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姥爷消失的瞬间,彭耀毫无风度地大叫著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的前胸後背都湿透了,被这个梦搞得心情沮丧的小狼崽子狠狠砸了好几拳行军床,呸了好几口啐晦气,然後整个人再无睡意,抱在毯子怔怔坐在窗边。
过去的二十年里,裴坤山一直是彭耀最亲近的长辈,进军队前,小狼崽子一年只跟父母吃三次饭,甚至很少回彭家。不像中年以後渐渐被引诱、走上歧路的彭燕戎,裴坤山这麽多年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让孩子们瞧不起的事情。他勇敢,果断,不贪财亦不好女色,闲时只爱打猎和钓鱼,某种程度上就是那种最完美的长辈。少年以後,彭耀渐渐知道姥爷对自己超出常理的宠爱是因为那个十七岁就死於血癌的五舅,却从未因此产生失望或者别的消极情绪,反而愿意花更多的时间陪伴那个越来越寂寞的老人。关於姥爷和姥姥的爱情,关於五舅舅裴纬正的聪慧正直和勇敢,彭耀知道得比任何一个舅舅都多。
但是他很少梦到姥爷,向来直来直往的彭耀本来就很少做梦。如果他思念了谁,就会直接打电话或者拎两条鲜鱼杀过去和对方吃鱼喝酒,甚至连他惦记了那麽久的苏朝宇,也不过出现了一两次而已。
可是刚刚这个噩梦,却那麽真实。那种被冷水渐渐淹没的感觉,姥爷那双瞬间老去、落寞悲伤的眼睛那麽近那麽清晰,甚至醒来以後,彭耀回想起来,还有种一股凉气顺著脊柱往上蹿的感觉。
不会是家里出了什麽事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彭耀就哆嗦了一下,接著狠狠地啐了一口,暗暗告诫自己“百无禁忌”,可是心慌意乱的感觉却是真的,他又坐了片刻,干脆跳下床,开始玩命砸那扇被反锁著的门。
唯物主义的苏朝宇唯一相信的“迷信”说法就是人类“微妙的直觉”,比如他自己就在漫长的青少年时代里,在父母和法律都确认了苏暮宇的“死亡”之後,始终执著地相信双胞胎弟弟就在世界上某个角落,不好,但是仍然活著。在战场上,关於直觉的灵验程度也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被验证,天才的指挥官和平庸的指挥官的差距往往就在於关键时刻的直觉和信任自己直觉的胆量,所以当彭耀两眼血红地冲进指挥中心只为了打一个私人电话的时候,蓝眼睛的师长立刻叫两个通讯工程师帮他在五分锺内建立了保密线路。
裴坤山的私人通讯无法接通,秘书和私人医生都表示王爷好得很,可是彭耀始终放心不下,枯坐了片刻,冒著被徐雅慧骂一顿的危险,拨通了颜若兰的电话。
颜若兰是朱雀王裴坤山嫡妻颜後唯一的妹妹,也就是徐雅慧和徐雅娴姐妹俩的亲生母亲,孀居多年,一直带著女儿们住在姐夫的城堡里。在朱雀王的一後两妃都去世之後的十来年里,她就是朱雀王城堡里实质上的女主人,只不过她本人对名分一点也不执著,更不想引发裴家儿子们的猜忌甚至新一轮的战争,所以并未正式嫁入朱雀王室。不同於娴静温柔的颜後,她们母女三人脾气秉性如出一辙,都十分火爆,十分喜欢别人称赞她们的美貌和性感,十分介意别人、尤其是年轻男人对她们的称谓。徐雅慧讨厌彭耀按辈分管她叫“小阿姨”,徐妈妈更是讨厌别人在称呼里“明示”她的辈分和已婚的身份,所以这麽多年,彭耀一直称她是“颜小姐”,她则把彭耀当亲生儿子那样疼爱,叫他“狼崽子”。
这个时间早就应该入睡的颜若兰居然第一时间就接起了电话,而且居然没为凌晨时分这种没来由的打扰大发脾气,这本身就足以让彭耀的疑心翻倍。考虑到隔墙有耳,彭耀耐著性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问到核心问题,颜若兰回答得十分隐晦,似乎句句都在抱怨自己的皮肤或者心脏,可是彭耀都明白。他打电话的时候,苏朝宇就在身边看地图,眼见彭耀额头的青筋暴起,於是等到彭耀按断通讯,就立刻把手里的事扔下,关切地问究竟。狼崽子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有血丝,嗓子里有强抑的哽咽:“姥爷病了,而且相当严重。”
苏朝宇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个老人的健康问题,他扬眉瞧著彭耀,後者闭上眼睛沈吟:“最诡异的是每个人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八成与裴家的老大老四有关系。”
苏朝宇想起那俩人正是害得自己被那个倒霉的职业调查办公室抓去刑讯的元凶,不由磨牙:“叫你小姨夫查他们俩!让他们尝尝集装箱的滋味!”没料到一句气话倒让彭耀上了心,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应该好好调查。”说著,就给外间的工程师下命令,叫他们接职业调查办公室主任李青川,顺便抓起苏朝宇桌子上的大茶杯灌水,末了抹抹嘴瞪著苏朝宇说:“这事,暂时不用告诉江扬。”
苏朝宇纵然有意见,却只能点头,毕竟,事态未明,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很大程度上仍是彭耀的家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2
裴坤山在第二天早晨打来了电话,私人医生和秘书也纷纷寄来了病历,看上去只是肠胃方面的小病引发了心脏和神经的不适,据说裴王仍旧能骑马和钓鱼,胃口也不错,叫彭耀不用担心,“毕竟,殿下年纪大了”。
彭耀却不这麽看,他从基地数字图书馆下载了好多医学方面的书籍,开始利用战斗的小间歇对比颜若兰透露的只言片语,不眠不休地研究查阅。这件事十分机密,只有苏朝宇和徐雅慧知道详情,後来有一天,彭耀困得死去活来,歪在行军床上还要端著双倍浓咖一面翻医学书籍一面为那些晦涩难懂的名词抓耳挠腮的时候,程亦涵平静地走进来抽走他的办公终端,俯下身子温和地说:“交给专业人士效率会比较高,可以吗,长官?”
彭耀凝视著那双黑眼睛微笑了,接著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缩进被子里,肆无忌惮地利用年龄优势撒娇,利用长官优势耍赖,闭著眼睛勾起嘴角笑眯眯地摆手:“好呀,放心,我会付加班费的,程副参。”
在江扬身边一直是“弟弟”的程亦涵终於找到当大哥的感觉,真想揉彭耀的头,不过看到小狼那种极度疲惫极度放松的睡颜,他只是倒了杯柠檬水放在床头,然後悄悄地退出去带好门。
次日一早,程亦涵就向彭耀提交了一份基於病历的分析报告,内容详尽而专业,同时又考虑到了彭耀对医学的一窍不通,用词简洁明了,一个名词术语都没有。在详细阅读了朱雀王室提供的半真半假的完整病历和颜若兰偷偷传来的只言片语的真实情况之後,在向徐雅慧了解了裴坤山过往的健康记录以後,根据医学理论和实际病历综合分析,程亦涵笃定地说:“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是人为投毒,看起来是慢性非致命性的毒药,裴王殿下年纪大了,时间久了,身体自然而然会出现变化,到时候不仅仅救不了,而且几乎不会有人怀疑他‘病逝’的事实。”
彭耀一拳就把临时指挥部的玻璃茶几砸碎了,坐在他对面的程亦涵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十分镇静地从办公终端里调出“公物非正常损坏赔偿表”,唰唰地填上时间地点事由,发给狼牙现在的实际负责人苏朝宇上校。果然,不到五分锺以後,本来轮休在补眠的苏朝宇就顶著一头乱糟糟的海蓝色短发出现在了指挥部,拎著彭耀领子就把他拖出去了。两个人一路扭打,碰到一片桌子凳子之後,苏朝宇狠狠摔上了隔音效果良好的门,又过了差不多十分锺,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回来了,彭耀嘴角有血丝,眼睛通红,可是神色却十分镇静,苏朝宇替彭耀跟程亦涵说:“一会儿我送他回指挥中心,这个时候,给朱雀王下毒不是小事不是家事,应该通知江扬。”
这跟程亦涵的意思不谋而合,他立刻点头应了:“这边我和林师盯著,凌上校要不要一起回去?”
彭耀当然清楚凌寒的国安部背景在调查这种事务上非常有用,却抹不开面子,苏朝宇狠狠踩了他一脚,他才别别扭扭地点头应了,於是程亦涵站起来:“我去安排车,十五分锺以後你们就出发。”
话音未落,纳斯军的一次奇袭就打乱了他们的计划,直忙到半夜。考虑到前线指挥部到基地指挥中心有近六小时车程,而且山路的路况也不算好,苏朝宇说服彭耀睡一觉再走,後者刚刚答应,却见自己的副官徐雅慧风一样冲进指挥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没人见过这麽狼狈的徐雅慧,一头红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著,容颜憔悴,一点修饰都没有,光著脚,步履凌乱,整个人几乎是扑进彭耀怀里的,再抬起头的时候,满面泪痕:“青川出事了!”
李青川,徐雅慧的丈夫,朱雀王裴坤山最器重的私人法务助理,为人正直,手段高妙,去年春末彭耀狠狠打击了裴家势力之後,入主职业调查办公室,在之後的秦月翔案和杨霆远案中,对於江家和彭耀助力良多。基於对他能力和立场的信任,不久以前,彭耀才秘密授权他去调查裴坤山的诡异“染恙”。
“小姨夫怎麽了?”彭耀克制著暴怒和愤懑,把徐雅慧打横抄起来,大步往外走,苏朝宇来不及跟程亦涵交代,跟著跑了出去,凌寒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去叫个直升机。”
於是一小时後,刚刚睡下的江扬被直升机的轰鸣声吵醒,副官苏暮宇随即捏著手机过来敲门,虽然穿著睡衣但语气和办公室无异:“彭帅来了,我已经给了降落许可,同机到达的还有苏朝宇上校、凌上校和徐副官。”
蛋糕落地的时候永远是有奶油的那面朝下,世事总是向著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徐雅慧在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心惊胆战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间之後,终於在天将亮而未亮的时候,得到了丈夫的确切消息:他还活著,伤势不算太恐怖,右手和左大腿严重骨折,公务车被砸烂并且烧成了一堆废铁。
“如果不是当时我姐和姐夫在车里,他肯定死定了!”徐雅慧用掉了一整盒纸巾,那双美丽的眼睛肿得像夏末的桃子,嘴角起了一溜燎泡,却仿佛不知道痛,还是在狠狠咬嘴唇。
“首都确实乱了。”江扬亲自泡了一杯去火镇静的凉茶给彭耀和徐雅慧,又叫苏朝宇去拿家用的急救包:“紧急状态法案通过以後,整个国家都人心惶惶,首都虽然有宵禁令,满街都是军警,恶性的治安事件却层出不穷。”
凌寒耸肩:“绝对是有组织犯罪,前天我家还摸进小偷了呢,神奇吧?我就说,原来那一院子亲卫队都是装饰品!”
江扬不由笑起来:“不要这麽诋毁凌伯父的品味,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凌家被偷走的,是一条裙子,金色光面绸迷你款……”他说张开食指和麽指比了大概十公分:“开衩有这麽长,缀满了小水钻。”
凌寒一副要吐出来的表情:“我妈的品味也跟我爸趋同了吗?”
“不,那条裙子是苗真的……”
“啊?”拿著药箱下楼的苏朝宇刚走进书房就听到了这麽重口味的段子,惊诧地张大嘴:“这美女没当成你小舅妈就决心去当你小伯母?她肯定跟你有仇,江扬!”
江扬用一个苹果砸他,非常镇静地解释:“秦月翔喜欢苗真,从昂雅回来以後,他们始终有联系。苗真被他缠得没办法,不得不带他参加了几次圈子里的聚会,秦月翔跟苗真最好的闺蜜……”向来严肃的指挥官斟酌了一下,然後说,“……有一次亲密接触。”
“野合是吧?”苏朝宇皱起鼻子,一副嫌弃的表情:“还留在裙子上?真没品!”
江扬点点头:“是,恰巧当天那位小姐穿的是苗真的裙子──据说女孩子喜欢用换著穿彼此的衣服来表达友谊──事後干洗过,但仍然足以提取DNA样本。”
房间里一时非常沈默,每个人都知道,DNA比对结果一定认为裙子上的残留信息与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杀案中发现的人体残肢不符,可是问题是,苗真或者她的那位闺蜜都没法证明裙子上的东西属於秦月翔,在法律上,化验结果根本不能被认定为有效证据,所以才不在司法部门的物证室里,只能由凌易动用关系私下调查。那麽,为什麽那些人还要冒著巨大的风险,把它从戒备森严的国安部长家里偷出来?
“唯一的解释是,秦月翔极有可能还活著,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所以卓家不得不过於小心过於谨慎。大家都知道,卓雍、卓淳、卓缜、月宁远,天性如此。”江扬转向徐雅慧:“这也解释了为什麽今天晚上会有人袭击李先生,虽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被毁的卷宗内容,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猜测一下大概的方向。他今天去了什麽地方,您知道吗?”
终於镇静下来的徐雅慧立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