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走神,他猛地拉开抽屉,苏朝宇寄给他的明信片安静地躺在那里,背面朝上,“我情愿离开战场,和你一起活下去”,这是他曾说给苏
朝宇的话,那些字没有书法气,却非常漂亮,可以推测出写卡片的人有强有力的右手,和微笑的面庞。江扬想起苏朝宇的蓝眼睛,想起那几年如一日存在着的薄荷洗发水味,想起苏朝宇每次做饭的时候都残暴地捶打那瓶倒不出来的番茄酱,想起他们裹在被子里露骨的情话和他口腔里的温暖湿润。江扬把明信片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开始努力吃那份可以提供能量的冷了的饭菜,就着他的养胃茶。
他是诺大战场上的旗手,被里外包围,他孤独地举着那沉甸甸的责任,一步也不能后退。往常他有苏朝宇,苏朝宇被枪顶着脑袋也会说,江扬,你知道我爱你。然而此刻,他连苏朝宇也没有了。
孤零零一个人,江扬揉揉眼睛,盯着地图片刻,终于站起来,摁下了响彻整个指挥中心的通话按钮:“全体战备,各单位指挥官集会。”周围甚至响起小范围的欢呼声,那是愤懑的将士要为同袍雪恨。江扬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没有苏朝宇,没有爱情,没有兄弟般的下属,没有隐隐期待的亲情,他不管不顾地完成自己作为一个军人的各种使命,甚至太无畏太拼命。
现在,他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失去了。这种感觉……很好。
☆、补偿电话
战备会开得很快,江扬调集重火力正面攻打喀布,飞航大队做空中支援,盲飞并且目测投弹,海军陆战队作为先头部队武装泅渡登陆,配合快艇部队作战。狼牙暂由齐音直接指挥,江扬亲自坐阵部署,命令林砚臣集合飞豹队伍,为狼牙护航。之后,江扬着手处理了首都要求的关于舟桥部队的战损报告,好在有程亦涵,电话打过去的时候,程亦涵忙得都没工夫多说话,还差几行就能完成一份颇具说服力的报告,只需要江扬签字,略微修改过目,便可以直接递交了。
当整个指挥中心室又冷静下来的时候,江扬再也撑不住了,他赶走了秦月朗:“我必须睡半个小时,否则……”刚钻进大衣里,江扬忽然蜷紧了身子,秦月朗尚未出门,又折回来:“怎么?”
江扬翻下沙发,被掉落的大衣绊了一下,趔趄着冲进卫生间。秦月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环顾四周,发现饭菜、茶水、咖啡都是冷的,而且记录上显示,有一个时长足以让把一向冷静淡定的江扬骂到哭的电话,来自首都。秦月朗很熟悉那个号码,一号会议室,江元帅常用的房间,从那里拨出来的电话通常只有两件事,战功表彰和严厉的苛责——按照目前的状况,秦月朗惨笑,把一包养胃茶放进杯子里,注入滚烫的水,然后仔仔细细地压泡了一遍。
江扬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头发也用冷水潦草地洗过,外衣脱掉了,单薄的衬衫上前胸后背都有汗渍。秦月朗骂道:“这是冬天!你疯了!”说着大毛巾就包住了他的头,强摁在沙发上擦干。江扬始终没说话,自己找了套干净的军服换上,便坐在沙发里不肯再动一下。秦月朗要了几片刚加热过的全麦面包,强迫江扬混着养胃茶吃下去,又从口袋里摸了一块巧克力给他含在嘴里。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握着杯子的手很冷,微微发抖:“刚元帅……来过电话了。”
“我知道。”
秦月朗给他穿上大衣,又找了条薄毯子裹住他的腿,“肯定没什么好话。但战败不是你的错,相信我,江扬,不败才是不正常的。”
“元帅不这么认为……显然。”江扬的脸上一点儿血色、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眸子里是很深的失望和落寞,他放下杯子:“我很困。”
秦月朗安抚地拍他:“睡吧,我帮你盯着,有事叫你。”
“任海鹏那里还没有最后的起飞架次回应,另外,我还要情报处慕昭白的简报。首都那边应该没什么事,但是元帅如果打来……”
秦月朗打断他:“行了行了,我是伺候过你都搞不定的江元帅的人,睡觉吧。”
江扬几乎是头沾到靠垫就闭上了眼睛,很快呼吸均匀。秦月朗往他的手里塞了个热水袋,他也迷迷糊糊拿过来,放在肚子上。结果手机忽然就响起来,江扬下意识睁开眼睛,秦月朗微笑:“是卢立本,你激动什么?”
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迷茫和怀疑,秦月朗单膝着地,蹲在沙发前面把屏幕立在他面前,上面果然显示着“Ta”的字样,旋律奇怪的铃声吵得江扬头疼欲裂——他指指门外,秦月朗立刻得令飞了出去,喀布剿匪一战的总指挥官终于得到了完整地睡觉的机会。
而在门外,秦月朗一接电话就变了语气:“元帅。”
“唔,把我的电话转给江扬,私人电话。”江瀚韬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些歉意。
“刚吐得不行,我让他睡一会儿。”秦月朗找了安静的地方,“两天没怎么合眼,怕熬坏了。”
江瀚韬想了想:“我想跟他谈谈。”
“现在不是时候,姐夫。”秦月朗叹气,“您知道这仗失败并不是江扬的过错,甚至,他不能决定战局发展不能擅自改变首都批下来的作战方案。”
“我当然知道,”江瀚韬说,“记得当年我骂你的时候,似乎告诉过你这个道理。”
“我当然知道!”秦月朗用和姐夫几乎一样的语气加重重复了这句话,“当着外人,您骂得越狠,别人越只能噤声,不会再对江扬有任何苛责。而骂得再狠,您也是他的父亲,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态度也实在太差,刚想要说点儿软话,江元帅那边已经说:“他始终不觉得我是他的父亲,只是长官,这我也知道。”
秦月朗叹气。
“严重吗?”
“您要是指战局,是的,比较严重,但新的作战计划应该可以完成强攻。您要是指江扬的胃,不是,不算严重,一直这样。”
江瀚韬当然从这话里听出了讽刺:“那就不
必转接了,让他睡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江扬很难受,姐夫。”
江瀚韬假装听不懂,假装这是指代目前的身体状况:“我会再打来。”
熟睡中的江扬抱紧热水袋。梦里,苏朝宇从浴室里探头出来叫他,江扬,我没有拿内裤进来。他笑道,出来呗,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苏朝宇不依不饶,拿我的内裤来!于是他递过去,苏朝宇就把他拖进浴缸。水温很高,很温暖,苏朝宇说老混蛋,明天我要去打仗了。他说,小混蛋,这是你的责任。苏朝宇紧紧地抱住他,苏朝宇的身体很软很暖,还有点儿烫,他也紧紧地回拥。忽然,这种温度消失了,苏朝宇就在面前蒸发——他睁开眼睛,发现热水袋掉在地板上,想伸手去捡,却被睡意阻拦,指头都挪动不了。苏朝宇的热度渐行渐远,江扬只能团紧身体,梦里,蓝色头发的小兵笑着说,我情愿离开战场,和你一起活下去。
☆、喀布下午茶
苏朝宇睡觉前就很不放心彭耀,十分后悔让他头狼和狼崽子先休息。彭耀绝对敢在苏朝宇睡觉的时候直接去执行那个见鬼的“兵分三路”计划,然后盖着国旗的尸体放在烈士公墓最好的位置,如果苏朝宇有幸活着,必须要到跟前去哭一哭的。“太可笑了……”苏朝宇本来想坐起来看看彭耀是不是还在外面听黄笑话,但周身疲惫让他的意志力败给了冲动,很快就昏然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梦里一声巨响,一枚大的不可思议的炮弹落在山脚,空中传来侦察机的声音,还有人用高音喇叭喊话:“缴枪不杀!”吴小京冲进来喊:“彭耀跑了!”苏朝宇跳起来就冲出去,小腿一疼,中了一弹。彭耀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在海里奋力游向查图尔,大大小小的炮弹激起的水花变成了水帘,遮住了苏朝宇的视线。他拼命叫彭耀的名字,彭耀却摆摆手:“你和江扬亲热去吧!”——等等,不是看不见的吗?
苏朝宇腾身而起,大吼一声:“彭耀!”
洞口有个狼崽子探头:“长官不在。”
他大爷的!苏朝宇冲出去,看见平静的山峦在午后发出堪称诱人的如少女般的漂亮光彩,精神焕发的狼崽子小心地移动着,寻找潜行路线,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少。但梦里跑了的彭耀真的不见了,腿上的“伤口”也在疼。苏朝宇低头一瞧,有一只紫色壳的大虫子正用两颗尖牙咬在他的皮肤上,伤口几乎变成青色。有个狼崽子立刻冲过来,陆战鞋的铁头准而狠地踢在苏朝宇小腿上,虫子落荒飞逃,他则双手并用帮苏朝宇把脓血挤出来,甚至用嘴吸了两下。
“彭耀呢?”苏朝宇顾不得谢谢小兵。
“和八班长从这儿爬上去,走了。”小兵颇有医务基础,简单抱扎。
苏朝宇的耳朵里嗡嗡响。哪怕彭耀不是真的游到查图尔去,独身探路也意味着找死。正要发作,只见远处可以爬上的山坡上冒出一个人来,跟着苏朝宇一起醒来的肖海立刻端枪瞄准,继而又放下:“是彭师。”
彭耀耳朵上夹着两只牡蛎,肩膀上扛着
一个看起来很恶心的东西:如果说那是两条饱满的人腿,那彭耀一定是腰斩了一个敌军,但是扛它回来干什么?走进了才看见,彭耀把一条当地土著人的裤子裤脚打结,变成了一个两面放东西的口袋,里面装着的,则是满满的贝类和海鸟、海鱼。
“哟,起来的很是时候嘛。”彭耀悠哉悠哉地说,“赶上下午茶了。”
苏朝宇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彭耀却只是淡定地给动物开膛破肚,还非常高要求地问有没有人带胡椒粉。苏朝宇一巴掌扇在他背上,附在耳边威胁:“你死到哪里我不管,连累江扬的话,我还不如替那些人灭了你。”
彭耀手下一顿:“用不着你操心。”
苏朝宇自然不能说出诸如“你爹把你托付给我了”这种话,最终只能叹气,找了个背阴的地方挖坑。他们不敢生明火,所有东西都是焖个半熟就和血吃了,谁也不知道下一顿会吃什么,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顿。
彭耀满意地吮吮手指:“山背面能看到敌方大本营,有架没螺旋桨的直升飞机。人不少,但是居然没人在咱们这面设防,奇怪得很。突击艇都在对面海域,我们可以抢几个。”他说得很高兴很轻巧,就像是邻居家的小孩马上就要经过转角,可以抢个甜筒一样,听得苏朝宇直咬牙。但彭耀毕竟不带“副”,压了苏朝宇半级,蓝头发的副师长再反对也不能取消这个疯狂的作战计划——不要说安全到达查图尔,就连“抢几个”这件事,都非常难办——难办也要办,苏朝宇冒险爬高观察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一个需要极大勇气和自信的方法。
夜幕降临,当地土著人和纳斯雇佣军组成的部队营房内因为战争的缘故,只有蜡烛的光亮,而在营区边缘守卫的士兵刚从纳斯人换成了当地人,他们只能勉强开火,连瞄准都很困难。
偏偏这时候,从山脚下冒出一群黑影子来,十来人,没有队形,守卫的士兵不由分说就开始乱打。黑影子立刻四散逃开,传来一阵声嘶力竭地吼叫。虽然喀布海岛上的原住民有自己的语言,但和纳斯雇佣军相处几年还是颇能学到一点儿,尤其是这种非系统学习法里,最容易入门的就是脏话,他们在停止开火之后,就能渐渐听见对方的发音,然后把零散的词汇组合起来,无一例外,都是“我操你们全家”和“生个儿子没□”之类的结果。也有“自己人”的喊声,标准纳斯语,说话的两个人高举双手,非常镇静地走过来,直到近了才发现,他们都几乎□,身上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大裤衩,血迹混合泥沙、炮弹灰,勉强蔽体而已。至于脸上更是脏得无法形容,也只有他们走路都带着风的劲头可以证明,这些人刚下战场,都
是军人。
其中一个人还喊着“自己人”的时候,另外一个已经冲过来一脚踹翻了机枪,站在工事上破口大骂:“操你们祖宗!老子给你打仗去了,你们一帮王八蛋龟孙子扛着土枪缩在这儿吃贝壳,老子衣服都被对面没□的给扒光了,操!游回来的!我操,你们还开枪!开你妈的枪!打不死你们一帮不要脸的!”由于他的脏话运用无比纯熟,其恶毒和痞子的程度实在是到了一定境界,所有当地人都听傻了吓傻了,更不要提怀疑或者还嘴,加上这个人浑身湿透,两眼血红,一看就是吃败仗被侮辱的军官。
十几个人陆陆续续到齐,都是垂头丧气满脸羞愤的样子,都只有大裤衩,都湿漉漉的,冷得哆嗦,终于招来了一个纳斯雇佣军的小头目:“你们从哪儿回来的?”
☆、最后的小集合
刚才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