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般不停地汹涌而来,看完一页还有一页,看完十页还有更多!尤其是很多东西都要即时销毁,办公桌旁边可以让纸面墨迹迅速融化成脏水的液体用光了好几瓶,後来,文员们干脆拿来了手套和大海绵,慕昭白便可以把它在纸面上一抹,然後迅速丢进碎纸机里。
现在算是标准战时,情报汇报的级别目前仅次於数据库被无可弥补地破解後出现高危情况,综合情报处已经连续一个月彻夜灯火不灭,五组人员马不停蹄地联络前方後方,协调各处的合作,搜集任何可能用来消灭敌人的消息。
闲暇的时候,慕昭白拉开抽屉,看电子相框里的程亦涵。本来,他为了符合办公室简单利索的风格,买了一个黑色边框的电子相框,但是程亦涵瞧见了,二话不说就把里面自己的照片删个精光,慕昭白哀叫无效,扑克脸副官调出慕昭白的军官照放进去,然後相当满意地走开。综合情报处的老大这时候才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像遗相……第二天,他跑去换了一个白色框的,终於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爱人的笑存进去,却又不好意思摆在桌面上,於是塞在抽屉里,放在最外面,偶尔拉开一个缝,就能看见程亦涵的脸。
永远没什麽特别表情的脸,如果不算军装,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学者,仿佛还有点儿古板似的。然而他知道,程亦涵无趣的外表下,压抑了很多东西,这个可以算是他们一群人中间年纪最小的弟弟,对科学和新技术的热情相当高涨,喜欢推理小说,而且,也是喜欢笑的。只是因为年纪和身份不成正比,他不得不做出一副相当严肃的样子来,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程亦涵在干嘛呢?慕昭白沮丧地开始想念他们只隔上下几层楼、天天在摄像头里互相盯著的时光。孟帆破门而入:“有个不算情报的情报,你看看。”
慕昭白关上抽屉,瞥了一眼电脑,无聊地推还过去:“‘秦月翔在我手里’,嗯,皇帝还在我手里呢!”
孟帆耸肩,敲了几下键盘,把屏幕重新塞到慕昭白眼皮底下:“他发了三十多遍了。”
慕昭白认真审视了一遍,立刻找到了规律。这些消息完全没有加密,就这样通过各种情报网、服务器而来,混杂在“宇宙中的微粒将汇聚巨大的力量,布津全民毁灭”和“我家有外星人的尸骸,你们为什麽不重视”之类的垃圾情报里,显得相当正常。情报员们休息的时候才会检索这些消息找乐子,好事如慕昭白这样的,会假冒科研中心的人员给他们真的回邮件,要求把外星人寄过来检查──没人把这些消息当真。“秦月翔在我手里”同样显得很假很没诚意,有一次的电子邮件点开了还能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呢,可慕昭白知道,秦月翔被肢解这个案子,是现在举国上下没人不知道的大事,除非真正接触过秦月朗小少爷并且相信他不会买凶杀人以外,所有民众都知道秦月翔连骨头都化成渣了,因此,这个消息假得相当没有水准。
不过,慕昭白同意孟帆的观点,太假,有时候也是一种真。两人追踪了这个地址半天,一无所获,尤其是,有几次,源消息带著破解痕迹,显然是标题的“秦月翔”三个字在穿过各种情报网络的时候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重视,大家都知道带著这个敏感词的消息应该得到查证,也确实这麽做了,但是什麽结果都没有。
慕昭白想了想:“如果秦月翔真的在他手里,那麽他很大程度上就是老大的内线,随机绑架一个人、结果刚好在外国绑到秦月翔、刚好碰上卓家想造成死亡假象的概率几乎等於零。但是这个猪一样笨的内线为什麽不知道给我们留点儿线索?”
孟帆表示,他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密码、译码和高科技解析方式,最终还是什麽都查不到。
文员送来了更多需要审核的情报报告,按照紧急、普通、低的顺序放在慕昭白桌子上。综合情报处老大怪叫一声,把头狠狠地往桌子上碰:“我要副官!我要副官!”
孟帆翻白眼,假装听不出这句话的双关含义,直到慕昭白忽然停止了撞击:“我懂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0
朱雀王城有望洋阁。
每到盛夏,现任的朱雀王裴坤山总会在这里消磨一大半的时间,赏荷观鱼。从湖心这座高阁望下去,万顷荷塘尽收眼底,夕阳西下的时候,荷花映日红似火,荷叶接天碧无穷,远处的朱雀王城堡亦在金红的霞光里闪闪发光,美得如梦如幻。
只可惜现实总让人扫兴。自从二十年前,裴坤山一个人坐在这座前辈缅怀雄心抒发闲情的湖心楼上的时候,心中就只有悲伤。
裴坤山生逢乱世,做朱雀王世子的时候就在纳斯与布津的百年战争中屡立战功,不到三十岁就戴上了朱雀王冠。当时布津帝国还没有实行新体制,法王是仅次於皇帝的大贵族,有著无数凌驾於法律之上的特权,那时候的他,真称得上少年得志,怒马轻裘。
与如今不同,当时,并未实现民主的、过去的布津帝国允许贵族们选妃纳妾,朱雀王裴坤山有一後两妃。王後姓颜,出身并不显赫,父亲只是军队里的一名中层军官。裴坤山与她在战场上相识相知相爱,於是力排众议,将她娶为嫡妻,成就了一段“灰姑娘”式的美好童话。裴家的两位侧妃一位出身高贵,是白虎王室卓家支系的女儿,按辈分算是白虎王卓雍的堂妹;而另一位姓王,人极美貌,原本是那时帝国最当红的电影明星。
颜氏王後的两个女儿都继承了母亲的娴雅,日後一个成了皇後,另一个则嫁给了第四军的长官彭燕戎。只可惜小儿子裴纬正出生後不久,颜王後就因为产後热病去世了,裴坤山悲痛欲绝,立刻将老来嫡子裴纬正立为世子,百般宠爱。裴纬正上面有四个哥哥,老大裴纬广和老二裴纬明是卓妃所生,老三裴纬桓和小女儿裴珊妮是龙凤胎,老四裴纬达与母亲王氏最像,身为男儿却生了张豔冠群芳的脸,那双纯黑的丹凤眼勾魂夺魄,当年在帝国社交圈的风头绝不逊於後来的秦月朗。
裴坤山一生戎马,无论在宫廷在战场都从未败过,永远能够洞察形势并选择有利於自己、无损於国家或者有利於国家、无损於自己的策略。他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可是这一生情感上却饱受打击:少年丧母,青年时痛失爱妻,中年以後,更是接连失去了两个最宠爱的儿子。
先是刚刚得到生物学博士学位的三儿子裴纬桓和母亲王妃去海滨度假时遭遇飞机失事;不到一年之後,才十六岁的幼子裴纬正罹患急性造血功能障碍。裴坤山记得,那也是盛夏,他那个精通剑道、正直勇敢的儿子,那个最像他的儿子,在他的面前飞快地衰弱下去,几个月内就掉光了头发,消瘦得不成人形。所有的医疗措施只能给他增加痛苦,在接受了两次极尽折磨而又没有实质效果的骨髓移植手术之後,医生宣布了裴纬正的死刑,这个孩子带著微笑听完了判决书,坦然接受这残忍的命运,并选择回家度过最後的时光。
裴坤山记得自己抱著儿子走进望洋阁,儿子始终发著低烧,有那麽一瞬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酡红的脸颊上,竟像是健康时的颜色。裴纬正像父亲一样,是个刚硬沈默的男人,他们很少说话,只是静静陪伴著彼此,後来孩子的呼吸渐渐急促,灰蓝色的眼睛里盈满泪水,他说,再见,爸爸,我会好好照顾妈妈,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裴坤山泪如雨下,紧紧抱著儿子瘦削的肩膀,滚烫的胸膛却再捂不热儿子冰凉的身体,那双酷似自己的灰蓝色眼眸永远闭合,再也不会看著爸爸微笑。
裴坤山在望洋阁守了整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一个人离开後,才叫光明神殿的祭司来料理小儿子的後事。同天下午,他接到女婿彭燕戎的电话──彭家的小儿子彭耀出生了,体重七斤四两,哭声嘹亮,十分健康。
三年之後裴纬正的生日那天,裴坤山多喝了两杯,下楼的时候扭伤了关节,不得不入院静养,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看见了三岁的小外孙彭耀──小狼崽子当时因为保姆照顾不周,重感冒转肺炎,十分虚弱,脸颊酡红,正拼命地倒气维持呼吸,那灰蓝色的眼眸里盈满泪水,绝望而无助。
裴坤山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被砰然触动,亲自照顾小外孙三天三夜,总算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彭耀的性命,之後就干脆带回朱雀王城堡亲自抚养。日复一日朝夕相处,日子久了,裴坤山不得不承认,最初那种在彭耀身上寻找小儿子的前世今生的想法早已淡去,这个跟自己那麽相似又那麽相反的亲外孙就是光明神的礼物,为了抚慰他这一生的无奈无助和痛楚送来的最好的礼物。尽管暴躁了点、闹腾了点、狠了点又有点过分执著,可是总而言之,天上地下,再找不出这麽好的孩子了,想都想不出这麽好的──简直每次想起来,就会忍不住微笑。
时光那麽残忍,一眨眼就是近二十年。
裴坤山在夕阳的余晖中长长叹了口气,剩下的三个儿子都是麻烦:最省心的老二裴纬明早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只会在情妇之间厮混;老大裴纬广已经快五十岁了,心计极深,对金钱酒色都不感兴趣,专心致志地经营家族事业;老四裴纬达则是个狠角色,长袖善舞,与帝国一半以上的大贵族都是好朋友。最让裴坤山头痛的就是老四和老大总是绑在一起行动,他们在图谋什麽算计什麽,当爸爸的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两个最优秀最疼爱的,不愿意再见悲剧发生,所以不闻不问罢了。
如今,这两个人竟然频繁地与卓家会面、通电话,这样下去,只怕……朱雀王裴坤山一下捏碎了葡萄酒杯,冰镇过的白葡萄酒洒了一地,有低眉顺眼的小侍女挪著碎步过来收拾,身边的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打扰了王爷的沈思。裴坤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知道这样下去,终於会有一天,他的儿子们再也“保不住”。
夕阳已经完全沈入漆黑的山峦之後,漫天的霞光渐渐黯淡,正如裴坤山他们的时代,终於近了曲终人散的时刻。
裴坤山有些头痛,他强撑著站起来回房里去,睡前,喝一杯温酒再跟边境那头小狼通个电话,多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1
雪伦山前线指挥部里灯火通明,狼牙的师长苏朝宇和飞航大队的队长任海鹏都在指挥大厅,一个盯著地面火力调配,另一个则在忙著安排夜航。
彭耀不在,这个最尽职尽责的前线指挥官两小时前才被副官徐雅慧和副总参谋长程亦涵逼著回房休息,“六小时以後投喂工作餐,吃光才许开门”。有一头红发的狼牙第一美女笑吟吟地把休息室的门锁紧,拿著钥匙优美地踱开,程亦涵望著挥舞拳头的彭耀微笑耸肩,好心地告诉彭耀:“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来敲您的门的,请放心。”
因为太了解小阿姨的脾气和程亦涵的认真,彭耀只得悻悻地躺倒,用渐深的呼吸安抚亢奋的大脑,让疲惫之极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大概十次深呼吸之後,彭耀陷入浅眠,盯了超过二十小时战略数据仍然在眼前,梦里蓝色的敌军猛攻又被红色的己方部队击溃,蓝色和红色的小块渐渐如同儿时看过的大雨之前搬家的蚂蚁,你来我往,慌张无序。不知怎麽的,这些数据真的变成了蚂蚁,时光倒转,仿佛又回到少年时朱雀王城堡里那些懒洋洋的夏日午後,蹲在湖心岛那棵超大的老树下面看蚂蚁搬家。
幸福时光,无忧无虑。
向来非常直接的彭耀很少做梦,可是此刻,他却陷在这个表面甜蜜内心惶恐的梦里无法自拔。梦里的姥爷比现在要年轻得多,头发和胡子都是黑的,身材瘦削却充满力量。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後,蔚蓝的天空中飘著几絮形状美好的云,风轻柔地吹过荷塘,望洋阁里充满了荷叶荷花和酸梅汤的清甜香气。
忽然一个炸雷凭空响起,狂风掀起一池碧波,脚下的土地似乎都为那一波一波拍岸的惊涛所震动,裴坤山永远稳定的手忽然颤抖,在他怀里的少年彭耀只觉一阵一阵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天地间一片漆黑,泛著酸腐气息的湖水淹没了整座望洋阁,裴坤山抱著动弹不得的彭耀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冰冷的水还是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没过膝盖没过胸口,於是裴坤山只能把外孙举过头顶。彭耀听到冷漠的笑声自身後传来,扭过头去的一瞬间,又一波潮水已经完全淹没了裴坤山瞬间花白的头顶。
就在姥爷消失的瞬间,彭耀毫无风度地大叫著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的前胸後背都湿透了,被这个梦搞得心情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