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丘 by 糖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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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 by 糖小川-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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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个月还来拍婚纱照,我换个温柔款的媳妇来。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孟波给逗乐了,“那他下个月有没有换个媳妇来拍照?”

  “什么啊,还就是原来那个呗!”

  我们换了三张幕布,拍了几组照片后,孟波额头上开始冒冷汗。

  “你的曲马多呢?”

  “刚刚上厕所的时候,我已经用掉了。”

  曲马多的药效来的猛,去得也快,他摇摇头道:“够了,就这样吧。”

  美工组的人当天晚上就给我们修片,然后第二天让我们过去选照片,结果刚刚到大屏幕的显示屏跟前坐下,实验室里临时要我回去加班,孟波催我回去,说他自己选照片就可以。

  我不清楚当天发生了什么,孟波只选了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他微微侧着身子抱着吉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远方的风景,构图有点像唱片封套。

  第二张是他背着吉他,几乎就是一个侧脸,旁边有风扇,使他额前的头发扬起来,风衣鼓胀,他仿佛就站在一个风口。

  第三张是我跟他的合影,两个人带着浅浅的笑意,一起坐在一块假石头上看着镜头,我记得还有一张是我把手搭到他肩膀上,但是他没有选。

  问他怎么才选了三张,他说老代媳妇一毛钱都不肯收,洗那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我想化妆师摄影师还有那么多朋友花了那么多心思,不是更加浪费?不过我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跟他绕,身体的疼痛使他有些喜怒无常,情绪很容易波动。

  每次发完火,当镇痛剂发挥作用时,孟波又会很抱歉。

  “那不是我,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他很文艺地说道,“所以原谅我吧。”

  我装着很害怕的样子,“我怕那个魔鬼彻底控制你的意志,然后借用你的身体跑到外面去毁灭世界。”

  “那我会告诉你,杀了我吧,为了全人类。”

  我们一起傻笑,不晓得为什么这个时候了会冒出这样的幽默感来。

  伤口愈合得很慢,到出院的时候,孟波在卫生间最后洗了个热水澡,因为身体实在虚弱到极点,我只好全程扶着他帮他擦洗。他坐在一个方凳子上,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低头看了看手臂和腰腹,突然就哭了起来,跟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那里,胸腔的肋骨一根根浮起,到了腹部突然凹陷下去,仿佛严重的厌食症患者。

  “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是不是?你怕不怕?”

  我用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要吻他,结果他别开了头。

  “你从来不让我吻你。”我哀求道。

  “不需要用吻来证明什么。”

  “孟波,我爱你。”

  “我知道。”他叹息似的,“我知道的……我知道。”

  第二十七章:离开

  我一早知道那一天会来,而且很快,总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想看每到弥留,总会发生一些类似于回光返照的稀罕事,我想他那天没准会从病榻上站起来,打扫打扫房间,处理一些将来会变成遗物的东西,然后天色渐暗,他躺在床上,神情平静地交代完后事。

  没有亲历过死亡,总怀着这样美好的幻想。

  事实上最后的那一段日子,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不佳,在宿舍养了一断时间以后不得不重新回到医院,腹腔积水,横膈膜压迫肺部导致无法呼吸,然后气管被切开,每半小时必须吸痰一次。有好几次我都颤抖着把手按在他的喉间,而他像一头待宰的老羊,用湿漉漉的眼神无比深情地看着我。于是我下不了手,实在下不了手,一边残忍一边仁慈,同时残忍同时仁慈。

  那天深夜,他说不出话来,勉强用手机打了一行字,让我回宿舍去拿他的吉他。

  他看着我的眼神已接近怜悯,我握着他枯瘦的手亲吻着,久久不愿放开。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无力挽留,又舍不得放开,可是看他这个样子,我只能把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他自己。

  我在深夜的住院部大厅里坐着,零星地有挂急诊的人被收治过来,一个年纪只有十七八的少年,蛮横的脸上血迹斑斑,一手捂着肚子,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扫了我一眼;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被裹在斗篷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起涌进来,那当奶奶的一个劲儿在流眼泪,其他人就开始取笑她。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几天以后就可以出院,重新开始他们的人生。可是我的孟波,却要在这里亲手终止自己的生命,由医生开具死亡证明以后方可离去。

  我抽着烟,紫色的烟雾飘出去老远,我看到一阵有颜色有形状的风向着大门口而去,防风的塑料片突然抖动,仿佛有谁撩起帘子走到外面。

  不清楚弥留之际孟波对宗教有了怎样的认识和理解,我突然想起来杀生是不被允许的,即便是杀死自己。

  手猛烈地一抖,烟蒂掉在地上,我匆忙站起身,冲到电梯口,拼命按键。

  我走到病房里,值班的医生护士并没有责怪我为什么留病人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他们只是用很低沉和缓的语调吩咐我给孟波收拾收拾,殡仪馆那边如果还没联系好,就暂时送去太平间。

  我说他不去太平间,我马上带他离开医院。

  所有的管子已经拔掉,仪器已经关闭,他躺在洁白的床单下面,我看不见他的脸,也没有勇气揭开看看,我想他大概不想我看的,我不介意,但是他会介意的。

  我坐在病床前茫然无措,然后打电话给父母,告诉他们,孟波没了,我需要帮助。

  我在后半夜两点回到宿舍,想收拾一些东西,我也不清楚要收拾什么,妈妈让我回来收拾,那总应该有东西收拾的。

  我想了半天,打开孟波的衣柜,然后惊讶地发现,从头到脚,他给自己配了最喜欢的一身。那天去拍照的白底细条纹衬衫,我送他的一件细羊绒背心,那是他最贵的衣服,下身是一条看上去没有穿过的卡其色纯棉休闲裤,一双新皮鞋。

  除此以外,衣柜里已经空空如也。

  我打开他所有的柜子和抽屉,他连一本乐谱都没有留下,他一早安排好了一切。我以为自己干涸的泪腺又开始分泌出液体,眼睛疼得厉害,我强撑着打开电脑,努力在硬盘里翻找,照片,视频,录音,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了防止用技术手段恢复数据,他把所有的硬盘拷满了各种各样的电影。我们在九寨沟的风景布前照的照片,本来刻了一张盘,现在也找不到了,我想明天一早我要打电话去问问影楼他们有没有留底。

  孟波,孟波,你这是干什么呢?要把一切你存在过的痕迹抹掉吗?

  有意义吗?

  我想起那首曲子——《风之丘》,风吹过山丘,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是什么样的残忍和温柔,让你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一点一点做完这一切?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来他是什么时候做这些的,我们去办住院的那天,我还帮他收拾了一些贴身的衣物,现在他不在了,我已经无从知晓。

  我带上那一套衣服从宿舍楼下来,突然看见爸爸站在路灯下等我。

  “怎么要那么久?你看看有哪些亲朋好友要通知的,孟波亲戚不多,单位同事多叫一些过来,免得看着太冷清了不好。人我已经联系殡仪馆送过去了,医院那边的账明天去结没关系。”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然后将我抱了个满怀。

  隔着冬天厚重的衣服,寒气从各个孔隙里钻进来,我甚至觉得膝盖以下仿佛插在冰窟窿里,冷空气在暴露着的皮肤上割出一道道疼痛的口子。这个拥抱给了我勉强撑下去的勇气,他已经比我印象中的老短了一些,可是他是我父亲,很多时候我习惯了去仰望的人。

  我哭得几乎抽了过去,直到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力气。

  他叫出租车把我送回了家里,怕我不同意,安慰道:“我已经通知孟波的女朋友了,她陪在那边,没事的。”

  “女朋友?”

  “那个小徐,徐华晋啊。孟波跟我交代过的,到时候通知她一声,姑娘挺热心的,一接电话就赶到医院来了,料理后事,她出面毕竟更妥当一些。你累了,先回去睡一觉,准备准备,后天到殡仪馆举行个遗体告别仪式。明天还有很多事情,你这样要撑不住的,到时候别弄得昏过去,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垂着头发呆,然后觉得自己真是很没用,这种事情还要他们来操劳。

  回去睡了一觉,躺在床上怔怔地看了一宿的天花板,到晨曦微明的时候意识开始模糊了,我以为孟波会入梦,把那些弥留之际没有办法说的话一并说给我听,结果他一直没有出现。我梦到自己急着往回赶,他给我打电话说要吃梨,我在宿舍楼下抬头叫他的名字,他没有从阳台探出头来。

  我上楼,打开房门,屋子里空空如也,把梨放到写字台上,看见一张纸压在电脑键盘下面,纸上没有字,只画了一座小小的山丘,山上是一棵树,树下坐着一个人,可是我知道那不是孟波。尽管画是用非常简单的钢笔白描了几笔,可是我就是知道那个不是孟波,那个是在山上寻找孟波的我。

  “孟波?!”我唤了一声,睁开眼睛,早上九点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温暖得不像真的。

  这一天的阳光,孟波再也享受不到。我脑子里不断浮现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孟波坐在实验楼前的一片草地上,怀里抱着吉他,他的头发颜色浅淡,好像洒了一片金色的粉末。

  他在我的记忆里越是美好,我的难过就越增加一分,他终于还是离开了我,我不清楚接下来我要怎么办?我对自己说,总会过去的,我们可以撑下去,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我总不能发了疯去寻短见。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一辈子和一个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可以是这个,也可以是那个,其实没什么分别。也许将来我也会过那样的生活,那没什么,在我的心底,至少有孟波,他让我体会到所有爱与被爱的甜美和苦涩,让这麻木不仁的世界和漫长无趣的人生变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

  第二十八章:囚

  早上出门的时候,爸爸一再警告我,等一下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当着那么多的单位同事和领导,绝对不能做出格的举动,比方去亲棺材里的死人,或者把红玫瑰放到孟波手里。我要是敢跟电影里演的那样往死里作,他非宰了我不可。

  我说不会的,人都死了,我还能怎么样?

  我一个人出门,他是我父亲,再不放心,也没有由头跟着我一起去。

  我坐在地铁里,这个时候看到的一张张陌生的脸,都跟过去看到时的心情很不一样,我要去殡仪馆,参加同事的遗体告别仪式。

  到最后,孟波仅仅是我的同事而已。

  不能说,不能去亲吻棺材里的他,不能把一支玫瑰放到他枕边。为什么不能?因为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走到徐华晋身边,现在她是孟波名义上的亲人,而我只是个朋友。

  孟波没有子嗣,老母亲还不知道独生子已经去了,打电话给他的舅舅舅妈,他老家的亲戚问,骨灰要葬在哪里?如果买墓地,花销大概是五千,问孟波有没有留下钱来,把钱打过去,他们好去联系。

  徐华晋告诉他们,孟波的墓地已经选好了,葬在这边,不回老家落葬。

  她还是跟过去一样冷静,跟我一笔笔算墓地的钱。孟波几个月前跟单位辞职了,不过导师也不是冷血的人,几个人争取了一下,墓地的费用单位可以出一半,医药费也可以报销一半,这点省出来的钱可以作为他老母亲的生活费。

  “墓地的另一半费用就我来出吧。”她说道,“单位里同事还凑了一点钱出来,一并交给我了。”

  “我来出。”我急忙抢过话头。

  “他生病以来你已经花了不少钱,我好歹也跟他做过男女朋友,我很喜欢他,为他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我们絮絮叨叨地说着,期间有同事和单位领导不断走进来,我看见孟波静静地躺在那里,接受所有人同情的注目礼,他们一定在想:那么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凋零了,没有子嗣,甚至没有来送丧的亲人。他是自己动手从切开的喉咙里拔掉了氧气管,用窒息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那时候他目送着我走出病房,他会想什么?

  我的思维很迟钝,因为只要我想一想当时,就要屏住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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