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施诗磊朝他做了个鬼脸,把他手边的灯挪到他们中间,低下头来填色,不再搭理他。
毕竟是冬天了,无论是墨还是颜料,都十分容易干。但填色总比一笔一划地写字和描图要快一些,施诗磊添了好几次水,还是数着数目把该填色的花给染红了。
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拍拍嘴巴,支颐看符钦若写字。
“你这个撇写得真好。”施诗磊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用笔尾指向宣纸,“我的撇总写不了这种飘飘的感觉,像唐隶,难看死了。”
符钦若提起笔,偏头看了片刻他指的那个字,说,“你的名字不是有好几笔吗?”
“对啊。”施诗磊苦恼着,像捣蒜一样点了点头。
看他这个样子,符钦若想了想,拿过旁边的报纸,沾了墨开始写“磊”字,说,“笔很软,执笔的时候腕上不要太用力,尽量随意一些……”
“太随意就花了。”他愁眉苦脸道。
“也不是很随意……”符钦若皱起眉头,还是先把字给写完,摆到施诗磊面前,“我说不太清楚,控制好执笔的力度以后多练练就行了。”
施诗磊捻起那张报纸,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哀叹道,“不~喜~欢~隶书。”
符钦若看了看他,轻轻点头,也不再多说,继续写他的碑帖。
“符钦若。”施诗磊看他没有拿笔的右手就在自己面前,趴在台上望着他说,“我在你手上画画好不好?”
符钦若正在写一撇,闻言笔一顿,重重压了下去,写坏了。他转过头,看到施诗磊枕着双臂对自己笑,又把头转了回来,“嗯。”
施诗磊心里一喜,马上拿起笔在他手背上勾勒出两笔修篁。
他少了扶纸的手,只好用镇纸压住。毛笔划过手背时凉丝丝、软绵绵的感觉顺着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爬上来,让符钦若的额头绷得紧紧的,时而连手指都会不由自主地轻轻动一动。
在符钦若的手背上画竹子很好画,只要顺着手掌骨骼纹路一笔一顿地描,再挑出些枝桠和竹叶就好。
施诗磊画到后来,满意地端起符钦若的右手来看自己的作品,喜滋滋地说,“我也没上几节国画课,功底却都还在。童子功就是不一样。”
闻言符钦若惊讶地抬起头,“你也是从小就接触这些吗?”
“当然啊。学我们这行的,有几个不是有功底的?”施诗磊不以为意,瞥了一眼他的汉隶,道,“我的楷书写得比你漂亮。”
其实上回他们一起在画上提过字,那时施诗磊写的就是小楷。符钦若点了点头,“嗯。”
“你好没趣。”施诗磊看他竟然这么快就承认了,松开手,无聊得又打了个呵欠。
符钦若看了他一阵子,才问,“你什么时候剪的头发?”
“嗯?”施诗磊摸摸自己的脑袋,耸肩道,“就今天中午。怎么样?帅吧?我也是经得起寸头考验的人诶。”
这话让符钦若忍俊不禁,“嗯。”
施诗磊看到他微笑的模样,眨巴了两下眼睛,反倒是不知要说什么了。
“我也给你画点东西吧。”符钦若说。
“画什么?”施诗磊奇了,转过身问。
符钦若用无名指往曙红里沾了沾,在施诗磊眉心轻轻一点,笑道,“小沙弥。”
额头上还留着微微的凉意,施诗磊难以置信地看着符钦若的笑容,竟然有些不愿看他笑时的眼睛。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从椅子上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把手放到了符钦若的肩膀上。
“这位施主。”突然,施诗磊眯了眯眼睛,扑过去抱住他,笑道,“小僧六根都没怎么清净~”
符钦若被他吓了一大跳,招架不住往后倒,又怕两人就真的这么栽下去,只好抱着他说,“诶,别闹了!”
“小僧不要!”施诗磊缠上来就要亲他,“施主你来度化小僧吧!”
连挂着毛笔的笔架都倒了,符钦若的羊毫从笔搁上滚下来,在就要写好的碑帖上滚了一圈留下长长一道磨痕,把字全给毁了。
外头天色早已经暗下来了,店门虽没关,偶尔经过的路人也只当他们在打闹。
符钦若被他缠着又抱又亲,还分神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笔墨,皱眉道,“真的别闹,吵吵嚷嚷不像话。”
“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老人家的语气说话?”施诗磊亲了他一口,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符钦若避之不及,又被他问得语塞,索性闭了嘴。
施诗磊看他投降了,勾起嘴角,凑到他鼻息下悄声说,“施主,你的客栈里,有好多好多的床,不如今晚……”
“噗,你们在干什么呢?”施诗磊话说到一半,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顿时吃了一惊,连忙放开了符钦若。
符钦若也被这声音弄得怔了一怔。
半晌,他才转过身,看门口拖着一个行李箱的女人,静默了两秒以后说,“小楠。”
第21章
“怎么过来了?”符钦若提着刘天楠的行李箱上楼,回头问。
“听说今年你不回家过年了,来看一看。”她踩着木楼梯上去,环顾观察这家客栈,笑道,“你这里真的不错。我去年去丽江玩,也是住了这种类型的客栈,但到底没有这里道地。书香门第出身的就是不一样。”
符钦若对这样的夸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说,“我没怎么改,屋子原先是怎样就是怎样。你住这间吧,这间比较暖和一些,潮气也不重。”他说着把门推了进去,又问,“是怎么找过来的?”
刘天楠腼腆地笑了笑,“遇到一位大哥,问了路,他把我带过来的。他家也开客栈,就在长廊尽头。”
“哦。”符钦若点点头,匆匆看了看一路跟在后面的施诗磊,又对刘天楠说,“进来吧,看看好不好。”
刘天楠轻轻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什么大小姐,有什么好挑剔的。”
施诗磊没有走进房间。他靠在门口,抱着手臂百无聊赖。
也不知道这个刘天楠是什么出身,但能跟符钦若相亲,应该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果然走进房间以后没有像小姑娘一样惊喜得叽叽喳喳。不过,当施诗磊听到她对符钦若说“行李箱放床旁边就可以了”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房间是最贵的,去年入冬以后就没人住过了。我待会儿给你拿床褥子,省得晚上冷。再添床被子吧。”
“这个是葡萄海兽纹吧?真是精致。”
“嗯,请工匠仿制的。”
“虽然光滑,可终究不是普通的镜子,看不清楚。你总不能让客人们都看朦胧美吧?再说,这颜色,化妆也不方便啊。”
“梳妆台上的窗里面有镜子。”
隔着那幅绢制屏风,施诗磊猜到他们在谈论那方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铜镜。他无聊得犯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正打算去外头买包烟来抽,忽然听到刘天楠说,“哎呀,你这手上都画了些什么?难看死了。赶快擦了吧。”
施诗磊心里“咯噔”了一声,立即跨过门槛快步走了进去。
才走到屏风旁边,他就看到刘天楠捧着符钦若的手,用湿纸巾擦掉他刚刚在符钦若手背上画的翠竹。登时施诗磊就气得咬牙,偏偏符钦若没有分毫拒绝,反倒是见到自己走过来时露出一脸哑然的神色。先前符钦若点在施诗磊额头上的曙红早就已经在他们打闹的时候抹掉了,竹子当然也会花,可施诗磊就是看不顺眼这个女人。
“刘小姐,您大老远过来,饿了没啊?”他没好气地问。
刘天楠放开符钦若的手,眨了眨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忍了笑,对符钦若说,“这是你店里的伙计?”
“不是,也是客人。我朋友。”眼见施诗磊瞪圆了眼睛,符钦若适时说。
她看起来吃惊极了,对施诗磊抱歉地笑,说,“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毕竟现在快过年了,应该没什么人还出来旅游。而且这边也是淡季。”
施诗磊撇撇嘴,干巴巴地回答,“我没买到火车票,不回家过年。”
“这……”刘天楠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想,说,“你家挺远的吧。要是近的话,站票回去也是没关系的。”她转而对符钦若说,“我大学四年几乎年年站票,都习惯了。”
施诗磊挑眉,问,“你在哪儿上的学?”
她眨巴两下眼睛,“浙大。”
“呵,还真是近。”施诗磊忍不住冷笑,心想杭州到绍兴才多少公里。
见到他这样毫不掩饰,刘天楠不由得愣了一下,眉头轻轻蹙了起来。但她很快又和颜悦色地道歉,“对不起啊,我开个玩笑,看来一点也不好笑。现在火车票是挺难买的。”
“我去你给拿褥子和被子。”符钦若突然在这个时候开口,走到施诗磊身边时攥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施诗磊正准备对刘天楠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给拉出了房间。
“干吗?”一跨过门槛,他就挣开了他。
符钦若关上门,皱着眉头,为难道,“施施,你别这样。”
“谁准你这么叫我的?我有全名。”施诗磊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看到他眉头皱得更紧了,更加没好气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啊?这都几号了,不在家里好好孝敬父母,还跑来这里干什么?”
符钦若轻微地叹了一声,放轻了声音道,“她也没别的意思,是有很多人,家再远也站回去的。”
“我就是看不了自己受委屈怎么了?”施诗磊听他居然还帮腔,拔高了声音喊,继而又撇撇嘴说道,“回去干什么?反正都是一个人。”
他错愕道,“你是孤儿?”
施诗磊见到他脸上果然出现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会出现的表情,冷笑道,“是啊,怎么了?同情我啊?是啊,我很可怜。不但是从小住在孤儿院里的孤儿,而且小时候好不容易被领养,还被养父鸡奸了。你好好同情同情我吧。”
符钦若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施诗磊完全无所谓的模样,也不知究竟应不应该相信他。
末了他叹了一声,缓缓摇头,轻声问,“你真的要在这里住?”
“呵,未婚妻来了就想赶我走啊?!”施诗磊毫不顾忌地大声叫道。
符钦若古怪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好像一只刺猬一样,随便说点什么就能冒出一身刺,只好说,“那么晚上我跟她说,让她早点回去。”
施诗磊心里堵了一下,把干涸的嘴唇上早就裂开的一块皮咬下来,扯到还柔嫩的地方,瞬间就闻到了血腥味。他哼了一声,扬眉反问,“今晚?在床上说?”
“施诗磊。”这回,他叫全了他的名字。
施诗磊看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心里急得发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不喜欢他刚才一直跟刘天楠说话的样子,他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也没说过这么多话。施诗磊愤然推开他往楼下走,“随便!烦死了!”
走回柜台后面,施诗磊才发现符钦若临的碑帖全花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拿起来对着灯看了半天,见已经写到“贡王廷,徵鬼方”,还是忍不住觉得可惜。
也不知道符钦若晓不晓得自己的碑帖坏了。施诗磊把这张纸放到一旁,重新铺开了一张新的,往已经干了的砚台上滴了几滴清水,拿过墨锭慢悠悠地磨起墨来。
没一会儿他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挑眼去看,见到是符钦若,连忙又看回了砚台上。
但符钦若没有走过来,他去了厨房。施诗磊眄视着他走进厨房的背影,嘀咕了一声,“蠢货。”
好像是听到了他说的话,符钦若很快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施诗磊登时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他从柜台前面走过去,忙问,“你去哪里?”
他看了看他,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几秒钟才说,“家里没吃的了。她还没吃晚饭,我去带份外卖回来。”
“切。”施诗磊又重新坐了回来。
符钦若并没走,他垂眸看到铺在施诗磊面前的纸,又发现他正研磨,便问,“你要写字?”
“没有,研来玩而已。”施诗磊又不想写了。
他讶然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他点了点头,“嗯,那我先出去了。”
施诗磊知道他想说的一定不是这个,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墨锭毫不敬惜地朝砚台上面狠狠磨下去。
磨了半天也没听到墨声,施诗磊在符钦若离开后不久才意识到这一点,惊得把墨锭拿开,将砚台端起来仔细瞧看。顿时他心里有些发毛,砚是金星砚,墨也是漆烟墨,都是就算有钱赔也难赔的东西,难怪刚才符钦若会欲言又止。
但他竟然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施诗磊把笔架收拾起来,挑了一支羊毫甩了甩,在墨水上沾了沾,也不知道要写多少字才能把这些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