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扬强迫苏朝宇停止擦枪的动作,他知道,月宁远就是在这只枪口下逃走的:“什麽孙子,分明是儿子。”
苏朝宇放松身体,闭上眼睛:“我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苏晨这件事。我甚至想到,如果今天我杀了月宁远,我要怎麽对他说?用高兴的语调,还是……”
江扬抬起座椅之间的活动扶手,这样,苏朝宇就可以躺在他的腿上,休息,放松。“不,什麽都不说,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懂得你会做的事,也懂得什麽叫善恶有报。苏朝宇你听著,杀月宁远不能成为你的枷锁,你比我更清楚,千刀万剐对於你我来说,更多的是口头上的宣泄,你若不想把这种难过的纠结的情绪强加给苏晨,就最好在见到他之前,先安慰好你自己!”话到这里,又是一副长官架势了,声色俱厉,苏朝宇心里明白一切的道理,不用江扬多说,但他偏偏想听他说,听他的声音,长官一样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江扬的声音特质不是音色也不是声调高低,甚至,苏朝宇知道他想听到他的声音,很大程度上不是需要心理干预──因为他们相爱,因为他要听到所爱的人的声音,这样,他可以确定他活著的意义和方向。
但是……江扬的怀里那麽温暖,琥珀色的眼睛那麽温柔,他的手环著他,他看著他,躺著的苏朝宇忍不住了:“听到这番话的时候,难道我不应该是脸朝下,手背後吗?”
这一句便足够。江扬知道他的小兵会好起来,因此便肆无忌惮地吻了下去:“我允许你记账,苏朝宇。现在是凌晨,落地以後,天亮之前,你会还清所有欠债的,放心吧,我的小兵。”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4
安吉娜一点也不关心外面的雨外面的风外面的枪声和炮声,她被惊醒并且认为这种吵吵闹闹至少还要持续一两个小时,於是起身,赤裸著美丽的身体走到穿衣镜前,决定慢条斯理地进行一次完整的全身肌肤护理──她知道惊人的美貌和诱人的身体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本钱,而恰巧她一直非常怕死,因为她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
她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是什麽,她曾经叫过安娜、苏珊、黛丝、欧阳萍萍、王丽茹或者安吉娜,她比较喜欢管自己叫“十三”,因为这个在某些宗教文化里显得非常不吉利的数字是她生命中唯一真实的东西。她出生於帝国历360年1月3日13点13分──她的亲生母亲或者父亲或者别的什麽人,把这行数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块精美的绣花布上,然後就用这块布包裹著她,放在了儿童福利院门口。
这是她的第一位“夫人”说的,而她自己则对於福利院完全没有任何记忆。对於她本人而言,唯一真实的就是永远完不成的训练,舞蹈、形体、礼仪、谈吐、化妆,甚至微笑或者呻吟或者不露声色地杀人。她记得那根不会伤到皮肤和骨骼却让人痛到生生昏厥的橡胶教鞭;她记得自己的无助、绝望和仇恨;记得年少的自己努力记住每一个暂时养育她的“夫人”和“老师”,尽管这麽多年後,当年恨得牙痒的那些容颜或者名字她已经一个也想不起来,可是她还是爱那个时光彼方的少女的自己,还有一个,曾经短暂出现在那段日子里的男人──他的容貌只能算是普通端正,她和他正好同乘同一班飞机,她靠窗假寐,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空中小姐送来的毛毯。
那年她十六岁,身材还没有长足,却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美得令人屏息。她已经见惯了各种男人的垂涎欲滴,但是他跟他们都不一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她猜想这个年龄是她两倍的男人是个君子。下飞机以後,他带她去纳斯最著名的甜品屋喝咖啡,她也平生第一次吃到了蛋糕──所有可能会影响身材的食物都是被禁止的,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会有巧克力蛋糕这样令人满足到像是要飞起来的东西。他笑得眼睛眯起来,淡紫色的领带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半年後,她预定要告别女孩身份的那个奢靡的晚上,他再次出现,用天价买下她整整两周。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带她去海边去山顶,愿意听她内心的男人,有那麽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被爱被珍惜。可是生活不是爱情小说,她也永远不可能是女主角,安吉娜记得有一天醒来,她已经不在他别墅里那张King…Size的大床里面,她回到雁京人造岛上的小房间,梳妆台上插著一张便签,上面印著今天明天後天的训练和酒会。她知道梦醒了,她永远只是一个昂贵的娼妓、美丽的玩物或者危险的蛇,她为这样的认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痛哭失声。
这麽多年,她一直完美地扮演著命运赋予她的角色,安分守纪地接客赚钱;必要的时候,按照神秘主人的意愿杀死那些被美色诱惑的客人──那是个精明的小老头,床上的花样很多,她後来知道那居然是四大法王之一的玄武王乔洛麟,包括她在的“人间”,帝国几乎所有的色情业都由他掌控。
她被卖过很多次,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最远甚至到过远东,她的任务是挑拨那里几位酋长的关系,让主人从中牟取最大的利益。她完美地完成任务,却一点也不关心谁胜谁负。在她眼里,所有爬上她的床、在她身上运动的男人都不过是一条又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她能让他们欲仙欲死,也能让他们在极乐的时刻死得莫名其妙。她用眼神就可以让男人兴奋失态,用梳起头发、脱掉外衣之类最简单的动作就可以让他们不顾廉耻地扑上来。这些用第三条腿来思考的家夥,对她而言只是食物链下方的低等生物,她自认为没有跨种族谈恋爱的重口味爱好。
当然,她从来不承认,有那麽一个系淡紫色领带的男人,与众不同。
从远东回来之後,她听说原来的主人乔洛麟已经死了,现在换了新主人,她并不关心,让她作脱衣舞娘或者作别人的替身都好,她总会在规定时间出现在规定的地点,取悦需要取悦的人,是毕玥是羞花是月宁远是安吉娜,她统统无所谓,她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她只要有镜中的自己和美好的梦境,便已经足够。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看到他。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5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看到他。
不是记忆中温文尔雅的青年,不再系时尚的淡紫色领带,而是穿黑色的三件式西装配内敛的酒红色领带,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和额头的笑纹都深了,那双眼睛也不像过去那样温柔多情。他沈稳练达,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坚决而充满权威,他是帝国的新首相,卓缜。
安吉娜不确定他是否记得十年前他曾经买过一段最珍贵的回忆送给一个从未有过清纯岁月的女孩子,不确定他是否还认得她或者记得她的名字,她草草点头微笑就和他擦肩而过,然後多少年来第一次,心脏砰砰乱跳──但是,她想这不是爱情,只是她赖以支撑生命的一根稻草。
可是这是救命稻草,没有它,她的生命就会像所有做这一行的男人女人一样,变得平庸、贫瘠,疲倦会从心里蔓延到脸上和全身,让她像一朵开败了的花,迅速憔悴萎靡。她用长指甲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键盘,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他的名字,从图片和文字里读他──他四十二岁,帝国大学金融学博士,妻子三年前死於肺病,大女儿已经结婚,小儿子才刚刚读高中一年级。安吉娜从来没有上过学,对於帝国所有官员等级配置清楚得很,却不知道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博士都是怎麽回事;她可以熟练地说四种外语,能听懂至少七种语言的日常会话,却不能独立完成百以上的四则运算;她饶有兴致地翻看了好久帝大的校园风景,直到被电话铃打断。
那是一条短信,有时间地点和代码,表示对方需要一个会在床上躺平的女人。安吉娜立刻关掉电脑,化妆,选衣服,然後送货上门,她认为自己是个敬业的娼妓──尽管衣服最终都会被脱掉,她每次仍然会精挑细选,让客户惊豔进而激动甚至冲动。
然而这一次愣住的人却是她,那个只是普通高级的饭店房间里,等著她的是两名穿黑衣的男人。他们蒙上她的眼睛带她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站著帝国首相本人,卓缜说:“做一件事,然後我们就可以结婚,父亲终於答应了,我的小十三。”
他竟然记得!安吉娜为这一个小小的称呼而差点掉下眼泪,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结婚”。
结婚,对於她来说,是一件非常遥远而且不靠谱的事。她从来没跟任何一个已婚的同性深入接触过,而对付已婚异性的经验虽然丰富,却对她本人没有任何指导意义。她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妻子,如果她穿上婚纱,那麽一定是为了脱下它以满足观众们的需求──他们都喜欢圣洁而淫荡的美丽女人。
卓缜望著她,那神情亦如当年。她从未恨他一去不回──他们本就是买卖关系──反而相当感激他给了她最温暖美好的一段梦境,因此她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也不会拒绝:他是她现在的主人卓淳的儿子,她只是一个娼妓,一个玩物或者一件相对好用的工具,她清楚自己的地位,於是她低下头,轻声地回答:“是。”
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那以後,安吉娜就住进了白虎王的一处秘密别墅,每天会有不同的老师来教她,学习皇室的礼仪、诗歌和绘画的常识,教她背长篇的客套话。这对她来说都是轻车熟路小菜一碟,唯一的烦恼是课程太过密集,以至於她常常没法挪出三到四小时进行肌肤和身材的保养,她那缎子一样光滑的肌肤和完美的身材需要时间去打理才能长久地保持在最佳状态。虽然卓缜保证说她再也不需要以色侍人,可是她不相信。除了一行代表她出生时间的数字,她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个美得令人屏息的身体,在她被派去杀人或者被卖到遥远的异国的时候,身体就是唯一的武器和盾牌,除了美貌,她无法相信任何其他的事物,更何况是她的梦境。她发现她的心惶恐不安,害怕美梦醒来的时候,一生只剩噩梦和永无尽头的黑暗。
至於卓家告诉她的那个故事,什麽流浪於民间的金枝玉叶、什麽被害死的先皇的大皇子的嫡亲孙女、什麽励精图治公主复仇,对於她来说都不过是电视剧般精彩的、别人的传奇,就像扮演毕玥指控杨霆远上将屠杀平民或者扮演月宁远发表保护动物的演出一样。她会是个好演员,保证不会说错话或者做错事,她只要活下去,保持美貌,其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浮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6
在江扬和苏朝宇的预料之外,他们降落在红枫湖机场之後,并不能立刻休息。彭耀和追赶苏朝宇的白虎王部队在雁京西北方向短暂交火,虽然从战报看来,大家只是象征性地放了几枪又乱轰了几炮,双方均无人员伤亡,但是交火毕竟是宣告了两方势力的对立。江扬都能想象得出彭耀呲牙立在朱雀王城堡上喷火的场景,因此不得不打电话跟他商议下一步的事项。很快,杨霆远就在东北军区得知了这个消息,却不清楚真实情况,大家一面互相交换情报一面商讨谋划,直到旭日东升。
对於苏朝宇带人从夏宫门口劫走了本来可以作为人质的江夫人和程家夫妇二人这件事,卓家暂时保持沈默,并没有任何动作,但江扬知道,即使不考虑一同被羁押的其他王公大臣和贵胄商人,他也算不上胜利了──江元帅和江铭、皇帝夫妇和孩子们、凌寒的爸爸妈妈还都在夏宫,虽然这已经不是要靠人头挂城墙的方式宣战的冷兵器时代,但是江扬确信,在卓家人,尤其是月宁远的手下,肯定没有任何好事。
各种电话一直打到让人耳朵痛,江扬接起程亦涵的线路的时候,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一个亲近安全的人,是彼此了解又共同生活过的,亦是此时此刻想念著的,他脱口而出:“爸爸?”
程亦涵愣了一下,对方可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居然直接挂断了。
这真是关於指挥官的天大的糗事,程亦涵真想大笑一场,但又觉得十分难过,因为他早就得到了自己父母被安全营救的消息,而江扬的爸爸,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的身份,正被卓家囚禁在夏宫里当人质。他估计江扬去喝了点儿水找清醒,掐著时间打过去,果然,江扬假装没发生过刚才的事:“亦涵?怎麽了?”
“这是一个私人电话,长官,”程亦涵的声音温暖柔软,“半个小时前有一架货机在红枫湖著陆,同时叶风少校已经抵达,这件事您知道。”
“我收到报告了,”江扬一夜没睡,眼睛里有红丝,飞快地翻著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