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保洁阿姨正在给总裁办公室的盆景浇水,她耳不聪,目不明,却依然感受到了这两个男人间的怪异氛围。
只是面对面坐着,你不开口,我也不说话。
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战逸非把玩着手指间夹着的辞职信,面无表情地问方馥浓:“不是‘老子不干了’么,你怎么还在这儿?”
“工作不多,来交接一下就走。”隔着那张宽死人了的老板台,方馥浓翘腿而坐,态度不好不坏,不卑不亢。
战逸非轻轻喘出口气,将那封辞职信原封不动地递还回去:“你把这封信拿回去,昨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方馥浓没伸手,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说:“不能吧……言出必践,落子无悔……”
“别蹬鼻子上脸!让你拿回去就拿回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合适,战逸非抿抿嘴唇,将凌厉的眼神收了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么试你是我不对。”顿了顿,他继续说,“觅雅的代言唐厄已经接了,安心去做你的工作就好。”
瞧见对方没多大热情的回馈,战逸非又说:“唐厄今年二十三岁,是寰娱力捧的新人偶像,正在拍摄由热门网游改编的古装电视剧,年底还会有两部大投入、大制作的电影上映。唐厄的事业正处于飞速上升期,他在18至27岁女性的心目中具有非同凡响的影响力,而那个群体正是觅雅的主力消费者。我相信不出两年唐厄就有资格叫板‘内地第一小生’,也相信他的知名度、影响力与媒体曝光度会帮助觅雅获得市场青睐。”说这些的时候战逸非神情平静,音调平稳,只是直直看着方馥浓的眼睛,“这才是我选择唐厄为觅雅代言人的原因,与我的私人感情无关。”
见对方仍微微眯着眼睛不作回应,战逸非的脸色总算沉了下来:“这就是你所说的‘敢挣敢争’和‘问心无愧’?可我只看到了‘有始无终’和‘半途而废’!我雇用你,不是因为那一巴掌打得我很高兴,我看中你的能力,也欣赏你的无耻——”
“再不收回就显得有些不识抬举了。”方馥浓抢在战逸非把话说完前开了口,伸手接过了自己的那封辞职信,他起身,转身,打算离开,“昨天我真的喝多了,语无伦次,神志不清,今天会是很头疼的一天。”
“等等。”
回过头:“什么?”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对视着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战逸非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对方当初住在哪里,可最后还是决定换一个问题,“你的内裤真的是粉红色?”
迟疑几秒,方馥浓勾着嘴角,竖起食指放在唇前:“My secret。”
还没等对方继续发问,这家伙已经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方馥浓自己打开了那个未拆的信封。
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整齐折叠好的白纸,这份辞职报告实则空无一字。
他本就没打算辞职。
第十七章 小人坦荡荡
几天以后方馥浓见到了真正的陈先生,匀称的身材,端正的长相,标准的英国口音,还加点性感的爱尔兰腔。带着IPAD,陈先生就往届活动回顾、本届比赛流程、造势推广、宣传周期、赞助商回报等一一向方馥浓作出了解释,将一整套推广方案演示得形象详细,严谨之中不乏生动。
然而陈先生介绍整个活动的时候方馥浓一直低着头,手指灵活地操作着他的手机。他一开始以为对方是在网上搜索这个活动的背景资料,但没多久便发现,这个男人居然在玩《天天爱消除》。
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陈先生尽量维持住风度,带着笑容说:“除了形象大使唐厄,届时上戏毕业的明星会前来捧场,已经确认会出席的明星有陆毅夫妇、徐峥夫妇、杜若溪、雷佳音……我们正在密切接洽李冰冰和——”
“这么小的活动,李冰冰怎么会来?”方馥浓眼皮不抬,白皙修长的手指动个不停,“谁都知道‘百家媒体联合报道’、‘覆盖人群过亿’这类的话只是噱头,有钱人办这样的活动只为拓展交际圈,二三线的明星出席这样的活动为了曝光度顺便找靠山,谁也不指望推广品牌,你那些唬外行的话就收起来吧。”
“这个……话也不能这么说……冠名赞助商的回报在网络与现场都能体现出来——”
“嘘”了一声打断对方,玩着游戏的男人稍稍抬了抬眼睛,开门见山:“简单点说,你打算给我多少?”
“这个……觅雅的赞助如果成了,方先生这个人情肯定是要还的……”从事文娱行业,陈先生没少与明星打交道,可仍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被这个男人的英俊惊艳到了,还依稀觉得他的脸有点眼熟。他没想到约定俗成的“规则”对方会这么直接提出,自己反倒有些羞涩地笑了,“你觉得呢?十五万?”
不说话,方馥浓抬起眼皮看对方一眼,轻轻勾着嘴角。
这个笑容惊艳里带着一丝诡秘的味道,陈先生吃不准对方的心思,忐忑又问:“二十万?”
底线不能低于120万,陈先生已经做好了和对方讨价还价周旋到底的准备,可这个男人接下来说的令他大吃一惊。
“180万的冠名赞助费太少了,我要你把它提高到380万。”方馥浓总算停下了没完没了的手指游戏,他倾身向前,靠近对方,“我要一半。”
得到陈先生的许诺之后,方馥浓又让许见欧帮自己约见了上戏方面的负责人,见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副院长与规划办主任。规划办主任肖老师把着一道关,表示必须先拿到觅雅全系列产品的质检报告,再让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试用过后才能接受冠名赞助。肖老师年近五旬,气质优雅,说出嘴里的每一句话都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多少钱不在话下,但要对社会公众负责。
但后来听许见欧说,这个女人在学校里就爱和小自己三十岁的男学生乱搞,为此都动过刀子,离了婚。
结束了面谈,俩人顺道逛了逛上戏校园,传说中“妖孽横生”的戏剧学院其实和普通的高校学府也没两样,路上有些长相身材皆出挑的女孩,但也有平庸无奇、泯然路人的另一些。
许见欧问:“赞助费突然翻了一倍不止,战逸非能答应?”
“有竞争就有恶意哄价,我让那边的负责人重做了一个方案,再多联系几家时尚行业的公司参加冠名竞标,不求成功,只求凑个人数。”顿了顿,方馥浓极是迷人一笑,“小孩子嘛,哄哄就信了。”
这么厚颜无耻,许见欧忍不住也笑了,“吃里扒外,你还真是小人。”
方馥浓避重就轻,模棱两可地回答,“你确实帮了我一个忙。”
“是不是帮忙现在还难说。那个唐厄没让你头疼?”
方馥浓微微皱眉:“这你也知道?”
“我和觅雅的人都熟得很,包括凯文,他曾和我提过。”许见欧笑笑,又叹了口气,“我做节目的时候见过唐厄,他为人其实挺单纯的,喜怒藏不了三分,自以为心机深沉,不知道旁人一眼就能将他看穿。他知道我在校期间和校领导关系都不错,因为被网民扒皮没有大学学历,所以托我帮他安排进了上戏的继续教育学院——以他现在的身价能帮上忙的人多得是,我不过顺水推舟,可他却感激不尽,重礼谢了我好几次。”
“你说的我不知道。我和他不熟。”
“那么战逸非呢?难道和他也不熟?”
“不,我们很熟,简直不能更熟了。”方馥浓明显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眉头似是皱起,笑容反倒更深了。确实,亲过、抱过、摸过,再熟就该*相见,叠骨交欢了。
“不觉得这人喜怒无常很难伺候?”
“我觉得他很有意思。”
对方眼里的那点光亮没逃过许见欧的眼睛,他想了想说:“其实还是滕云先认识的战逸非,但他那人就这样,认识了也当白认识,从来不懂社交、应酬、拓展自己的社会资源。”
“怎么认识的?”方馥浓问。
“有一次滕云做急诊,战逸非抱了一个病重的男孩来找他看诊。因为那男孩的病症很复杂,滕云还免费上门了好几次,有一次我也在场。”故作玄虚地一个停顿之后,许见欧挑了挑眉,“你知道吗?那个八岁的男孩张口就叫战逸非‘爸爸’。”
“什么?”深邃的眼睛睁大了一圈,方馥浓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他还挺早熟的。”如此一算,战逸非十九岁就当了爹。
“千真万确。那个小男孩和一个女人独自住在外面,我估计就连战逸非他爸和他妹妹都不知道。”
心里头莫名不太舒服,像贪馋的人只能看着别人餍酒食肉。方馥浓若有所思地问了句:“滕云呢?最近怎么样?”
许见欧对方馥浓表达了自己的担心:“跟你相比,滕云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但我挺担心他。为了药厂回扣的事情,他和科室主任呛过几次。我劝也没用。可大环境是这样,螳臂当车的人只会自寻烦恼。”
回过神来的方馥浓又勾人一笑:“你把他交给我,让我调教三个月,保证还你一个脱胎换骨的滕云。”
“别。”许见欧也笑,“我认识的小人只你一个就够了,你得把那个君子给我留着。”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空气相接,刹那就把其中一人带回了与挚爱失之交臂的憾恨之中。许见欧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方馥浓的眼睛,对他说:“我确实喜欢滕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不能再说没感觉。可我总觉得,有些感情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烧过了,就成了灰,就再不可能重来……”
“你那是错觉。”方馥浓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许见欧还想说的全堵了回去。好似关上门,扣上锁舌,那十来年前的旧事就挡在了外头,谁也别提。
“好吧。”许见欧无奈地笑笑,又提醒对方说,“你怎么哄战逸非我不管,但有些事情我必须提醒你,觅雅的人际关系挺复杂,你真要做点什么还得小心。”
告别许见欧,方馥浓折回公司,吩咐助理准备肖老师提出的质检报告,然后去总裁办公室找战逸非。
坐在外头的Amy面露为难,欲劝又止:“方总……那个……战总在会客……”
盘算着一套诱哄老板拿出380万的说辞,方馥浓只当没听见,推门就要进去。
听见里面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他停在了门口。不是商务会面,除了战逸非,只有一个人在他的办公室里。
那个人是严钦。
第十八章 慈善就是伪善
战逸非住进战家前,在舅舅家待了几年。舅舅和舅妈还算老实人,当着战逸非的面从不给他难堪,但背地里的抱怨与日俱增,战逸非听见过几次,对于不求回报照顾自己的亲戚表示感激,也表示理解。他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尽可能地沉默懂事不给他们添堵,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直到某一个特殊的日子,他见到了叔叔战榕,于是改了名字,花好月圆,认祖归宗。
战家原有四个儿子,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饿死一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又死一个,于是战家只剩下了战博与战榕兄弟俩。战博早年在国营钢厂里做工,后来自主创业成立了薄板厂,奋斗了几年娶了当时江苏省里某个副市长的女儿马慧丽。马慧丽生得其貌不扬,可马副市长的官儿却越做越大,从副的做到正的,从市里做进省里,唯一的女婿战博也沾了他步步高升的光,工厂的规模一再扩大,事事顺风顺水。
别人叫他“钢铁大亨”、“纳税大户”,后来又成了“全国政协委员”,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部精彩纷呈的奋斗史,而唯一的污点则是临幸了一个不该临幸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战逸非的妈妈。
女人天生狐媚,瓜子脸,吊梢眼,会跳舞,会唱戏,走起路来身轻如燕,上了床以后也比一般的女人放得开。战博认识她的时候儿子战逸文刚进小学,起初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后来渐渐就烦了。
怪就怪这个女人估错了形势,她一直以为自己年轻貌美,只要怀孕生子就能逼退原配。可战博打从开始就没打算*,他还仰仗着老丈人提携自己的生意,不可能为了只狐狸精就抛妻弃子。
哭过,闹过,寻死觅活过,还被原配马慧丽抽过耳光、泼过香蕉水,最后女人抱着儿子被赶去了贫民窟,几年以后死在了那里。战逸非在外头躲过一阵子,又在马慧丽的冷嘲热讽中过了几年,直到十七岁时他才在战氏宗亲联谊会上被正式承认,也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奶奶。
战逸非从没见过这么慈祥的老人,连满头银发和满脸褶皱都流露出一个长辈的慈爱。老太太对从未谋面的孙子也格外喜爱,她脱下一串随身几十年的佛珠,颤颤巍巍地戴在了他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