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青年收回了目光,重新埋首於公文之中,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那就他吧。”
郑伯退出书房後,贺冬站到楚暖後侧方。大约是习惯了,楚暖埋首於文件之中,完全视贺冬为无物。
贺冬站了一会儿,无聊之余开始打量楚暖的样貌。
从贺冬角度看去,他只能看到楚暖的侧脸,而且还只是小半张。
楚暖皮肤很白,像是很少见阳光,又像是缺乏血色。楚暖也很瘦,他低著头,露出的脖颈纤细得让贺冬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将它捏断。
贺冬还发现楚暖的手很漂亮,像是传说中钢琴家的手,但骨节分明,光线明亮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透著一种病态。
贺冬知道,楚暖并非天生体弱,只是十年前的一场车祸夺取了他自由行走的能力,长期与轮椅为伴的後果就是身体逐渐虚弱──和久坐没有运动有关系,也和楚暖的精神状况有关──听说车祸之後楚暖的精神状况就一直有些问题。再加上楚暖一人独撑楚家大局,殚精竭虑,消瘦也是必然的。
本来,最初贺冬虽然对楚暖有一定的恶感,但在听说了这些事之後却对楚暖感到敬佩和怜惜:十六岁还只算是个半大孩子,可是这个半大孩子却要强忍著失去双亲的痛苦承担下家族重担,这种压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不过今日见面,楚暖那句“他很脏”却让贺冬对楚暖的恶感再次回升,如果不是这份工作的待遇太过丰厚,贺冬当场就要甩袖子走人。
贺冬以为楚暖会刁难自己然後将自己赶走,不过楚暖并没有这麽做,楚暖一直埋首於文件之中,一副根本无暇理会贺冬的样子。
贺冬静静站了两个小时,中间除了女仆送来茶点,在楚暖食用後他帮著端到一边以外,就再没有其他动作。虽然对於出身军伍的他来说就算站上一天也没问题,不过枯燥是难免的,就在贺冬略微有些走神的时候,楚暖突然开口:
“贺冬。”
“到!”贺冬条件反射地立正了一下。
脚跟相扣的声音让楚暖微微侧目,贺冬也发现自己反应过度了,略微羞赧,刚想解释点什麽,却在不经意间捕捉到楚暖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贺冬有些恼火,但也不好说什麽。
楚暖的目光只是在贺冬身上扫了一眼就回到了文件上,淡淡道:“把《国际私法》、美国贸易法以及相关解释拿过来。”
“是。”
贺冬转身走向书橱,面对书橱上整整齐齐码放著的各类书籍,贺冬头大了:这麽多书?那什麽什麽法在哪里?
贺冬硬著头皮在书橱上一本本找过去,但无奈书橱太大书也太多,贺冬看了老半天都没找到。
楚暖不耐烦了,追问:“怎麽这麽久还没好?!”
贺冬有些窘迫,虽然他认为自己不熟悉书的摆放并不是他的错,但是拿书这麽没有难度的事情他都没能做好,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楚暖轻哼一声,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冷淡地说:“国际私法,右边数过去第三个书橱,右边,第四层。贸易法,左边,第一层。”
贺冬愣了愣,按照楚暖说的走到第三个书橱前,打开右半边的橱门,第四层上赫然摆放著有关国际私法的各种书籍,不但有中文的还有其他语言的,贺冬认得英文,对於其他语言的就看不懂了。
贺冬看了看,将上面有写到“国际私法”四个字的书全给拿了下来抱到楚暖面前。
楚暖看了一眼贺冬手上的小书堆,冷哼了一声,抽出其中两本,道:“其他的不需要,放回去,按顺序。还有贸易法的。”
贺冬於是乖乖地把其他书放回了原位,又到底一层去拿贸易法的书,但这回他郁闷了,因为那一层的书除了一本《美国贸易法》是中文的,其他都是英文的。贺冬不知道要拿哪一本!
犹豫了一下,贺冬将这一整层的书都抱了出来,好在书橱每层分隔出的空间并不算很大,里面也不过放了十来本书,全部抱出来也就是用点小力气而已。
对於贺冬这样的做法楚暖什麽也没说,只是撇撇嘴,抽走了自己要的书,其他的就让贺冬放回去。
贺冬以为楚暖会刁难自己,不过看起来楚暖还没有这个闲工夫。
第二章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贺冬提醒楚暖该下楼吃午餐了。
楚暖“嗯”了一声,继续看他的文件,大约五分锺以後才合上了文件夹,揉揉眉心,淡淡地说了一声:“去吃饭。”
楚暖坐在椅上子没有动作。贺冬愣了愣,才反应出楚暖需要自己的帮助。连忙将轮椅推到沙发椅旁边,弯腰将楚暖从沙发移中打横抱起。楚暖大概也是习惯了这样的服侍,当贺冬将他抱起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展臂勾上贺冬的肩膀,以保持身体的平稳。
抱起楚暖的瞬间贺冬有些惊讶,虽然知道楚暖很瘦,但楚暖的体重还是超乎想象的轻,抱在怀里又瘦又窄,骨头有些硌人,常年没有活动的双腿更是纤瘦。
亲密的接触让贺冬闻到楚暖身上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香水还是熏衣的香料味。
短暂的接触留个贺冬这样的印象,他没好意思低头去打量楚暖的样貌,只是觉得印象中十分乖戾的人原来是如此消瘦,完全没有男性应有的雄健,出於同情,贺冬觉得楚暖似乎没那麽讨厌了。
贺冬将楚暖小心地安放在轮椅上,等楚暖坐定松手後,他从轮椅下方的储物箱里拿出薄毯,为楚暖盖好双腿。
楚暖面色冷漠而略显阴沈地坐著。
贺冬不太确定楚暖是不是不高兴,但楚暖对贺冬的服务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於是贺冬推著轮椅走出了书房。
主屋里有电梯,贺冬不必烦恼如何将楚暖带下楼。不过当他推著楚暖走出电梯来到一楼的时候,楚暖再次开口:“洗手间。”
“好的。”
贺冬应了一声,推著楚暖去了洗手间。
进了洗手间,贺冬将轮椅固定在特别的位置上,随後退了出去,并帮楚暖带上了门。
楚暖只是小腿受伤不能行走,而膝盖以上的部分都是完好的,家里的卫生间显然经过特别的设计改造,马桶、洗手台还有浴缸旁边都恰到好处地安装有支架和扶手,所以在家使用卫生间的时候楚暖并不需要别人帮忙。
贺冬站在门口等著,片刻後,洗手间里传来水声,随後贺冬手腕上的手表也发出震动,这是楚暖召唤他的标志。
贺冬推门进去,楚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轮椅上,神色漠然。
习惯了楚暖这副好像总是在生气的表情,贺冬来到楚暖身後推著轮椅去了餐厅。
餐厅很大,长方形的餐桌摆在正中央,郑伯就站在一边等候。
贺冬将楚暖推至主位,固定了轮椅,随後他去了餐厅隔壁的一个小房间吃饭──仆从是不能和主人一起用餐的。虽然这个规矩明显带有等级色彩,不过贺冬也乐得走出楚暖的视线。
楚家为贺冬准备的午餐十分丰盛,贺冬大口大口地扒饭吃菜,他的动作必须快一点,最好是要在楚暖吃完之前就吃完,因为楚暖一叫他就必须马上过去,那他可就没有时间再去吃饭了。
军人的作风,贺冬快速地吃完了饭,擦擦嘴,回到餐厅,不过他惊讶地发现楚暖也吃完了,而且似乎已经吃完一会儿了。
贺冬快步走到楚暖身後等候命令,他觉得楚暖不可能是在等自己,或许饭後静坐是楚暖的习惯,不过这习惯郑伯似乎没提过。
贺冬刚刚在楚暖身後站定时,郑伯上前在楚暖耳边低声道:“暖少爷,陆文在澳门赌博欠下高利贷,两百万,他想向您借钱。”
陆文?贺冬回忆郑伯给自己介绍过的有关楚暖身边人的信息,这是楚暖的姐夫的名字。
楚暖曾经有一个姐姐,叫楚晗,患有抑郁症,十年前楚父楚母的过世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抑郁症加重,没多久就自杀了。楚晗的年龄比楚暖大很多,死前已经结婚,丈夫就是陆文。
陆文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关於这点结婚前楚家众人就知道了,但是楚晗铁了心要嫁给陆文,因为楚晗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和自杀倾向,所以楚父楚母也就由著她。陆文娶了楚晗之後就一直靠妻子吃软饭。开始陆文对楚父还是有所忌惮的,不敢乱来。後来岳父岳母死了,妻子也死了,他欺负楚家内乱、小舅子年幼,就赖上了楚家。十年来一直向楚家要钱,现在楚家每个月给陆文十万生活费,但即使这样还是不够陆文开销,像欠了高利贷来借钱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好几次。
贺冬不太明白的是,以楚家的势力要摆平陆文还不容易,为什麽楚暖要忍气吞声?
不过这些都是楚家的家事,郑伯给贺冬介绍了陆文这个人的资料之後,贺冬也没去多问。
而这时,楚暖在听郑伯说完之後沈默了片刻,淡淡道:“给他。”
“是。”郑伯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贺冬从他微挑的语气里听出了不耐烦和无奈。贺冬知道郑伯很不喜欢陆文,不过……无奈?为什麽?
楚暖没有再说话,十指交叉放在腿上,颔首垂目,贺冬站在他身後就看到那白皙纤细的脖子向前弯著,有一种随时都会折断的病态……
贺冬觉得自己可能是杀人杀多了看到什麽都想弄断……
这时郑伯微微俯身,恭敬地询问:“暖少爷,去花园散散步好吗?”饭後散步是楚暖的习惯之一。
“嗯。”
楚暖应了一声,於是贺冬推著楚暖去了花园。
楚家花园有很多个,分布在楼附近的就有前花园、中庭花园、後花园以及左、右花园,还有一个中心花园,而楚暖要去的是中庭花园。
中庭花园就是主屋和前厅小楼之间的那片绿地,绿油油的草坪上铺设著平坦的道路,周围的灌木丛修剪成菱形或椭圆形,形态各异的灌木雕塑夹杂其中,又有花树若干,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花瓣纷飞,让中庭花园即大气又美丽。
今天阳光很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又不让人觉得炎热,微风吹拂,撩起发丝,身处鸟语花香之中,心情也能随之轻松。
贺冬很喜欢这样的环境。不过楚暖似乎对此毫无感情,依然是微垂著脑袋,气息阴沈,不言不语。
慢慢推著楚暖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贺冬就推著楚暖回屋了。
下午楚暖还要去公司,毕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家完成了。
推著楚暖回到卧室,贺冬将楚暖抱起放到一张凳子上,随後从女仆那儿接过准备好的外套替楚暖穿上。楚暖本身就穿著衬衫和西装裤,现在不过是将西装外套穿上而已。
对於贺冬的服务,楚暖倒也没有抵触,该伸手就伸手,该抬头就抬头,只是他的面色始终阴冷著,似乎心情不好。書香門第
贺冬也不管他,反正自己尽到自己的职责就是了。
替楚暖打领带的时候贺冬的视线不免接触到楚暖的下巴,他不意外地看到楚暖的下巴是尖瘦尖瘦的,只是贺冬看到楚暖的皮肤很白,白得近乎透明,皮肤格外细致,连男人下巴上本该有的一点儿胡根都看不到一丁点。
贺冬没有见过如此纤细的男人,他认识的男人都是粗旷的,肌肉结实,热血昂扬。
贺冬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却恰恰好对上楚暖的目光。楚暖浅棕色的瞳仁此刻却比纯粹的黑还要深沈,冷冷地看进贺冬的眼睛里,冻得贺冬身子一僵。
毒蛇!
贺冬的脑海里在第一时间冒出这个词!
阴鸷,危险!
几乎是下意识的,贺冬手上一个用力,领带结被他拉过了头,紧紧勒在楚暖的脖子上。楚暖顿时呼吸困难,眉头皱起,手一扬──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周围服侍的仆人都侧目看来。
楚暖的手还举著,没什麽血色的手掌此刻略微有些发红,而贺冬的左脸上也多了隐约的掌印。
贺冬噌地站起来,怒瞪著楚暖,然而楚暖只是瞟了他一眼,手指勾住领带结往下拉了拉松,冷冷道:“想勒死我是吗。”
不像疑问句的疑问句,贺冬的怒火被这毒蛇吐出的冰块砸灭了──真糟糕,他竟然差点勒死了他的雇主!
该死的本能!
贺冬咬咬嘴唇,低声道:“对不起。”
“哼。”楚暖冷哼一声,等了许久见贺冬没有动作,不悦道,“发什麽呆,还不赶快帮我穿衣服!下午上班要是迟到我就让郑伯辞退你!”
“是!”
贺冬连忙在楚暖面前单膝跪下,继续为楚暖打理领带。
就在贺冬将领带重新打清楚起身的时候,楚暖突然冷冷道:“下次不允许你那麽看我。”
“呃?”贺冬一下没反应过来,同时下意识地看向楚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