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射性的,他用尽浑身力气,把张瑞往外一推。
激动中的张瑞骤然受到真正的反抗,后脑撞在方向盘上。他愣住,几秒内,意乱情迷的神色彻底降温到零下二十度。
张瑞把手环在胸前,视线转到车窗前方。
冷冽的态度触动赵亚,他有点不安地蠕动嘴唇,看着张瑞。
“你到底打不打算跟我在一起?”张瑞宛如被人泼了冷水一样,冷冷地问。
赵亚低头,选择沉默。
张瑞并不饶他:“打算跟我就别拖拖拉拉,不打算跟我就别上我的车。”
赵亚被张瑞的咄咄逼人激怒了,他猛然抬起头,不满地盯着张瑞:“你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呢!”张瑞转过头,喘着粗气:“你明知道我对你怎么样,你让我傻瓜一样在你身后当了四年跟屁虫,然后象鬼一样消失六年,接着出现,打算继续玩若即若离的游戏?赵亚,别把人家当傻瓜!”
“你……你……”赵亚呆了,他找不出适当的话,反复用愤怒的语气说着同一个字,漆黑的眼睛凝在张瑞脸上。
张瑞轻蔑地笑起来:“你以为自己很纯真?你是个骗子,是个无赖,是个没有心的家伙。你什么都装不懂,其实什么都明白。”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
赵亚连“你”字也说不出来了。
张瑞看着他苍白的脸,不知是否想起往事,冰冷的目光渐渐出现一丝暖意。他放软了声音说:“亚亚,世界已经变了。象我这样死心塌地的人不多,我劝你不要错过。”
他脸上有着少见的认真,赵亚迷惑地看着他。
张瑞又说:“我有时候,很恨你,厌恶你,恨不得打你几个耳光,在你脸上吐口唾沫然后扬长而去;可我总有点放不下从前。有时候,我更恨我自己。我有锦绣前程,可我是个不能见天的同性恋,还要从小爱上一个可恶的人。”
沉默占据了狭小的空间,赵亚连呼吸都可以隐藏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徒颜。”张瑞苦笑:“但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你死等什么?没有人会觉得你忠贞,他们只笑你傻。我和你说的都是实话,大实话,人就是这样,你看透我,我看透你,看透了再在一起,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慢慢的,你不太计较,我也不太计较。”
“我……不懂……”
张瑞沉吟:“简单点说,我喜欢你,我想抱你。但我没有心思慢慢和你玩游戏,我腻极了猫抓老鼠。你老实给个答复,不要再耍我。”他沉默着,叹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的徒颜已经不见了。”
赵亚的心被他戳了一下:“你少拿徒颜做靶子。”
“你少转移话题。”张瑞强硬起来:“给个答复。你留下,咱们就在这车上成交,你走,我现在开始当从没认识你。”
赤裸裸的话让赵亚无法接受,他愣愣看了张瑞半晌,咬住了牙:“车上成交?呸,你这个禽兽。”
张瑞不为所动,听了赵亚的话,随手一按键,车上四扇门的保护锁同时开启,发出整齐一致的“簌”声。
“下车。”张瑞看着前方,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赵亚没有犹豫地打开车门。他的脚有点软,象踩在棉花上面。一种长久以来暗藏在深处的信念,今天第一次发觉,接着三言两语间完全粉碎。世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生崩溃,赵亚慢慢朝出口走着。
他其实挺高兴的,当今天回头看见张瑞的瞬间。
他甚至,会主动把头埋在张瑞肩膀上哭泣。
他还准备大方地请张瑞吃饭,虽然银行存款不多,工资还要下个月十五号才见影子。
他甚至,不抵抗地让张瑞吻了。
做了比从前更多的让步,为什么结局比从前糟一百倍。酸酸的味道弥漫五脏六腑,他想哭,又觉得再哭未免更加不值。
他只是太需要一个拥抱而已,这不算什么大错。
他模糊的眼睛看着出口,前面是漆黑的夜,冷冰冰的单人房,无声无息睁在夜晚、没有焦距的眼睛。他痛恨这一切,畏惧这一切。
上床,或从不相识。张瑞给的好选择题。
“哔……”身后的奔驰忽然惨烈地鸣叫起来,尖锐的喇叭声一只持续,飞旋在整个地下车库里,几乎让车库摇晃起来。
赵亚停下,他挣扎着不要转身,可身体不听使唤,不但硬转了身,还迫赵亚啷呛地向奔驰走去。
隔着车窗,可以看见张瑞。他双手环成一圈,整个趴在方向盘上,脸深深埋了起来,一动不动。方向盘上的喇叭键也许被他哪个地方压住,高昂的喇叭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赵亚开了车门,重新坐了回去。
张瑞还是趴着。
赵亚平静地看着前面,那里还是一片漆黑,说:“起来吧,保安快过来骂娘了。”
张瑞似乎听见了,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慢慢地坐直身子。喇叭声总算停了下来。
他疲倦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走了?”
“我累了,”赵亚说:“等一会再走。”
张瑞沉默,忽然,他猛地转过身,倒在赵亚怀里。
赵亚吓了一跳:“喂!”张瑞抱住他的大腿,把脸藏在赵亚西装裤的布料里。这动作怪异极了,却充满了张瑞不为人知的苦楚,赵亚手足无措地低头看了半天,打定主意还是让他占占便宜算了。不一会,赵亚忽然叫起来:“你咬人!”他推开张瑞。
张瑞总算肯重新坐起来,咬了赵亚大腿一下,心情似乎开朗起来,他恶劣地笑:“你可以报仇啊,来。”伸出手臂,横在赵亚眼前。
赵亚清澈的眼睛瞪着他。
张瑞更高兴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无声无息滑了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柔声对赵亚说:“亚亚,亚亚,世界上没有人象我一样爱你,这是老天注定的缘分。”
赵亚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无力了。
他没有办法拒绝张瑞温暖的拥抱,就如他没有办法忘却自己深爱的徒颜。
第十七章
菊花又开了。
还依稀记得儿时妈妈唱过的歌。
“菊花菊花几时开,今日不开明日开……”
“搬来住吧。”张瑞说:“我房子挺大。”
“以后再说?”
“以后是多久?”
寂寞追在身后,我慌不择路,撞上谁的怀?
“张瑞,你太急进。”
张瑞幽幽盯着他,挤出个苦笑:“我等够了。”
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口不对心。你我眉、目、鼻、唇,都彼此相知相熟,已经够了。
这个时代不讲心。
赵亚怔怔。他扯着嘴角笑:“抱我一下怎样?”
“谨遵圣命。”
顿时满怀温暖。
他闻着张瑞的味道,想起午夜的荒淫无度。脸不会红,他记住肢体相触的瞬间,被人渴望的感觉。
“搬来吧。”张瑞的声音徘徊在耳边,象低沉的歌声。
他敷衍:“再说。”
懒洋洋,什么都不想说。失了新鲜感的工作没有任何预期的美好,他日复一日坐在办公室中,听沉闷的键盘声和戴师父的自吹自擂。
“亚亚,亚亚,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这样叫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也觉得。”
“其实我名字也不错,瑞瑞。你叫。”
“瑞瑞,瑞瑞。”赵亚被张瑞的无聊逗笑了:“瑞瑞……”
“搬过来。”张瑞数好处:“我给你做饭,叫你起床,帮你洗衣服,给你端洗脚水。”
赵亚打量着他满怀梦想的脸孔,忽然问:“奇怪,这么多年,你怎么没碰上另一个喜欢的人?”
张瑞开口便驳:“你怎么没碰上另一个徒颜。”
愉快的气氛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两人都沉默,却偏偏要装出不在意的脸色。
赵亚低头看报纸,张瑞拿出公文包找文件。
对上张瑞,赵亚似乎总比对上徒颜坚持得久一点。
张瑞要求了许多次,他还是不肯答应搬过去。张瑞只好每天往他狭窄的单人宿舍跑。
“连独立浴室都没有,算什么宿舍。”
“我大学四年,都是公共浴室,习惯了。”
“那不都让人看光了?”
“对,我经常裸着身子在公共浴室里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张瑞一脸醋意。
赵亚忍着捉狭的笑,一本正经地点头:“借肥皂啊。”
不满的吻扑上来,张瑞叫着:“以后不许你在公共浴室洗澡!”
赵亚大笑起来,搅动小房中透明的空气。两人纠缠着,砰,沉闷的响声传来,一起从沙发滚落到地上。
生活原来很简单,只是我们太复杂。
吃饭、睡觉、工作、娱乐,已经包揽了一切。
钱,到手就花吧。珠江的夜景越来越美,四十多元一张船票,就可以安安稳稳吹着江风畅游一回。
赵亚做的菜不怎么样,张瑞做的更不怎么样。两人厨艺半斤八两,造成的后果就是两人争着下厨。
“这是我煮的,你不吃完就是没义气。”
一盘发黑的炒蛋放到桌上,做菜的人洋洋得意。
另一个可怜巴巴:“一起吃?”
“不行,专为你做的。爱的晚餐,哈哈。”
你来我往,来来去去,你我存在。
张瑞很快学聪明了,到亚亚家总自备晚餐。饭店里新鲜滚热的小炒,街上烧腊店香喷喷的烧鹅和白切鸡。
“喂,瞧我犒劳你。”拧着几大塑料袋的东西兴冲冲开了门,发现地上一片狼藉:“干嘛呢?”
赵亚趴在地上,全神贯注:“整理旧东西。”
快磨破的袋子打开,里面又是一个一个小袋,包裹着什么分门别类地放得整齐。
“什么破烂?”张瑞放下吃的,也蹲下来。
“不许说他们是破烂。”瞪他一眼,赵亚小心翼翼把小袋子按顺序取出来。
打开了,是完整又精致的模型。
几年过去,有的胶部件微微变色。赵亚拿着,轻轻呵气,用湿毛巾仔细地擦拭。
“你都留着?”
“嗯。”
不经意一回眸,看见那日,回忆满袋。
赵亚把它们都取出来,一个一个,孩子气地摆满一地。
当年,赵亚在宿舍里认真地装KK45BW的模样跳进眼帘,那么近,仿佛伸手便触。张瑞扬唇,生了感慨:“亚亚,你知道吗,我其实不喜欢模型,我不会这些东西。”
“我知道,”赵亚低头捣腾着模型:“我现在知道了。”他抬头,皱着眉问:“我说……我们当年怎么就那么笨?”
大袋里还剩两个蒙着纸袋的模型,张瑞帮忙拿出来:“我帮你。”
三两下拆开,先一愣,柔情渗出眼底,淌泻一地是那台KK45BW。他温暖地看赵亚一眼,又掏出最后一台:“这个呢?”
拆开,和方才那台一模一样KK45BW。
张瑞不说话。
“一台你送的,一台徒颜送的。”赵亚把模型分成一堆,中间一条空道壁垒分明:“这些都是你当年给的,在执信;这些……徒颜送的。”
“你都留着?”
“你觉得我该都扔掉?”
目光又胶着在一起。赵亚试图分析目光中的意思,徒然无功。
满满一地,横七竖八,是曾经拥有的过去,再珍惜,阻不住发黄的时间。
空气无声无息凝固了,世界仿佛只剩一地模型,那昨天的困惑羞涩和恍惚,在窗外游荡。
赵亚在沉默中开口:“你还不知道,从前我们管你叫小汽车。”
“我们?”张瑞挑着字眼:“哼,我们。”他笑,形状矫好的薄唇勾着苦涩。
“你不高兴?”
“不,我很高兴。”张瑞站起来,似乎要放开所有沉重往事般地大吐一口气,倒在沙发上,轻声喃喃:“反正现在只有我和你。我和你,张瑞和赵亚,才是我们……”平日锐利的眼神失了光彩,怔怔盯在满地的模型上。
赵亚有点不安:“不是要吃饭吗?我去做,你买的是什么,烧腊?”他站起来,把手在裤子上蹭蹭。
张瑞仿佛被惊醒般,猛然站起来。立足不稳,一个趔趄,脚下传来“喀喇”的清脆声音,象什么被踩断了。
两人低头,视线都停留在那部挨了一脚的KK45BW上。
尾部醒目的徽杆,承受不住张瑞的体重,已经从中间凄惨地断裂。
“这是我送的。”
“嗯。”赵亚点头。
张瑞叹气:“那也好。”顿了顿,他无动于衷地想起:“我今晚要加班。”
“那……”
“晚饭你自己吃吧。烧腊在这里。”他把胶袋塞在赵亚手中,忽然对赵亚微笑:“不给我一个告别吻?”
赵亚靠过去,张瑞却忽然偏开头。
赵亚愣住了,乌黑地眼珠瞪着张瑞。
张瑞淡淡说:“我走了。”
他从赵亚身边走过,小心翼翼不再踩到满地模型。
门轻轻的,在赵亚身后关上。在空气中寂静等待着时机的恐惧悲哀,在只剩赵亚的房间中嚣张起来。
走了走了。
精灵在空气中得意洋洋地唱着歌,奚落地围绕着赵亚飞旋。
走了走了。
赵亚浑身发冷,他清楚地记得这种滋味。心被磨成粉,再加点眼泪,黏呼呼掺和起来,做出一个心的形状,重新摆放在原来的地方。
用手一捏,就会散开来,碎屑一地。
他无助地想找个角落缩起来,用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
喀喇!又一声传来,脚底梗着什么。赵亚仿佛踩到炸弹似的,惊惶地低头。
还是刚才挨了张瑞一脚的那部车,上端的车顶已经陷下去了,鞋底的污迹印在上面,带着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