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施诗磊当然是知道的,他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奶奶。”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委屈的。
除此之外,家里与平时再没有什么区别,梅雨天气也到头了。
明堂上的那片天空渐渐变成青色,似是要下雨,又像要天晴,施诗磊洗完衣服,考虑了半天,还是把衣服晾了出来。毕竟是在最后一进的明堂里,就是客人来了也不会看到。他把盆子拿上,要回屋时忽然抬起头,就看到一滴雨水打落在额头上。
心里无语了一下,施诗磊还是不得不把已经晾好的衣服拿回屋檐下来挂。
他从浴室里出来,远远地听见从长弄的那头有人声。施诗磊想了想,正好看到符钦若从前面走出来,顺着长弄往外走,便快步跟了出去。
“这个台门,怕最迟也是清代留下来的吧?保存得挺完好的,真是下了大功夫。”先一步走进了香火堂的那个男人环视着眼前所见,对身边的人啧啧称赞道。
施诗磊看他们二人都是相貌堂堂,心里便落定了几分,陪同在旁边的那一位眉目之间跟符钦若有些许相似,皮肤也是白得很,应该就是符尹清了。
他赔笑回应着朋友的夸奖,一见到符钦若走过去,就高兴地介绍,“诶,钦若!这位就是周明泰周先生。明泰,这我侄子,符钦若。”
周明泰许是未料到符钦若会这么年轻,才打照面就生生愣了一愣,笑道,“久仰久仰。真看不出来,《孙子兵法》是出自你的手下。”
“不敢当。”符钦若跟他握了手,自然地避免了和他的对视。
“尹清倒是跟我说过你的年纪,但我猜你多半也是要少年老成一些,否则写不出那么稳和苍的字来,可是现在看来……字如其人这观念,我是要改一改的了。”周明泰说完朝符尹清笑起来。
符尹清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却不客气地说,“他长得是出尘了些,但心里住了个小老头。可是不能小觑的。”
施诗磊一直站在远处望着,也不打算走近。这个周明泰他是有点印象的,也是个收藏家,不过之前符钦若没提,他就没想到会是他看上了符钦若的字画。
他原想这么大的台门,就是有客人来了,当做不知道,不来打招呼也没关系。可没有想到,符尹清和符钦若说话的时候,眼风瞥见了隔着一段长弄的施诗磊,两人目光一对上,施诗磊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了。
“钦若,那就是你朋友吧?”符尹清有意抬高了声音。
施诗磊头皮发麻了一下,见到符钦若回头,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笑着说,“伯伯好。”
“这是……”周明泰好奇道。
符钦若见到伯父看向了自己,便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在杭州读书。暑假了过来玩的。”
“是叫施诗磊吧?”符尹清微笑问施诗磊。
他不太自然地笑笑,点点头,又跟周明泰问候道,“伯伯好。”
“他的字也是相当好的,等到晚些时候,我们一同写写字,你就可以看到了!”符尹清笑着对朋友说,见他颇有兴趣,又道,“别的我倒是没有见过,不过这个行草,别说他这个年纪,就是再大些的,也难得有写得比他出色的!”
听到符尹清这么毫不吝啬的夸奖,施诗磊心里不禁又惊又喜。果然周明泰听说以后,看他的眼神也变郑重了许多,期待道,“那我可要好好见识见识了!”
施诗磊脸上有些泛热,才想说点谦词,忽然又听到周明泰对符尹清说,“诶?中明这几年不是都在研究行草和狂草吗?可巧了,晚上还可以和这两位年轻人切磋讨论一番。”
“是啊!”符尹清同意点头,笑道,“把我叔父也请上,老中青三代也好好附庸风雅一番。你们就负责风雅,我附庸一下就行了!”
从听到那个名字开始,施诗磊心就收紧了一下。他不自觉地就把嘴唇紧紧抿起来了,只见周明泰双手背在身后,朝外头走了几步,念叨着刘中明怎么这么慢,他的身体一截一截地凉了下去。
难道符钦若的伯父说会一起来的朋友,就是刘郢吗?
这个不好的预感很快就成为了现实,而且容不得施诗磊做一步的退缩。转眼间,他就看到刘郢和符爷爷从前面走进来,两人头都微微低着,似乎在说着什么老旧的事,表情严肃,心情倒是愉悦的。
施诗磊咬紧了牙关,手不知不觉就握成了拳头。
只听得周明泰朗声笑道,“我说中明你怎么这么慢,原来是先去拜会老先生了!符老,好久不见啊!”
符爷爷双手背在身后,跨过门槛,难得地微笑说,“我从外头回来,正遇见中明在台门斗那里张望,就带他进来了。尹清,你怎么把客人留在外头了?”
“罪过罪过,这可是他自己想好好看看,才不知不觉落在后头的。”话虽如此,符尹清还是赔礼道歉,又说,“中明,怎样?参观够了没?”
刘郢轮廓分明的脸上冷漠得要紧,但笑容多多少少让他冰冷的脸显得温和了一些。
他的目光从符尹清身后扫过,笑道,“台门深锁,也有百年历史了,不可能一下就读完。”
就是这个声音,再一次传入了施诗磊的耳朵里,好像唤醒了脑海里那些就要蛀虫的记忆,也跟着一句一句回响起来。
那些句子在重重复复的时候,刘郢忽然把目光落到了施诗磊身上,无不惊讶道,“施施?”
第71章
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可一切却都来得如此始料未及。听到刘郢叫自己,施诗磊喉咙好像被钳住一样发不出声音,偏偏这时其他两位客人都把惊奇的目光投向了他。
施诗磊迟疑着究竟要怎么称呼他,忽然听到周明泰笑问,“怎么?还是熟人?”
“爸……”这个称谓叫出口,施诗磊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冰凉了。
“好久不见了。”刘郢微笑道。
他平时人看起来十分严肃,但微笑的时候还是和蔼可亲的,施诗磊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笑容。他吃力地牵了牵嘴角,也不好走往符钦若身边。
这样一招呼,就连符尹清都诧异得不得了,“这是什么情况?中明,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还这么大了?”
“哦。”刘郢恍然,转眼看向了面色发白的施诗磊。
施诗磊浑身都是僵硬的,他不想说他们之间的过去,一个字都不想多提。可是,刘郢自己不说,也只有他能说——只有他有立场说。他余光看到符爷爷不解地看着迟迟不开口的自己,已经隐约看到他就要皱起来的眉头。
刘郢对他来说,是有着养育之恩的人。他所上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是当地最好的,并且还能在课后有单独的家教辅导外语,可以说,不能置否,那些年施诗磊就是因为刘郢才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但是他还是因为不喜欢他而离开了,在不知道真实情况的人眼里,已经是不懂事。
如果这个时候,他还是要等刘郢来说明,那么恐怕在这些长辈眼里,他就是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不仁不义的人了。
“刘叔叔是我的养父,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收养了。”施诗磊尽自己的全力表现出温顺的模样,笑着跟两位客人解释,“不过后来我住学校,就很久没有联系了。”
他实在是不会说话,组织不出更令人信服的言语来。
正当其他人面面相觑,感到不解和惊讶时,刘郢和顺地笑了笑,只说,“雏鹰大了,总要离巢的。施施他也不是燕雀。”
施诗磊不知道应不应该谢谢他替自己解围,他只想尽快把这一茬过去,于是牵了牵嘴角,低下了头。
“怎么都下雨了,你们还站在外头呀?”符奶奶从客厅里迈步走出来,冲他们微笑挥手,“我泡了茶,要聊天,进来边喝边聊吧。”
茶叶里带着淡淡的莲香,在袅袅的青烟中飘荡着。施诗磊起身接了一杯茶,转身以后见到刘郢手里还没有茶,就知道了奶奶先把他叫过来的意思,他心里吁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双手递给了他,“爸,喝茶。”
“嗯。”刘郢正跟符爷爷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把茶水接过来闻了闻,惊讶地又抬眼看了看他,朝旁边递了个眼神,道,“坐吧。”
“坐。”符爷爷也说。
施诗磊不想坐在他身边,可就连符爷爷也说话了,他不得不就在刘郢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
他双手往膝盖上搓了搓,瞧见符钦若已经被符尹清叫往书房,忍不住还是站了起来,“符钦若……”
符钦若刚要走,听到他叫自己,看看其他人,说,“一起吧,前些日子不是也写了字吗?反正周先生也是要看的。”
“小磊的字吃过晚饭在看吧,这不是也很久没有和爸爸见面了吗?叙叙旧。”符尹清理所当然地说完,又冲爷爷奶奶笑道,“这么说还真是有点奇怪。”
符奶奶正在泡茶,听了也说,“施施啊,你就在这里陪你爸爸说说话吧。钦若,你们去看字,等会儿我做好了饭叫你们。”
施诗磊听到连奶奶都这么说,只好又重新坐了下来,一脸沮丧地看向符钦若。
“走吧。”符尹清催促了一声,看侄子的眼神不知为何多了几分责备。
符钦若微微一怔,最后看了施诗磊一眼,跟着伯父走出了客厅。
他离开以后,施诗磊就没有办法安分地坐在椅子上了。他总是觉得坐在刘郢身边就会浑身不自在。以前他还在接客的时候,如果遇到自己不喜欢的客人,也是会马上离开推给别人的。除了一开始包养他的那个老头子以外,施诗磊没有伺候过任何会让他感到不自在的人。
但他知道现在自己是不能走了。
他依稀记得之前符奶奶他们提起刘郢时候的反应,知道他们肯定是很欣赏这位有才华和文采的当代书画大师的。这样一位在所有人眼里除了严肃和孤冷以外,再无缺点的人,又有哪里不值得施诗磊尊敬呢?他怎么能撇下脸走开?且不说刘郢领养过他,就是作为一个学字的后辈,也是断不应该这样对待前辈的。
施诗磊看到符爷爷的茶杯空了,立即起身走到奶奶身边去滗一杯新的茶水。
“这个茶叶是前些日子天晴的时候,施施他拿到后院的莲花里去放的。后来雨天,睡莲好几天都没开,等到再拿出来就有些潮了。”符奶奶把新的茶水交给施诗磊,对朋友说道,“不过昨晚施施取出来,专门烘了一会儿,非但干了,花香也全进了茶叶里。可巧今天中明你就来了,这也算是天意吧。”
施诗磊端着茶水的手一僵,险些没有将茶水泼出来。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眼风见到刘郢拿起茶杯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后背有些发凉。可他还是把牵强的笑容摆设得腼腆一些,又低着头在旁边坐了下来。
符爷爷在一旁看着,说,“他在你跟前生怯了许多啊。”
刘郢把茶杯举起来在面前晃了晃,闻着茶香,遗憾道,“大概是我从前对他太严厉了吧。”
“严师手下才能交出高徒。施施以后会有大出息的。”符奶奶安慰道。
“比不上止敬吧,毕竟是二老手把手教出来的。”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年初在纽约举办的当代华人书画新秀作品展,无论在业内还是社会上都挺受好评的,而且当地报纸也做了很重要的报道。我当时人正好也在那里,有幸受邀去观看,里面就有止敬的作品。听说他的年纪以后根本难以相信,直到后来得知,他是二老的关门弟子,才略信一二。”
施诗磊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奇怪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看向了奶奶。
符奶奶看他不明不白的样子,很是惊讶,末了噗嗤一笑,道,“施施,止敬是钦若的字,怎么你不知道么?”
如此一想果然是的,施诗磊却从来没有听谁说起过,顿时怔住,脸上热热的,腼腆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了。原来符钦若的字都已经送到国外华人圈去办展览了,可是,他在哪里呢?
他甚至不是一个别人在提起的时候,会用表字称呼的人。
施诗磊低头掰了掰自己的手指,听到符爷爷说,“钦若这人生性恬淡,平时写写画画的东西都是自己留着,最多也就和家里人一起看看。送去展览的作品,恐怕也是他伯父或者舅舅舔着脸让他创作的,否则他也不会用自己的字留名。”
“哪里有这样说自己侄子的?”老夫人听到丈夫这么说符尹清,不免开口责备道。
符爷爷冷清地笑了两声,也不解释。
“哦?”刘郢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笑道,“难怪我当时看了,只觉得笔画隐约之间刻意了一些,只当是写字的孩子年纪小,收放多少不自如。符老,这么说来,止敬他平日里自己愿意去写的东西,恐怕更见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