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他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问道:“你有多喜欢我?”
我看他故意用指尖去驱赶一只蚂蚁,玩得很专注的样子,只是耳朵很小心地竖着。
是啊,我究竟有多喜欢他?过去我没有好好想过,只是朦胧地觉得我喜欢他。现在我们在湖边一站一坐,瞬间冷场的尴尬,我看着远处雾气蒸腾的湖面,在这个繁华城市的中央,医学院一墙之隔就是高楼大厦,这里却有成片百年的树林,有飞鸟掠过湖面,美得好像一个童话故事。现在城郊已经有本科生部,校区大得如同一个城镇,医学院本部还能存在多久,就看那些政府部门的领导有多少良心。
如果我没有那种即将失去他的危机感,或者连我自己都意识不到,我究竟有多喜欢他。
“我不清楚我有多喜欢你,喜欢这种东西是不能拿尺子去量的,我只希望跟你做一辈子朋友,每天都可以看见你,跟你说话,这样就好。”
他低着头,继续逗那只蚂蚁,但是很突然的,就一拇指摁下去,把那只蚂蚁捏死了。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说他会善良到关注一只蚂蚁的死活,事实上在实验室里弄死那些白老鼠和兔子的时候,他手脚很麻利,但是今天不一样,他那一指头戳下去,有一种泄愤的成分在里面。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故作轻松,“后天一早我要进手术室,如果情况不好,我就跟徐华晋分手,我不想拖累她。到时候,或许我会想疯一次,跟你试试。如果手术顺利,我就跟她结婚,以后我跟你,老死不相往来。”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作了个吞咽动作,“你希望是哪一种结果?”
第十四章:别无选择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是可以有的选择的,在很多的神话故事里,善恶两边,天使与魔鬼各自施尽浑身解数,主人公一念之差,故事导向便完全不同,因此而分化出精彩纷呈的奇妙历险。
可是那天孟波让我做的选择毫无意义,我并非上帝,如果我是,那么我一定选择让他活下去,哪怕这辈子他都不会想起我来,而我也没有可能再见到他,只要我知道他在某时某地正享受生命。
这世界,没有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
可是如果活不下去了,有谁没谁,和谁在一起,都没有意义了。
徐华晋没有进手术室,她跟我一样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有一个老人同一时间做手术,一大家子十几个人等着,我竟然有点嫉妒他。
孟波没有亲人,他唯一的亲人这个时候正坐在阳台上对着天空发呆,客厅里开着电视机,不是电视剧不够精彩,而是她的眼睛看不清多少画面,她的耳朵聋得厉害,以前在宿舍看电视就因为音量调得太响被投诉。之后她就不怎么看电视了,可是不开电视机,房间里就跟墓穴一样安静。孟波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也许想得更多的就是他那老母亲。
“老的时候,儿孙满堂,就是动大刀子也幸福。”我说道。
徐华晋看看我,再看看那一堆家属,冷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啊!要我说,这老头肯定有一大笔遗产,好让人谋划。”
她那么说的时候,仿佛心里好受一点了,一屁股在我边上坐下来,“哎,有烟吗?”
“你抽烟?”
“就是现在想抽。”
“别抽了,孟波肯定不喜欢你抽烟。”
“他喜不喜欢,很重要吗?我从来不试图讨好他。”说着她跑下楼去买烟了,等候室里不准抽烟,又怕手术中途医生会出来,我们就轮流在顶楼阳台上抽掉了两包烟。
主刀医生出来了两次,两次都是报告坏消息,坏消息是由徐华晋再转告给我的,我想等一下孟波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大概会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结果电视里演的那些全不作数,他出了手术室直接给送去了ICU,我都没有看见他的样子。
下午两点ICU里有了20分钟的探视时间,一大群家属跟探监似的,排了队在外头焦急等待,护士吆喝着,“一名病人只允许两位家属探望,请大家不要喧哗,保持安静,保证病人的休息。来这边排好队,进来把衣服换上!”
我和徐华晋裹挟在人潮里涌进一间斗室,护士把隔离细菌的无纺布罩衫分发给每个人,大家急急忙忙地穿上,再走过几进空房间,就到了ICU。孟波不是富豪,不可能去住单人间的ICU,请一大群护士专门伺候着。这是一个大厅一样的恒温室,圆形,高高的穹顶仿佛硕大的子房,三十几张床一头靠墙排列着,呈围绕姿态,每张床接驳各种监视仪器。这个ICU的设计师很内行,可是莫名地让人产生一种类似宇宙恐惧症的荒凉感
徐华晋以前就来过,当时都是作为住院医生来工作的,这一次作为家属来探视病人,她有一种故作轻车熟路的放松,对着监视台的护士直呼其名,然后问孟波的状况如何。
这里基本上都知道孟波是她的男朋友,在其他家属东张西望地寻找时,那个跟她搭话的护士把我们直接领到了床前。
孟波那一头短毛碎都给包在帽子里,我轻轻地叫了两声,他睁开眼睛,脸色很平静,也许是麻醉药还没有失效果,他的神智不是很清醒。
徐华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手术很顺利,医生说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
她简直是瞎扯淡,事实上手术后医生跟我们商量了化疗和放疗的方案,并且推荐我们到第二医院做放疗,因为他们那里的设备更好。而孟波一旦到那里,周围那些走来走去的肿瘤病人,除非他是瞎子聋子,才会毫无察觉。
孟波定定地看着头顶上方的灯光,好像没听清刚刚的话,于是徐华晋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他应该是听清楚了,然而也没有很高兴,只是带着恹恹的情绪疲惫地转过眼睛来望了我和徐华晋一眼,“你忘了,……”后半句说得很含糊,听不太清,他突然笑了,提高嗓门道:“你忘了,我是做的局麻,连医生说的黄色笑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句,他带着一种近乎恶作剧似的快感,因为我跟徐华晋已经大惊失色。
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那种欣赏玩味很快变成懊恼,他猛地闭上眼睛,“我累了,想睡一下。”
医生走过来,安慰了几句,滴水不漏,可是孟波颤动的睫毛上湿漉漉的,我忍不住掀开被角去握他的手。
室温并不低,他的手却冰凉。我这样握着他的手,他也没有睁开眼睛来看我,大概对这个结果,他虽然作了最坏的打算,真到要承受的时候,毕竟一切和想象的还是有很大差距。
刚刚带我们进来的护士在门口催促时间到了。
可是我不想放开他的手,把他留在这个陌生冰冷如同墓穴一般的地方。
徐华晋掰开了我的手,然后拉着我一起出去,她气冲冲地走到外间,“怎么可能,主刀医生知道他做的局麻,不会在手术过程中乱说话的。他就是试探我的!他觉得他得一场大病我就要跟他分手了,我是那种人吗?”
我想把之前和孟波在小树林的对话转述给她听,这种事情让孟波开口,也太难为他了。
徐华晋脱掉罩衫,走到外面,靠着墙角蹲了下去,我看到她瘦弱的肩膀在那里抖动,我知道她的痛苦很复杂,并不单纯为孟波流逝中的生命。曾经,他们可以做很合适的伴侣,即使只是作为伴侣,孟波那样的人也是难得的,现在她失去这个伴侣了,以后她都不能找到第二个孟波。
“他想和你分手,不想拖累你。”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一种解脱后的释怀,“这个时候说恭喜你,是不是非常不合时宜?”
我的心一阵紧缩,愤怒,懊恼,心酸,鄙视,羞愧,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早在我发现他其实也喜欢你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他了。可是他不会选择你,所以我想,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我的态度已经无关紧要,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喜欢一个人。”
他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他的感情,原来是一样的吗?
多少当局者在清醒以后或者欣喜若狂,或者捶胸顿足,而我只希望自己做一个永远的糊涂虫。
第十五章:毒药
手术以后,是一个礼拜的恢复期,徐华晋没有再出现,我们都避免提起她,或许孟波跟她有一番长谈,或许没有,我不想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留在他身边的是我,我并没有多少甜蜜的感觉,因为他只能依赖我。而看起来,他并不喜欢这种依赖,如果仅仅是一个盲肠炎手术,也许会有很多值得回忆的小尴尬和小笑料,可是某天我下楼去买饭回来,发现他用一本国家地理盖着自己的脸,我以为他睡着了,却看见下巴处有眼泪滴下来。
他连找个地方躲起来哭都做不到。
我转过身整理盒饭,故意谈起外面寒冷的天气,抱怨我被踩脏的鞋子,回头的时候,他已经把脸擦得干干净净,装着刚刚醒过来的样子,“哦,今天实验室不忙?”
“刀口疼不疼?”
“有点。”
我故意掀开被角,“咦,导尿管拔掉了?”
“嗯。”想了想,又抱怨,“给我拔导尿管的护士很粗鲁。”
“漂亮不?”
孟波的脸微红,“没注意。”
“如果不漂亮的话,那真是亏了,就这么让人看光光。”
孟波被我逗得笑出来,只是刚刚笑,又觉得自己的难过太沉重,笑不出来,那个笑容就跟发育不良的花骨朵一样冻死在脸上。
两个人一起吃饭,对面床上的中年妇女跟我们攀谈起来,家长里短一大堆,并且劝慰孟波,“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身体,我一个弟弟,也是爱喝酒,都跟他说了不能那么喝,不能那么喝,结果去年过年喝了一斤白的,吐血啊,吐得半脸盆那么多!”她比了比脸盆的大小。
我一边嚼着嘴里的饭,一边故作惊讶,“哟,那现在呢?”
“恢复得差不多啦,不过整个身子软绵绵,不行了,哼哼,我看他以后还喝!”
东拉西扯,对方就开始好奇我们的关系,“我是他同事,他妈岁数大了,大老远过来也不方便,小手术,我就帮忙来陪个床。”
“那你们同事关系还真好,开膛剖肚的手术,怎么都不能叫小手术了。”
吃过饭没一阵,孟波有些尴尬地提出来,他要上厕所。
病床下面就放着塑料的尿壶,我以眼神示意,憋着笑问他,“要在床上解决,还是扶你去厕所?”
换在过去,他肯定不会那么别扭,有一次我踢足球扭伤了脚踝,让他搀着来来去去进出厕所不知道多少回,谁也没觉得不对劲。
一般人在床上是尿不出来的,我自作主张把他的手架到肩膀上,一手举了吊瓶扶他下床。
在狭小的卫生间里,他回头看了看洗手台前的镜子,突然问道:“我重不重?”
“有点儿吧,还好。”我也回过头去看,刚刚接受完手术,他的脸色除了有点黄,胖瘦上区别倒不大。但是我想到接下来的化疗放疗,就有很不好的预感。他一定也想到这个问题了,镜子里那两个男人,身高体重都相当,他比我还更显高大一些,我以前没觉得孟波有多帅,但是这个时候脸容憔悴,头发凌乱的他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我们俩,我却很有拥抱住他的冲动。可惜我一只手搭在他背上,另一只手举着点滴袋,实在腾不出多余的手。
“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看着,其实咱俩也挺配的。”我说道。
他捂着伤口转过身来,跟我一起面对着镜子,看得十分出神,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他自己,看他自己的时间还更多一些,仿佛一株自恋的水仙。
“还看不够?”
“我想记住现在的自己,这也许是我最好看的样子了。”
我心里一阵绞痛,“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会好起来的。”
他凑近了镜子,用手撩了撩额前的碎发,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的发际线,又摸了摸几天没刮已经龇出挺长的胡子,“都说化疗以后要掉头发,胡子会不会跟着一起掉?”
“掉了也会再长出来的。”
“再长出来要很长时间,而且新长的头发很细软,也许还打卷,就不好看了。”
我嘲弄他,“我没想到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表,这样吧,在你头发长出来以前,我跟你一起剃光头,怎么样?”
他听了我的话,揉头发的手顿时停住了,然后在镜子里看着我,“你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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