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江扬赌的就是卓家对血缘的最後一线感情,尽管彭耀早就说过他们是“一家子变态”,但是,既然手握秦月翔,江扬就不在乎赌一次,如果可以用秦月翔作人质,交换出被困的妈妈和爸爸,那麽一切都会立刻出现转机,也许……江扬琥珀色的眸子里有血丝,也许内战就可以避免,也许所有的事情,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江扬整理了一些材料,传真给卓缜做交换的筹码。过去的两个小时里,综合情报处一直监视著卓家和新闻媒体的动向,以其能够在对方有所反应的第一时间内做出合适的决策,但是对方迟迟没有动静,任何媒体上都没有出现和秦月翔有关的新消息。
叶风早就和慕昭白一起回来了,此时正在江扬办公室里,死死盯著他的手机──论身手和经验,他都是极顶尖的,身份也比较低调隐蔽,又有在江扬队伍里卧底的经验,无论是嫁祸还是设局,都是带秦月翔出国“避难”的最佳人选。但他在一周前的例行报告之後,迅速带著秦月翔离开了管制范围,从一个岛国出发,辗转七次出入不同的国境,最终到达洛沙克公国。当时的洛沙克公国因为纳斯主力军队在雪伦山地区和布津帝国交战而提心吊胆,国内一片混乱,因此叶风得以顺利混上火车,并且给秦月翔谨慎地喂下了药丸,把他伪装成货物,一路妥帖地照顾著,运到了距离边境基地最近的车站。此时,卓家应该已经发现叶风没有按时递交例行报告,并且发现了两人失踪的真相,因此,叶风的手机已经连上了综合情报处的终端,只要对方开始寻找他、威胁他,综合情报处就可以迅速判断来电方的位置。
当晚三点四十九分,江扬收到了来自首都卓缜的回复。卓家对这个秦月翔身份的真实性的信任度为零,并且认为江扬这种做法除了更加“倒行逆施”以外,没有任何意义。至於那宗说得很隐晦的交换事项,卓家根本毫不在乎,只是叫江扬别担心法律的公正性。
一切和谈的可能都化为泡影。江扬把回信读了两次,确定卓家已经放弃了秦月翔,当即命令综合情报处将之前做好的节目通过网络信号散播出去,并且联系首都媒体,公布“秦月翔凶杀案”的真相。他飞速收拾著文件,冷静准确地向各个部门下命令,然後要了最近一班飞往首都的飞机。
“卓家很快会公布我们之间的所谓‘交易’,後续繁杂,一切交给你们了,”江扬对慕昭白说,“叶风先留在这里,必要的时候再去首都,我需要立刻赶回去,赶在事情变得更坏之前。”
鉴於秦月翔被杀害并肢解抛尸一案的一审结果还在老百姓嘴里念叨著,此时秦月翔真身出现的意义非同小可,卓家的反应再快,也不过未雨绸缪的江扬。很快,各大网络媒体已经将相关消息登上了首页头条,有的甚至做出了专题栏目,而《雁京日报》的主编在接到电话之後,穿著睡袍就到了印刷厂,当场写稿,加印号外。一系列公关和反击做得又漂亮又快速,江扬不知道的是,身在首都的父亲坐在电脑前,笑容那麽温柔。
来不及看到更多的结果,江扬就要去机场,叶风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慕昭白迅速打开定位软件,江扬锁住了办公室门。
号码陌生,声音陌生,电话那头的男人说:“叶风,你疯了。”
“我没有。”叶风坐在沙发上,端著他的热茶。
“你还有悔过的机会。”
“有吗?”
“有。你知道怎麽做,我等你的消息。”
“不用等了。”叶风说:“为了不让你失望,你还是当我疯了吧。”
电话那边沈默了一会儿,有开门和衣物摩擦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有个嫩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干什麽呀……”江扬看见,叶风的手死死掐住了大腿上的肌肉。慕昭白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麽,那嫩嫩的声音来自一个听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小男孩,肯定是没有睡醒,此时极不情愿地对著听筒说:“爸爸?我是旗旗。”叶风没有接话。忽然,小男孩痛苦地叫起来,很快就哇哇大哭,叶风冷静地听著,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直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出现:“叶风,你不想让发生在你老婆身上的事情再来一次吧?”
江扬两手攥拳。
叶风镇静地像个假人,甚至啜了一口热茶才说:“你把小孩放了,怪可怜的。大男人欺负一个小朋友,好意思吗?”
“我会让你听见他是如何死的,一点一点,我会给他套一个漂亮的袋子,慢慢收紧,让他哭,让他叫你爸爸,让他呼吸越来越难……”江扬听不下去,却无能无力,慕昭白那里的定位刚到街道,而小孩的哭声,已经越来越小了。
叶风仍旧那麽冷静,以至於冷酷:“唉,随便你们吧。再见。”就这样,他居然挂掉了电话,并且把手机直接放进了茶杯里。
江扬手疾眼快地过去抢,试图把卡拿出来,但发现这是为了方便抛弃而设计的整体成型一次性手机,根本没有快捷打开的地方。叶风握住江扬的手腕:“别这样,那不是我儿子。”江扬抬头看他。
“姜韵是这麽死的,他们给她套了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视频里,我看著她死的。我儿子也一样,他们一旦发现我带著秦月翔跑了,就会立刻灭口,儿子……早就没了,甚至有可能没得更早。刚才那个小孩,只是利用我的弱点做戏,想白赚我杀掉秦月翔,算了!我被他们赚了小半辈子了……”叶风说得特别慢特别清楚,就好像害怕这些事情不真实,所以强迫自己相信似的。他已经不悲伤了,可见这些惨剧发生已经有一段时间,江扬的心里如同有巨雷轰鸣,一时间又恐惧又难过,竟完全说不出话来。那种失去最亲最爱的人的痛苦、被胁迫的恐惧、眼睁睁看著生命消逝却完全无能为力的挫败和内疚自责,江扬比谁都清楚。
叶风像个大哥哥那样拍拍江扬的肩膀,然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们都活著呢。”他指指周围的空气:“各种地方,一直跟我在一起。”说完,他踢了一下慕昭白的电源线:“喂,又不是你儿子,你哭什麽?”
慕昭白把坐标发给他的手下,默默地收拾东西,终於忍不住骂了突破他极限的最脏的一句话:“操他全家啊!”
叶风笑著哽咽著,大力抱抱他昔日的同僚,然後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了慕昭白的肩膀:“这下你懂了?吃饭的时候你问我为什麽回来?为什麽不考虑後果?没有为什麽。我能去哪儿?我要回家啊!”
江扬把压在胸口的悲愤强压回去,因而觉得身体里有种横冲直撞的痛苦和欲望。回家,要回家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0
江扬秘密离开边境基地的那天夜里,彭耀度过了他迄今为止最为难过的一夜。正如江扬收到的情报所示,朱雀王裴坤山的状况非常不好,这位布津政坛上的传奇人物在短短几个月内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体内部似乎寄居著一头吞噬健康的怪兽,无时无刻不在撕咬著他的五脏六腑。如今,甚至需要每天注射三支止痛吗啡,否则,他非但无法思考,甚至连安安稳稳睡一觉都成了奢望。
自从被三个舅舅送进望洋阁,彭耀就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姥爷的病榻,身边除了徐雅慧的母亲颜若兰,还有三四个终日带著白口罩的医护人员。彭耀曾有几次试图看看他们的耳朵後面有没有传说中的“相思痣”,只可惜阴差阳错从未如愿,因此他索性放弃了这种劳神费力的事情──毕竟,凌寒和他的人隐在暗处反倒更为有利。
除了黄昏时分曾经短暂地醒来之外,裴坤山始终昏昏沈沈。颜若兰给彭耀找了一张单人充气床垫放在裴坤山的病榻前,又给他找了一只很大很厚的睡袋,彭耀难得收起全部的暴躁和坏脾气,就像一只最温驯最忠诚的小狗一样,守在姥爷身边,只怕一眨眼的功夫,他这唯一的真正的亲人,就会消失不见。
午夜时分,裴坤山终於醒来,彭耀还没有睡,拢著睡袋斜斜靠在床脚,用一个电子涂鸦板乱写乱画。他敏锐地察觉了姥爷的注视,於是抬起头,目光相对的瞬间,两双相似的灰蓝色眼眸里瞬间盈满泪水。
裴坤山抬起左手,微微指了指床头的匣子,彭耀从那里面拿出配制好的止疼吗啡针,半跪在床前替姥爷注射。裴坤山缓了一下,右手轻抚彭耀的头顶,缓缓说:“有时候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可是我们仍然无法选择没有伤害的那一种。”
彭耀看见自己的眼泪砸在手背上。他抽出针管,嫌弃地扔进垃圾桶,父亲去世时努力隐藏的所有悲伤都在悲剧再次发生的时候双倍地再现出来,他知道自己做了很傻的事,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太过软弱,可是他没法控制。於是向来果决狠辣的小狼深深吸了口气,毫不掩饰地钻进睡袋里哭了五分锺,然後爬出来,眼睛里还盈满红丝,可是人却已经非常镇静。他看著他姥爷说:“我实在不能接受您的愚蠢和残忍,以及,过分的仁慈。”
裴坤山灰败的面容上划过一丝笑意。最宠爱的外孙果然是最懂他也最像他的孩子,尽管刚刚这句话已经选择了最温婉的说法,却还是那样敏锐地戳中了问题的实质。刚刚注射过止痛吗啡的头脑比平日清醒,也稍稍有些气力,他甚至在彭耀的扶助下坐了起来:“他们斗不过你,我只盼他们能渐渐明白,生路亦是要自己争取。”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此时此刻听来却那般悲苦无奈,彭耀偏偏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今时今刻,就算姥爷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乞求儿子的生路,他也无法保证──这一路走来,朱雀王城的诸般布置已让彭耀明白裴纬广和裴纬达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杀人灭口的觉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会尽力。”
裴坤山知道这就是小狼崽子最郑重的承诺了,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握住彭耀的手:“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这是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彭耀的鼻子又酸了,可是他努力微笑,微微用力握住姥爷的手,故作轻松地说:“当然,我怕过谁?”
若是过去,裴坤山一定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在最宠爱的外孙脑门上,可是现在,他似乎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只能笑,然後把在外间守著的颜若兰叫进来,吩咐说:“既然彭耀来了,事情便要有个了解,明天一早,叫他们三个都到我的办公室。”彭耀十分担心地瞧著他姥爷,裴坤山攒足力气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时半刻死不了,放心吧,小子!”
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和昼夜守护已经消磨了颜若兰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和容颜,眼角脸颊的干纹变得十分明显,神情也相当憔悴和狼狈,可是那双跟徐雅慧一样的美目却依旧闪闪发光。和裴坤山或者彭耀一样无所畏惧,她含笑留下汤药,便快步离去交代人通知裴家三兄弟。裴坤山似乎倦了,斜倚著床头闭目养神,有那麽一瞬间,彭耀觉得应该扶著姥爷躺好,继续休息,可是,在他试图动手的时候,裴坤山却摇了摇手指,睁开眼睛凝视著他最宠爱的外孙,目光或者语调都那麽温柔:“这些日子,身体越来越差,总有种大限已到的感觉。”
彭耀立刻就急了,这话简直太不吉利了!可是裴坤山那种温柔的语调和神情却让他没法发作,只能红著眼圈等姥爷继续说下去。裴坤山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彭耀,沈浸在了某个平行时空之中:“竟然会见到纬正的幻象,似梦非梦,他的手非常温暖。”两周前,凌寒的部下潜入朱雀王室墓地开棺验骨之後,裴纬正的真实死因已不是一个谜,然而彭耀却不确定,如果现在掀开这个秘密,重病的裴坤山是否能够接受。他握紧了姥爷的手,试探著问:“五舅,他可曾说过什麽?”
裴坤山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间再次聚焦在彭耀的脸上,微微地摇了摇头:“他是个非常好非常温柔的孩子。”温柔有屁用!彭耀牙齿咬得嘎嘎响,却不忍心在这样的情势下对姥爷说出那残忍的真相,正犹豫的时候,裴坤山又说:“纵然发生了这麽多事,他也许仍然不能怪我。”
咦?彭耀的耳朵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这话实在有些没来由,难道姥爷的意思是,纵然裴纬正在天有灵,了解兄长们害死自己的事实,以及父亲刻意不追究真相的保护,也不会因此责怪父亲吗?难道裴坤山已经知道真相?
凌晨的夜里,能听见窗外一波一波的水声和风声,彭耀觉得一股凉风顺著脊背慢慢往上爬,是裴坤山因自己的经历而猜到真相,还是裴纬正的灵魂托梦?
这到底是他奶奶的怎麽一回事儿!
彭耀忍住不吼叫,却发现姥爷的眼睛再次失焦,凝视著自己背後,温柔地笑:“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