡南无辜被抢被杀的百姓,他能说和他没有关系?
那些百姓冤不冤?
冤!
身为杀人凶手的太平军,该不该亡?
该!
但真能这样吗?
太平军和清军就真的没有区别吗?
如果没有区别,如果太平军的存在就是死更多的人,收纳更多的杀人凶手,那么周士相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
如果没有太平军,满清现在已经统一中国,不打仗了,自然就不会死人。百姓们能够得到太平,哪怕卑微的活着,总是能活下去。可是因为有了太平军,这场本应该结束的战争又继续了,并且越演越烈,将来也会死更多的人。这对于,那些渴望战乱结束,只想卑微活着,管他是满皇帝还是朱皇帝的平民百姓,公平么?
脑后多根辫子,就那么不能接受么?
他们只想活着而矣!
刘文远的请求合理吗?
交出那两个杀害他妻子的凶手,就这么难么?
如果不交,自己的部下是不是真就是刘文远所说的禽兽之兵?是不是意味着他周士相这几年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断把禽兽招到麾下!
不,肯定不同,肯定有区别!
周士相深深叹了口气,摆手让挡在自己身前的瞎子李走开,缓缓走到刘文远的面前。
“四年前,有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秀才,因为明朝的李晋王围了城,城里断了粮食。于是守城的清兵冲进秀才家,把这秀才的父母杀了吃掉。没两天,清兵又冲进家们,要吃秀才,秀才的妻子却挣扎着对清兵说,我的肉比较嫩,先吃我吧。又过了一天,清兵再来,把这秀才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儿子活活摔死,提着一条小腿把他带出去吃掉了。过了十天不到,李晋王退了兵。秀才活了下来,可他家里除了他外,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周士相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就像在话家常一般。
“这个秀才每天晚上都在害怕,害怕做噩梦。他很想梦见自己的父母妻儿,可他每次梦见他们,只能见到他们血肉模糊地对着自己哭。他唯一逃避的办法就是磨一把菜刀,不断地磨刀,把刀磨得锋利无比,把手上磨出泡,泡破了流出脓血。只有磨刀,才能让秀才暂时想不起自己家人,才能麻痹自己。”
“大帅!”
亲卫姚文龙的双眼红了。他是周士相的小老乡,也是太平军的新会老人。他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他自己的父母大姐也被清兵吃掉,他感同身受。瞎子李也红了眼睛。
周士相摇摇头,让姚文龙不要说话。
“如果没有大明兵来,这个秀才当年就可以去省里赴试,大概能考上个举人老爷,过几年上京赶考,得个进士出身,外放做官;然后封妻荫子,享尽富贵…”
“如果没有大明兵来,这个秀才再不济也能在乡里活得有头有脸,给有钱人家做几年西席先生,然后买块死了主人的附廓田耕读一生,子孙满堂…”
“如果没有大明兵来,这秀才的孩子已经七岁,这会儿父子二人正安坐书房窗下,要么写字要么读书,二老乐呵呵看着我们,妻子端茶送水其乐融融…”
“如果…”
周士相的声音越来越低,两眼望着南方,似乎要用目光把天际刺破。跪在地上的刘文远垂着头在地上呜咽,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这太平军的将军是在说自己。
世上之事,有什么能比同病相怜更能相互理解?!
周士相低头看了看他,突然笑了笑,坚定无比的说道:“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这个秀才没有怪大明兵,他知道仇人是谁!八年前,如果没有清兵来,广州的八十万百姓也还活得好好的,每年过节赶集,秀才都能去省城作诗筹唱;十年前,没有清兵来,南昌的三十万百姓还在准备年节的米面猪肉,开开心心准备过年;十五年前,没有清兵来,这南直隶的扬州、江阴、嘉定、昆山,还有你们苏州的数百万父老乡亲,隔几日便能喝个小酒,听个戏文,春天看繁花,秋天闻虫鸣,父母家人齐聚,快快乐乐!”
“但是他们的结局呢?那些百姓呢,他们在哪!”
“四年以前,秀才在他父母妻儿惨死的城中对全城的人说:只要这贼清在,你们就是待宰的猪羊!只有早晚被宰割的区别,没有不做猪羊的自由……你觉得你之前生活安稳,那是因为贼清鞑子在吃别人的肉,还没轮到你!……可就算是猪羊,被杀的时候不是嚎叫就是挣扎。只要这贼清在,总会有人造反,总会有人反抗,总会有人不想做猪羊,想要做人!”
“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让天下人不再做异族禽兽的猪羊,让天下人不会再象秀才一样父母妻儿被吃掉,不再像你这样妻子被污辱到死。让所有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不会被人随意侮辱,不会被人抢劫杀害。老人能够被孝养,幼儿能够被宠爱。”
“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贼清鞑子不愿意我们过上这样的生活,还想继续把天下人当猪羊怎么办?!我没有选择,我只能拿着那把磨得锋利无比的菜刀去反抗,去杀了那个下令吃全城百姓,包括我父母妻儿的畜生!只能带着和我一样想要报仇的男人们去杀鞑子报仇!”
“十五年来,江阴城的阎典史败了、湖广想要反攻的堵军门败了、西南的李晋王败了、这一次厦门的延平王也败了,我们一次次败,同心死义的军民数百万不止!可一次次没有放弃,没有投降,就是为了出口恶气,还天下人一个公道!现在,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收复了南都,收复了江南,你将来有机会可以去两广看看,我们太平军治下的百姓乡亲是做着人还是照旧做猪羊!”
周士相激动起来,语速越来越快。他把痛苦压抑得越久,越是如同火山熔岩一般喷涌而出。周围有听到的百姓已是哭声一片,他们想起了自己的苦难,想起了多年前遇难的亲人。
钱谦益和柳如是也哭了,整整十五年的痛苦记忆被周士相的回忆所勾起,恍若就在眼前一般。
“今日,我可以告诉你。这苏州城过去的清兵,现在的大明兵,我不会杀他们,我甚至不会责罚他们。他们许多人有罪,而且是死罪,是滔天大罪。但既然我允许他们戴罪立功,他们就是我手下的子弟儿郎。他们会为我而死,为你而死,为大明而死,为天下汉人不再做猪羊而死。你如果要怨恨,就怨恨我一人好了。等我灭了这祸害天下的贼清鞑子,我们再来这城门下做个了断!”
“将军!”
哭成泪人的刘文远突然挺起身,对着秀才又重重行了大礼。
“请将军让我投军,好让我报家破人亡之仇!”
第811章 我范家遭了什么罪
明亡于清,究其原因,根子还在于政事疏漏,与士人过宽,与庶民过严,商贾借士人崛起,无利不起早,心中无国家民族之所义,唯图方寸之所得,范奸永斗者,明国之人,汉之苗裔,却在国战之时,不图利国与一毛,却重清人之一信?
不重汉人之存亡,只顾一家之私,图小利忘大义者,莫过于此,清人如无铁器之利还至于如此迅速的崛起?真正是送利刃与仇寇,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之始,正是始于晋商手也,虽万世难消此恨!
晋商,民族败类!——此盖棺定论!
……
张家口。
由大清皇帝亲自赐产的范家大院“中和堂”内,点着明亮的巨烛。
范家儿媳刘氏呆呆的坐在堂内,边上站着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
夜已经很深了,刘氏却迟迟不愿睡去。两个小丫鬟年纪小,努力忍着瞌睡,不时偷偷转过脸去打个哈欠。
打了三更后,在范家生活了一辈子的赵管家见少奶奶这么呆坐也不是回事,便进到堂内劝道:“少奶奶,您还是先去睡吧,省城真要有什么消息过来,有我在这侯着,您放心就是……再者,您也别太担心,咱家老爷是皇上亲封的皇商,入的内务府籍,咱范家又根本没有和口外蒙古私通过,老爷出不了事的。”
一个叫绿翠的丫鬟也劝道:“少奶奶,您还怀着身子,可不能这样熬,还是赶紧歇着吧。”
刘氏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仍旧没有做声。她看着三十许人,容貌甚美,但体态有些柔弱。微起的小腹是她的第二胎,老大是四年前出生的,取名叫毓馨。
“省里,府里都要使银子,京里也要送银子,不管花多少银子,都得把老爷救出来!要还不行,咱们就去告御状,我们范家打前明起就替大清卖命,昨这帮官说抓老爷就抓老爷呢?还把大爷打的那么惨,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刘氏真的是怒火难平,好端端的天降祸事,省里来了帮兵丁,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自家老爷给锁走了,她的丈夫范三拔也被兵丁痛殴了一顿,害得现在都躺在床上起不得。
赵管家迟疑了一下,道:“少奶奶,不是没往上送,可是那些官都不敢收,说这回是京里来的钦差要办咱范家,省里那帮人现在对咱们范家如躲瘟疫般,一个个都嫌咱家的银子烫手呢!”
“这天下还有嫌银子烫手的!”
刘氏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悲愤,赵管家怕少奶奶伤了胎气,不敢再开口说话。刘氏气一会,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赵管家还想再劝,刘氏却只是摆手,赵管家不敢再做声,悄悄退下。
两个丫鬟看到管家下去,都是失望,两人心里发苦,天知道少奶奶这要呆到什么时候。
刘氏一手扶着头又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来,低声祷念道:“范家历代祖宗在上,范门刘氏今日在此虔诚祷告祖宗在天之灵,保佑老爷安然无恙,保佑大爷身子快快好转,保佑我范家阖门安康!”
刘氏祷念完,略觉心安,丫鬟扶着她站起,突然没来由的心里一痛,不禁一阵恍惚,似觉天要塌了般,吓得腿一软,复又跪下,又手合掌道:“列祖列宗,想我范家,经商一百年来,从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这偌大家业全是老爷白手起家,一个子一个子攒出来的……老爷、大爷天天往外花银子,铺桥修路,舍粥给钱,又广修庙宇,给菩萨镀金身,口里口外哪个不说咱范家仁义、信义!……凭什么该老爷吃这官司,凭什么老天要降这祸给我范家?我范家要是败了,那是再无天理……”
刘氏一边祷念着,一边流着眼泪。她就那么虔诚的望着那一排排供奉着的画像。
画像都是范家历代祖宗,只是二十年前这些画像还是汉人的衣冠,现在却都变成了满人的衣冠。这却是因为范家因被大清皇帝赐入内务府籍,家主范永斗自觉已是旗人,故而要光宗耀祖,特意请画工将历祖历宗的像都重新画了。画像中的祖宗们多了辫子。
刘氏就这般跪着,许久,才因为丫鬟来报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