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小,不懂这些,等交了女朋友就好了。〃
〃我是。〃他突然抢白,〃我只喜欢男人。〃
一口烟卡在喉咙里,呛得我一阵搜肠刮肚的咳嗽,半天缓过一口气: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是同性恋,哥,我早就知道我是。〃
我把烟头捻在烟灰缸里,火星在手指下顽固地跳动一下,引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灼痛。我却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一种疼来提醒,这一切,晓风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真实发生,不是梦境不是假设。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十六岁的时候。〃
往事象是拉开的泄洪闸,汹涌地奔腾出来。晓风的忧郁眼神,他的欲言又止,他对我从畏惧到依赖,他对高珊珊既讨厌又接受的复杂态度。。。。。。我感到一种细微的裂缝正从心底某个隐蔽的角落开始,却又不能确定裂缝后面,即将显露出的会是什么样的一片真相,话问出来的时候,嘴唇几乎带着颤抖:
〃是怎么发现的?喜欢上谁了么?〃
我立刻紧紧盯着他,他用力地咬着嘴唇,绞在一起的双手泄露了他心里无边无际的恐慌,他的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却仍然是狠狠地,摇了摇头。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我心中放松地舒了口气,才感到身心在这一瞬间,竟如此疲惫。
7
我约了高珊珊在回转寿司见面。她来了,刻意地收拾过,更加显得光彩照人。她似乎挺高兴,因为我还记得她最喜欢这里。D市高级的日本餐厅挺多,可之前我就是个小记者,没什么钱,能带她吃回转寿司就是挑战钱包了。晓风也喜欢回转寿司,我带他去过胜利广场的那家店,他看着小火车传送的各样精致清淡的吃食,眼睛闪着幸福的光,笑得弯弯的,声音里都是新鲜感:
〃哥,这个是什么呀?那个好吃么?〃
〃我喜欢这里,挺好玩儿的。〃他开心地宣布。
〃喜欢就好,以后我们再来吃。〃
可他看见结帐的帐单以后,就再也不想这里吃饭了。有时候我提起来,他还很笨拙地找借口:
〃那个太凉了,吃了肚子不舒服。〃
他实在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给我一瞪,立刻坦白,带着哀求商量的口气:
〃哥,那个太贵了,咱去吃亚惠的皮蛋豆腐吧!〃
〃看你那点出息,一点追求都没有。〃
我虽然出言严厉,倒也不跟他争执。晓风省惯了,我想他小时候家里生活一定十分拮据,才会导致他的悲剧。所以只有攒够了钱,他才会有安全感。可是安全感对他而言,是多少钱?要怎样的一个数目,才能让他感到踏实?毕竟是个孩子,他还不知道,平静和稳定的人生,其实是,无价的。
〃长夏?长夏!〃
我在高珊珊的低声呼唤中醒过神儿,
〃什么事?〃我问。
〃应该我问你吧?〃她笑着说,〃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呀?〃
〃哦,〃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晓风的事,〃就想跟你说,那天晚上的事,挺不好意思。〃
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有些不快:
〃你情我愿,有什么道歉的?〃
我没回应,却给一口芥末呛的眼泪直流。高珊珊递上纸巾擦眼泪,我接过来,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想起来晓风第一次吃芥末时,我戏弄他说那是甜的,他吃了一口,立刻眼泪横流。我大笑着伸袖子帮他擦眼泪,他抓着我的胳膊不放,眼睛抵在上面不动,半天抬起兔子眼,扯着我的袖子就去擤鼻涕。我连忙用力往回撤,一把将他拽进怀里。。。。。。
〃长夏!〃高珊珊担忧地看着我,〃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不方便跟我说么?〃
〃不是,〃我觉得心里沉甸甸,还没来得及思考,话已出口,〃晓风跟我说,他是同性恋。〃
高珊珊一下子楞住了,她转过身,盯着转到面前的刺身不说话。我知道的时候其实跟她差不多的反应,觉得无从插手,无话可说。我大致把派出所还有我跟晓风的谈话跟她说了些,她认真地听着,最后说:
〃你说跟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系么?〃
〃可他这么多年都挺正常。〃
〃正不正常的,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也不好管的吧?〃
见我不说话,她继续说,〃这就是你找我出来的原因?告诉我晓风是同性恋?〃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找你出来还得有理由呀?〃
高珊珊神情有些落寞,微微侧着头,好一会儿没说话。她刚做的头发,是那种很时髦的短发,锔了种挺鲜艳的红色。那年头锔头发的人不多,坐在开放式的餐厅里,格外醒目。
〃我爸说千万别嫁同行,尤其还在一个办公室的。彭伟国是我家里先看上的,我对他印象不错,也谈不上喜欢,就觉得他特别有礼貌,懂得在女人面前装绅士那套。跟他没成,是因为他发现我不是处女,挺不高兴的。我跟他认识的时候就二十七了,哪那么多处女给他留着呀?我就跟他说那咱就都好好想一想吧!过了一段时间,他来找我说,他总结了一下,觉得我身上还是招他喜欢的优点比较多,想跟我结婚,然后让我跟他出国。我觉得他拿我就跟他手里的那些项目一样衡量研究,就跟他了断,说,你还是找你的处女去吧!〃
高珊珊说话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倒象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就是这样,长夏,我也不想骗你,说什么没出国是对你旧情未了。可我有句心里话想跟你说,跟彭伟国分手,我没觉得什么遗憾,错过你,却一直心有不甘,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尤其在我们相处的那几年里,你是真心待我好。是我傻,没珍惜,错过了跟你的机会。我还真没脸,再要求你回到我身边,可你也别那样躲着我,做朋友总成吧?〃
我坐在一边没吭声,我不知道是什么让高珊珊在最后关头如此表白,她虽不做作,却向来骄傲,今天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太不象她的风格了。说一点也不感动,也不可能。她坦荡荡地说出心中感受,想回头的心已经表达得那么清楚,我不知道要怎么拒绝,何况在这样的时刻,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需要高珊珊留在我的身边,需要她来证明,来否定,需要她帮助我渡过这段荒芜区。于是在她说:
〃今天这顿我请吧!你这么粗心大意的还能记得我喜欢这里,很难得了。〃
我忽然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没有放开。
那以后,高珊珊又成了我家的常客,还帮我洗衣服,打扫房间,俨然一副我太太的模样。她的工作关系已经转到电视台,暂时做晚间新闻的编导。她对晓风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去〃宁夏〃听歌的时候,还会带上些电视台的小姑娘。很快,整个电视台都知道〃宁夏〃的那个小帅哥,据说当时去宁夏听晓风唱歌都要预定位置,挺夸张的。晓风对高珊珊介绍的女孩子都很礼貌,不拒绝也不接受,可是他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冷淡了。其实,我跟高珊珊复合以后,他对我的态度似乎又恢复到多年前他刚到我家那会儿,对我言听计从,敬畏却不亲近。
有一天,高珊珊跟我说她看见晓风跟一个男人逛乐器行,有说有笑,关系挺好的。我问她那男的长的什么模样,她说,高矮胖瘦跟你差不多,模样没你好,额头上还有道刀疤。我一下想起当时去派出所接晓风的那次,那个流氓也是个刀疤脸。这么一想,心里立刻就有些紧张。晓风心地太好,自从知道他是同性恋以后,我更加担心他给人欺负。人的心理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我虽然接受了晓风是同性恋的事实,却并不接受所有的同性恋,甚至有些憎恨那些人,在我心里曾经有段时间一直隐隐认为,都是他们拐坏了晓风。
那天晚上,我问晓风那个刀疤脸是谁。他说是以前的同事,也在〃宁夏〃唱过歌。
〃怎么不唱了?〃我问。
〃他跟冯哥不太合的来。〃
〃不是什么好人吧?连冯哥都看不上他。〃
冯哥四十多岁,对晓风特别照顾,因此晓风特别敬重他。我这么说,晓风也没再说什么,只低头吃饭。我给他夹了一筷子肉,他最近瘦得厉害。
〃上次闹到派出所就是因为他吧?〃
晓风的目光透着凄苦:〃那是个误会。〃
〃是民警误会你们了?〃
他欲言又止,淡淡说了句:〃反正就是误会。〃
我也就不再提,不想破坏他吃饭的兴致,只是忽然想起跟高珊珊的约会。说:
〃明天晚上我跟高珊珊出去吃饭,她的一个朋友也会去,也喜欢唱歌,还会弹钢琴,你去认识认识。〃
晓风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太情愿地说:〃一定得去么?〃
〃明天星期三,你又不上班,呆在家里干什么?〃
这一年多来,我跟高珊珊给晓风介绍的女孩子不下二十个,要是一般人准跟我们急,可他心里再不情愿,也一直很配合。让我想起他上初中的时候,拼命学习补课,取悦我跟我妈的情景,想来心酸,绕了这么大的一圈,我们之间的关系又回到原点。我虽然有些难过,可又不敢轻易跨越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想,也许这样最好,哪怕有一点生疏,隔阂,却是,安全的。那个时候我并不确定晓风喜欢的人是我,可我确实防着他,就象防着一种可以传染的疾病。我甚至天真地以为,晓风也是想痊愈的,才会这么合作地去跟我们去相亲,直到那个晚上的到来,我才清楚,自己施予他的是怎样的一番残忍。
8
那天晚上,晓风去〃宁夏〃上班了。高珊珊到我这里来,在我房间里鬼混了一个晚上。完事之后,她急着要走,说是明天一早要去开发区采访。因为晓风的关系,我一般不留她过夜,她有时候自嘲说她就跟外卖一样,做完就走人,还没钱收。我知道她心里的不甘,可我不想让晓风看见她留宿,那简直就是在逼他搬出去。他已经是能躲就躲了,很多时候高珊珊一过来,他就找借口出去。他没什么朋友,我以为他大概找冯哥他们,可有一天我下楼买烟的时候才发现他就坐在对面的小公园的角落里,那天寒流来袭,他揪着衣襟缩成一团,看着穿得跟熊猫一样的小孩子荡秋千。
〃那女孩可是跟我打听好几次了,对晓风还挺在意。〃在门口穿鞋的时候,高珊珊问我,〃我以前还不知道她爸爸是做房地产的,‘汉乐府'就是她家开发的,她说要是我们买,可以给我们打个折扣。〃
〃得了,你敢说你不是预谋?早算计好,搭了线要折扣的吧?〃
〃说什么呢!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她嗔笑着,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你多做做晓风的工作啊!〃说完拎着皮包跑出去了。
刚关上门,我无意往地上一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晓风的皮鞋工工整整地放在鞋架的最下层。操,刚才没关门,怎么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高珊珊那女人叫成那样,他该不会都听见了吧?妈的,点儿背到家了!
他房间的门紧闭着,可我知道这房子隔音特差,走上前,大声地敲了敲门:
〃晓风你在里面么?〃没动静,〃我进去啦!〃
他的门没锁,屋子里黑漆漆一团,靠窗的地方有点亮,隐隐约约有团阴影,是他。还没走到他身边,脚下踢翻了几个瓶子,〃哗啦啦〃响亮地破碎声。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缩在窗帘后面的他,身上都一股浓重的酒味,手里还握着个半空的瓶子,我一把夺过来:
〃有完没完?干嘛喝这么多?不想活了?〃
他双腿蜷着,双手绕着膝盖,脑袋搭在上面,压根儿没搭理我。我有点心虚,在他身边勉强坐下来。窗台太窄,硌得我屁股疼。
〃今晚怎么没上班?〃
〃你们不是安排我去跟陈瑶约会么?〃
他的声音沙哑,象是哭过了,这一说话,一股酒气冒来,看样子还真没少喝。
〃哦,那玩儿得怎么样?〃
他又没声儿了。我觉得他太不对劲了,是不是喝多了,脑子不清楚了?我拉着他的胳膊,强迫他抬起头面对我,可怎知,他一扭头,脸埋进窗帘里,压抑着,哽咽着,却始终没忍住,低低哭起来。我吓了一跳,象给烫了般地缩回手。我虽然不清楚具体什么让他哭得这么伤心,却也猜到跟约会有关,我束手无策,傻子一样站了半天,直到他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哥,你们别逼我了。。。。。。我。。。。。。不喜欢女的,真的,我试过,可没办法。。。。。。别让我去相亲了,别。。。。。。〃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让他痛哭的真实原因,晓风已经学会了掩饰他不为人知的内心,再也不是那个透明得水一样的小男孩了。我只好投降:
〃得,别哭了,真不喜欢,那,就算了。〃
那以后,我再没迫他见过女孩子。多年后的一个偶然机会,我在晓风的一本书里夹着的纸条上看到:〃。。。。。。所经历过的大痛苦,是耳闻着心中的爱人,在一堵墙壁之后,与别人做爱,而我,只能听着,听着。。。。。。〃
后来高珊珊又提到买房的事,说现在D市的房市特别好,行家都说两年肯定翻倍。我笑着揶揄她,说你怎么这么热衷买房,等不及嫁我了么?她严肃地说,那又怎样,要是你敢再跟我求婚,我就嫁给你!我惊了一下,不想她这么大胆,讪笑着说,我还欠晓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