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峰想了一会儿,自己笑出了声。到底还年轻啊,还是孩子。看问题简单明了——可惜自己老了,已经学会了太多的复杂和思虑,再也回不到简单明了那时候。
还关心,还心疼,还会为我的痛苦而着急。感情是真诚的,心疼也是真诚的。可那又能怎么样?不还是做了缩头乌龟,在快抓住的一刻松开手,一了百了吗?除了真诚的感情和关切,还能给他什么?宋世哲,你想让我彻底放弃,那我就如你所愿了吧,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纪峰的笑停住了,把手背挡在眼睛上,静谧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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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思宇警惕地看着大吃大喝的宋厉雷。他今天才头一次见他,只知道他是宋老板的儿子,江豪的太子爷。好端端的请自己吃什么饭?
“别多心了。正好肚子饿,随手抓个人陪我吃,自己一个人吃饭多没劲。”宋厉雷笑着问牟思宇:“吃好了吗?这家菜味道不错,闷猪脚是一绝。”
牟思宇只微微点头表示感谢。宋厉雷擦擦嘴,突然说:“小子,你喜欢你家纪老师?”
牟思宇一惊。他脸上藏不住事儿,虽然宋厉雷根本是在胡说八道,可顺便让牟思宇想起于洋来了。脸上泛红,止不住蔓延。宋厉雷讶异地看着他:“哟呵,不会真被我说准了吧?”
“根本不是你想那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牟思宇前脚羞涩后脚警惕,眼神里写满了戒备。宋厉雷放下筷子,笑着说:“开玩笑的,我就随便儿问问。峰哥的私事儿我也没兴趣打听,只要他过得开心就成了。”
老爸,你这是关心则乱吧?难得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小毛头压根就不是你的对手,你乱嫉妒个什么劲儿。
正吃着,牟思宇电话响了。他看着屏幕,脸上的表情马上有些紧张,紧张里有一丝兴奋的光彩。宋厉雷透过余光去看他,在心里哼了一声,自顾自吃饭。牟思宇接了电话:“喂,于老师。嗯,我刚从医院回来,纪老师精神状态不错。怎么你不过来看他了吗?啊?哦……”宋厉雷眼见着牟思宇眼里的光华瞬间黯淡下来。他强打着精神应对几句,道完“再见”就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猪脚。
宋厉雷不吃了,看着牟思宇,饶有兴味地拿筷子点着盘子。他总觉着牟思宇身上有些让他感觉挺熟悉的地方,到底是像谁呢?啊,对了,纪峰。当年的纪峰。礼貌自信,像孔雀炫耀自己的翎羽一样为自己的才华而骄傲。可是过刚易折,越是坚强的人,脆弱起来就越容易尸骨无存万劫不复。连这一点,牟思宇恐怕都在走纪峰当年的老路吧。
“雷哥,我想喝酒。咱要点儿酒吧。”牟思宇突然说。宋厉雷愣了一下,说:“想喝酒啊,那好办。不过这种饭店喝得不痛快。雷哥带你去好地方玩玩,怎么样?”
“谢谢雷哥。”牟思宇默认了。宋厉雷笑着把他拽上车。
车子直接停在“梦幻艾丽斯”的门口,服务生连忙过来给他们开门:“雷哥好!”牟思宇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好奇地打量着灯火辉煌的店面。“还愣着干嘛,走吧。”宋厉雷勾着牟思宇的肩膀进屋。他们在二层包了个座,宋厉雷舒舒坦坦地横在沙发上。穿着西装短裙,身材妖娆的美女招待送来了一篮子的喜力,还有一瓶威士忌和一壶冰块。
“啤酒都开了吧。”宋厉雷自己打开了威士忌的盖子,加了些冰块倒了一杯,递给牟思宇:“随便喝,想喝什么喝什么。”
牟思宇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威士忌酒,皱皱眉,一口气全闷了进去。宋厉雷忙去抓他手:“你可慢点儿喝啊弟弟,喝醉了可没人送你回家啊。”
“不会,呃,醉的。”牟思宇打了个酒嗝,又拿起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喝。宋厉雷也不管他了,自己浅酌慢饮,剥着开心果吃。
台上台下气氛热烈。演员都很会带动观众气氛,欢呼声和塑料拍手板啪啪的响声此起彼伏,热浪一波盖过一波。牟思宇饶有兴味地看着台上的歌手在那儿拿着海碗猛灌酒,一边喝一边唱歌,红着脸跟着大喊“好!”,手里的拍手板摇的那叫一个欢。不一会儿功夫,已经下去了半瓶威士忌和两瓶啤酒。牟思宇浑身发热,脱下外套,干脆脱了鞋站在沙发上,一边摇手板一边狂呼呐喊。
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歌手演员的表演都结束了。大厅的灯光暗淡下来,DJ开始放节奏劲爆的音乐,大喊“各位好朋友大家一起动起来跳起来!”观众们陆陆续续都离开座位,到一楼的大厅里,开始蹦迪跳舞。宋厉雷拽住牟思宇:“走啊,咱们也去跳一跳,出出汗。”
牟思宇迷迷糊糊地跌坐在沙发上,脚扒拉地面找鞋子,划拉半天也没穿上。宋厉雷抓住他的脚,一边一个给套上了,半拥半抱地把牟思宇拖到舞厅。
牟思宇闭上眼睛,一边跳一边喊,跟随节奏疯狂扭动身体。大厅里人挤着人,音乐声震耳欲聋。满满都是迷离闪烁的灯光和肾上腺素散发的激情味道。这一刻的狂欢是为了这一刻的发泄。明日清晨太阳照样升起,残留给人的只能是疲惫的余味。只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哪儿还顾得了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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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思宇越跳越热,把毛衣也脱了下来,又要解衬衫的扣子。宋厉雷忙抓住他的手,甩着他的胳膊一起跳,这才阻止了牟思宇裸奔。跳到最后牟思宇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榨干了,汗流浃背地跌进宋厉雷怀里,语无伦次地大喊:“笨蛋!我是大笨蛋!我错了,我的错……呕!”他眼神迷茫地捂着嘴。宋厉雷大惊失色,忙拖着他逃离人海,往卫生间飞奔:“你可不许吐啊小祖宗!你要是敢吐我身上我就打你屁股!我这身衣服很贵的好几万块你赔得起吗你!”
“难受,胃好难受啊……”牟思宇呢喃着,痛苦地弓下腰。宋厉雷眼见着卫生间门口的小绿人儿就在眼前了,牟思宇拽住他的衣服袖子,“呕”一声,一点儿没浪费地全奉献给宋厉雷的西装裤了。宋厉雷欲哭无泪,心想我这他妈是发什么善心啊?罪魁祸首还是他爹,让他把牟思宇带走,这一带走就走远了。
牟思宇又哭又吐折腾了有半个小时,又要骑马又要爬树的。宋厉雷无奈地帮他拍后背洗脸洗手。好容易折腾完了,小屁孩终于安静了下来,软软倒在他怀里。宋厉雷一使劲儿把牟思宇扛起来,服务生都惊悚地目送他远去的高大背影。
宋厉雷到家第一件事是打开灯,第二件事把牟思宇丢在地上,第三件事是赶紧他妈的脱裤子!
等宋厉雷换了新衣服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地从浴室出来,牟思宇还在玄关蠕动着,偶尔咂咂嘴,睡得那叫一个香。宋厉雷想了想,走过去把人拖起来,丢到北屋的床上,盖了条毯子上去。他看看点儿都三点半了,错过困意就睡不着,干脆上网上到天亮。
第二天牟思宇醒了的时候宋厉雷刚睡着。他看到宋厉雷大吃了一惊,使劲儿回想昨天晚上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是怎么到了宋厉雷家的。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来,倒把自己搞得头痛欲裂。他蹑手蹑脚抓了外套落荒而逃。宋厉雷翻了个身,闭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
纪峰在医院呆了三天的功夫。他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除了按时吃饭好好休养也没别的好办法。他也不想再住院,收拾收拾第四天就打算出院。于洋这几天一直在忙,没空过来,牟思宇要上课。只有宋厉雷这个大闲人过来帮忙。宋厉雷问:“现在演出也结束了,你还是回法国?”
纪峰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宋厉雷也没什么话可说,心里默默哀叹:老爸,听天由命吧你。
正想着病房门开了,宋厉雷激动地想莫非老头子开窍了?抬头一看却是个烫着长波浪卷发的美女,手里捧着一束花,小心翼翼地问:“请问纪峰在吗?”
纪峰说:“我就是。您是……”
“呵呵,你不记得我啦,小学弟?”
纪峰醍醐灌顶:“……方蓝师姐?”
“可算想起来了!”方蓝眉开眼笑:“我以为你把我名字都忘了呢。”方蓝进了屋,把花摆在一边,看纪峰穿戴整齐提着行李:“啊,这是要出院了吧?我来得太晚了。不好意思,我也才回国,在曹院长那知道你生病住院了,就赶着过来看看。”
方蓝大纪峰一届,是长笛专业的。他们在学校的一些演出中合作过,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方蓝毕业后直接去了日本,两人就断了联系。没想到离开六年了回国,还能遇见她。
两人聊了几句,无非是问一些彼此这几年的动向状况。还是宋厉雷说:“要聊也别在病房里聊了。我做东,请你们吃饭,顺便叙旧。”
方蓝笑着说:“不用你破费了。我还欠着小学弟一顿呢!都该这么多年了,今天可一定得补上。”
宋厉雷一笑:“美女真不给面子。那得了,我帮纪峰把行李送下楼。”
纪峰说:“不用了,这么几件衣服还拎不动,我又不是废物。”宋厉雷拗不过他,只好插着兜晃悠悠跟在他们后面。
纪峰和方蓝一边走一边聊,不时地会心一笑,轻松惬意。都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乐事,其实这种多年以来辗转他乡,又在故乡重逢的感觉,比起他乡相遇来得更加深刻感慨。方蓝笑着说:“这回又见着了,以后可得常联系。”
“那当然。当年方蓝师姐对我也挺照顾,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说哪儿的话,都是同学嘛。”
“……爸?”
宋厉雷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门口。宋世哲正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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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峰脸上的微笑一顿,淡淡扫了他一眼,说:“宋老板早啊。”
宋世哲看着方蓝,方蓝不明所以地看着纪峰。纪峰说:“我朋友的父亲。”
宋世哲几步走过去,从纪峰手里夺过行李:“去哪儿?我送你们。”
纪峰说:“不麻烦宋老板。您这么忙,为这点儿小事耽误工夫不值得。”
宋世哲说:“你出院还算小事?”
“是大是小,都是我自己的事儿吧?”
宋世哲却笑了,不由分说地拽过纪峰就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纪峰一股无名火没法发作,回头对方蓝说了句“对不起,稍等我一下。”甩脱了宋世哲的手,跟着他出了医院大门。方蓝莫名其妙地问宋厉雷:“这,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儿,”宋厉雷意味深长地一笑:“老木头开窍了。”
宋世哲打开后备箱就要把行李扔进去。纪峰挡住了后盖:“你到底要干什么?当着我学姐的面,存心让我下不来台是吗?”
宋世哲盯着他:“给我个机会,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是吗?那可真是太让人意外了。”纪峰冷笑:“宋老板只有别人上赶着跟你好好谈谈的份儿,你什么时候主动要跟别人好好谈谈了?真稀罕。”
宋世哲深吸了口气:“这几天我想了很多。纪峰,如果我对我做过的一切道歉,那些伤害过你的往事。你能原谅我吗?我们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纪峰有些惊讶地看着宋世哲,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
宋世哲说:“我爱你,只是我一直都不敢承认。我有苦衷,可我知道这不是伤害你的理由。我以为这是为你好——你可能根本不相信,现在连我自己也不信了。我在矛盾中挣扎了六年,一直到你回来……对不起,为了我的自以为是。”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纪峰的声音发颤:“九年前我爱上你的时候,六年前我决定要出国的时候,一个多月前我刚回国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说?”
宋世哲无言以对,拽过他颤抖的身躯,轻轻拥在怀里:“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纪峰用力闭上眼,从宋世哲怀里挣脱。
“很抱歉,我只能对你的后知后觉表示遗憾。”他冷静地抓了抓领子,把它捋平:“在曲终人散的时候,才想起来刚才的曲子真好听。想鼓掌欢呼——对不起,人已经走光了。”
宋世哲深深叹了一声:“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
纪峰突然就有些心灰意冷。他将大衣领口向上提了提,低声说:“错过就错过吧。现在挽回有又什么意义呢?我不恨你。我已经决定放过自己了。”
宋世哲深深看着他,许久,点点头:“明白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他了悟地笑笑:“爱这东西,不是没有,而是我不配有。可笑的也不是爱情,是我自己。”他拿下行李递给纪峰:“你走吧。”
纪峰默默接过行李箱,没再抬头看宋世哲一眼,转身就走。宋世哲在身后叫住他:“喂!”纪峰停下来,听到宋世哲说:“好好吃饭。”
纪峰咬住嘴唇,加快了脚步。空旷的地下停车场只听得到他急促的脚步声,盖过了眷恋的呼吸。
我终于等到了你亲口承认说你爱我,可这一切都已经来得太晚了。我太累,已经没力气再为你沉沦纠结。从今以后,我们一了百了,路归路桥归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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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峰和方蓝都很久没回到H市了。当年那些小吃摊小饭店,有的依然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