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人群不是不怕死的,虽然他们中是有些人不怕死,但一队队举铳的锦衣卫,以及那充满杀意的威吓,还是让骚动的队伍瞬间静了下来。有官员和士子在缓缓后退,但是退了几步后,发现身边的人没有退,他的脚步自然不再好意思往后退了。倒是人群中有很多百姓却毫无所惧的挤到了前面,怒目看着对面的锦衣卫,一脸的无畏。
“张公,怎么办?”
王万达眼皮打跳,他很怕这些名为亲军,实为周士相鹰犬爪牙的锦衣卫真的会杀人,要知道,从小到大,他王大人可是连只鸡也没杀过,见到血就发晕。文人的骨气他有,但是要是白白送死,他却是不干的。留得青山在,没怕没柴烧,要是这次真的斗不过周士相,大不了偃旗息鼓,下次再重整旗鼓便是。左右周士相马上就要带兵北伐了,等他一走,广州再生出什么事来,贼秀才鞭长莫及,大伙总有得手的时候,到时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他周士相不认?
“将之兄,周士相不会真要对咱们动手吧?”秦荣也很紧张。
张孝起头皮同样发麻,他也吃不准锦衣卫会不会动手杀人。但他是此行队伍官职最高的,乃人群心目中的领袖,此时此刻,也不能就怯了,否则,颜面无存。小打小闹他不怕,之前也有过广州差役阻挡,但却被万众一心的百姓齐致赶跑,但如今,对方却明确亮了刀子,把铳都对向了他们,面对生死的威胁,前进还是后退,这个选择让他真的为难。
怎么办?
进还是退?
若是退让,岂不前功尽篑?
连公还在等待捷报,若是就此退让,岂不是让贼秀才更加得意张狂?
奸贼、权臣,跋扈不下孙可望!
苦恼之余,张孝起愤怒更加,对周士相更是憎恨,恨不能食其肉吞其骨。
大凡关键时候,总会有人不畏生死,振臂一呼,身先士卒,为了公理义无返顾。在张孝起他们都拿不定主意时,一个小人物出场了,此人乃南海县宋成乡的大地主李秋水。
“各位大人勿怕,老夫不才,虽一介白丁,但若真须鲜血涤荡才能得讨公义,我李秋水便愿做那人头落地第一人!……一死又何足惜,但愿老夫之死,能唤醒朝中诸公,复我祖制,不使我绅民哀号泣野,不使我百姓冻饿田野!”
李秋水此刻所表现出的大义凛然之色,令一众官员羞愧,也令士子和百姓们仰慕。
李秋水真是恨,恨那霸占其家祖上世代相传千亩良田的刁民,恨那雀占鸠巢住在自家的十几户老菜梆子,恨那当官不为民做主的吃人县令,恨那比土匪清兵还不如的太平寇,恨那只手遮天的贼秀才!
“我等于行宫前苦谏监国殿下,早已生死置之度外,要杀便杀,何来罗嗦!”
李秋水昂首向前,生死已是浑不放在心上。正义之气,甚至使得对面的锦衣卫也不禁钦佩。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声诵起了文天祥的绝笔诗,如此一来,人群再是忍耐不住,一个,两个,无数个脸色坚定的官员、监生、百姓们面无所惧的向着对面的锦衣卫行去。
正义可以使人热血燃烧!
热血可以使人忘记害怕!
“这帮人真不怕死么?”
眼看人群在一个白发老头和一众官员的带领下冲过来,周保国忍不住问了身边的部下一声,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从前就没有遇到过这等不怕死的汉人官员。印象中那些明朝的官员看到自己都是怕的要死,早早就开了城门领着一帮子士绅跪地伏拜,口呼“恭迎大清兵”,一眼扫去,满头白发的不在少数。今日却是见了鬼了,这当官的何时变得如此有胆量。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你们的火铳是用来杀鞑子的,不是用来对准我们的!”
“……”
官员、士绅、读书人、百姓闲汉掷地有声。他们没有错,错的不是他们。
“老夫李秋水,南海人士,今日若不幸,不知他日有无读书人能为老夫作个墓志铭!”
“在下惠州举子邵万全愿为李秋水作墓志铭!”
“詹事府少詹事林安泰愿为南海李秋水著书作序!”
“公道自在人心,谁是谁非,自有人心在!”
周胜民猛的快走几步,越到人群前头,朝李秋水重一点头,与他并排行在前面。
“士可杀,不可辱!我劝你们这些鹰犬还是离开为是,否则,便是叫天下人唾骂与你们!”
张孝起回过神来,但见李秋水和周胜民等人已经到了最前面,再见无数士子和百姓从身边穿过,怒哼一声,也朝前行了过去。
面对汹涌而来的人群,锦衣亲军立而不动。
周保国咧嘴冷笑,扬声嚷道:“对面人等听着,着立行退散,否则以冲击亲军罪,格杀勿论!”
李秋水等人根本不为这话所动,望着周保国的眼神鄙夷不屑,好像在他们的眼里,这些粗鄙武夫就如蝼蚁般不值一提。
程邦俊怕人群有人被吓住,就此散了,忙高声呼道:“大伙不要怕,对面虚张声势,咱们可是朝廷命官,再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杀咱们!”
“不错,程大人说得对,咱们都是朝廷命官,就算周士相亲来,他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杀害咱们!”
张孝起不失时机的也跟着给人群打气,说话间却不经意的踮起脚尖想看看周士相在哪,却被人群遮挡,根本看不到仇人所在。
人群中那些永历朝官也纷纷叫嚷着,原本就不怕死的自然不怕,那些心存疑虑的听了他们的鼓动,一个个则更加坚定信心,周士相再跋扈,再无法无天,总不能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他们这些朝廷命官吧。周士相再一手遮天,他也不敢下令手下做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士子相拥在前,年轻与热血使得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就不畏死,甚至都不曾想过有人敢杀他们,因为他们可是大明的举子!
为公理,为良知,为大明,为天下苍生,甘洒热血又如何!
百姓们瞧见当官的和读书人们坦然不惧,一个个义无反顾,也是叫嚷着上前。在他们心目中,读书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们肚中的墨水可是自己一辈子都学不到的,知道的大道理更是自己想都想不到的,所以跟着他们向前,一定就不会错。
不过却也有一些混迹在人群中的无赖子巴不得出个什么大乱子才好,他们可是无心反对什么绍武平反,惩治什么佞幸小人,甚至什么监国殿下留中不留中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们只是觉得今儿这事实在是太过热闹,若不参与其中,恐怕这辈子都要后悔。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就跟着起个哄,这往后也能对人吹嘘几句:想当年,爷也是为咱大明出过力的…
跟着吼几嗓子,壮壮声势,对于这些无赖子而言简直太容易了,又不费他娘的什么事,何乐而不为?但要真拿命去闹,却是想也别想的,因此听到对面亲军说要杀人后,他们便一个个缩了,嘴上激动人心的口号还是要有的,但脚下的步子却是迟迟不肯挪动。好在人实在太多了,多到根本不会有人留心身边的人有什么迟疑。大多数百姓还是愿意追随他们眼中的正人君子去声讨监国殿下身边坏人的。
远处的周士相骑在大青马上,面无表情。边上的江庆之、王章钧等人一脸惶恐。大学士洪育鳌痛心疾首,丁之相、桂永智他们则是冷笑连连。汪士荣的眼神却有些兴奋,不知是因为周士相纳了他的建议而兴奋,还是马上就能看到血流成河而兴奋。
大帅没有命令过来,就代表之前的命令必须执行。周保国的眼睛一直盯着行进在最前面的官员和士绅,默默数着他们的脚步,至于他们的叫喊声则是充耳不闻。
周士相没有阻止周保国动手杀人的意思,因为好人不一定就是好人,坏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就如无心为恶,有心为善般,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好人的人,他所干的事情却不一定就是好事,而看起来处于民意的对立面,群众眼中的坏人,他所干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好与坏,不应该盯着某个细节,而应该放大了来看。他认为自己不是坏人,那帮人才是坏人,所以他心安理得。再者,说过的话要算数,否则何以服众,更何以威摄人群,何以威摄那些总想拖自己后腿,与自己做对的蠢人们。
前方响起了铳声。
数十把火铳同时开火,走在最前面的李秋水和周胜民等人无处可躲,也无处可避,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的看着死神向自己招手。
李秋水被打成了马蜂窝,他的身体向后跃去的瞬间,地面上拖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奸贼,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在身体倒下去的瞬间,李秋水发出了最后的呐喊,声音凄惨而尖厉,饱含愤怒与不甘。
周胜民当场咽气,死前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火铳声和倒下的人吓得后面的人群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官兵真的杀人了?
第699章 还想脱身不成
官兵真的杀人了!
炸耳的铳声过后,六七具尸体让人群如定格般沉寂。数秒之后,一个年轻的士子发出了歇斯里底的哭叫:“亲军杀人了,亲军杀人了!”
死人,所有人都看过,可惨死的人,看过的却很少。
几个大活人在自己眼前被人打成马蜂窝,几具尸体仰面躺地不住的泛着血水,地上散落着一滩滩的血迹,距离自己又是如此的近,这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是桩极其恐怖的事。
肇庆府来的宋老爷当场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崇祯四年举人功名的他竟是失禁了。此刻,宋老爷悔得肠子都青了,若知道官兵真的会杀人,他是打死也不会听李秋水的劝来躺这混水的。那帮当官的闹什么钦定逆案关他屁事,活皇帝他不管,况个死皇帝。他只是想要官府发还自己的家产而矣,只此而矣。
“莫杀我,莫杀我!……我只是想要回我家的地,我只是想要回我家的地啊……”
宋老爷放声嚎哭,他拼命的抽打自己的腿,可两条腿却好像生锈般怎么也挪不动。屁股下的黄白之物散发着恶臭,却怎么也盖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王万达双目圆瞪,眼睛通红,但射出的不是滔天的怒焰,而是惊恐欲绝的目光。望着和自己一起喝过酒,一起寻过乐的太仆寺卿周胜民的尸体,他的牙关颤抖得厉害。是愤怒还是恐惧,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天好像塌了。
锦衣卫的铳声响彻在广场之上,传到了近在咫尺的行宫内,也传到了不远处的首辅府上。
铳声传来时,唐王神经反射的一下站起,紧紧握住王妃的手。
“潘公公,外面可是打铳?”王妃有些害怕。
司礼太监潘应龙不知道说什么,只在那叹了口气。
片刻的惊愕后,唐王反应过来,怒声对潘应龙说道:“你马上去传孤的谕旨,官兵不可杀人!”
“殿下息怒,老奴这就去传!”
潘应龙不敢耽搁,抬脚就往外走,身后又传来唐王的厉声:“孤监国未及一月,行宫外面就有铳声,你去问问粤国公,问问孤的好侄婿,他眼中还有没有孤!”
郭府之中,首辅郭之奇望着行宫方向恨恨的说了二字:“愚蠢!”
这愚蠢却不知是在说周士相还是说张孝起他们。
……
广场上,官员士绅都惊住了,百姓们也呆住了,谁也没有想过亲军真敢杀人,谁都以为这些亲军只是虚言恐吓而矣,哪知道对方竟然动手杀人,杀得还是朝廷的命官!
“杀人了,杀人了!”
先前表现得最激动、口号喊得最响的那些中了举却得不到官做的读书人们终于清醒过来,胆气瞬间消散,他们惊声尖叫,或是目瞪口呆的望着地上的尸体不敢挪动,或是如鸟兽般四散而逃,一个个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这一刻,刚才的激昂,刚才的勇敢全都不在,往常的斯文亦是再也不见。
什么公理、什么正气、什么名利……这些都不及自家性命来的重要,寒窗苦读,一朝中举,为的可不是在这枉自送了性命,权臣视读书人为猪狗,这朝堂不要也罢,这大明不要也罢,这官不做也罢!
更有甚者咬牙切齿,贼秀才不给我等官做,不给我等进身之阶,我等便去投大清!
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他贼秀才断我财路,便如杀我父母!且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且看他高楼何时塌!
右都御史马安民这会也是懵了,如果他的眼睛没有看错,他分明看到程邦俊和秦荣已经拔脚溜人了。
“鼠辈,安能成事!”
马安民气得大骂,要不是先有张孝起来劝,后有秦荣这个同乡同年代表连城壁来游说,他如何会想着参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