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受灾户说得大声,引来其他民众的侧目。大家也都开始说出许多心中的不满与不悦,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全部往青益身上砸。青益只得陪笑脸的试着平息灾户的怒气,但旁边的赤豪可是快爆发了。
「统统给我闭嘴!」
赤豪发怒的大喊压过那群人不悦的声响,每个人转头看向赤豪,露出了被打断话和「你懂什么」的眼神表情。
赤豪知道那个表情,因为那跟自己以前的表情很类似,眼神相当空洞并无目的。
「别把你们的不满统统往青益身上砸!地震是青益的错吗?还是你们房子倒了是他的错?你们没有工作、亲人的去世,难道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把炮火都轰向一个小警员是怎样!仗着你们人多或是年纪大吗?
「在政府补助时你们做了什么!只会在这叫嚣政府不关心你们,你们自己有努力想办法度过吗?为什么一定要等待别人的救助,在别人伸手前先想办法保住自己,进而变成伸手帮助他人的人不是很好吗!
「你们自己根本没有努力过,只把别人必须救肋你们当成天经地义的,看了就让人火大!」
赤豪又直又毒的直接把心中想讲的全部洒向这群灾民,而灾民们先是愣了几秒,但随即又将炮口转向赤豪狂骂。
「年轻人懂什么!你知道我们看见亲人死掉有多悲痛吗!」
叫嚣声不断,甚至有人走上前去像是要向赤豪拳脚相向,搞得青益只得挡在赤豪前头,声声抱歉向灾户赔不是。
好不容易平息了灾户一点怒气,他便拉上赤豪上车走人。
◇
「哼!这群人看了就让人厌烦,好像世上就他们最不幸一样。懂什么?我就是懂!以为只有他们看过死亡吗!要不要试看看被人从后面操到死却又不能死的凌虐是什么滋味!亲人……我他妈的亲人早就丢下我不知死到哪去了!」
在车上青益听着赤豪发怒的叫声,他知道这群人的言词和举动让现在在社会边缘努力的赤豪相当不悦。也许是因为赤豪还是个青年,可以这般的积极,而那群年过三、四十的中年人,早已经没有这种动力再继续支持下去。
对于赤豪护着自己的举动,青益当然是倍感高兴。他们两个之间常有种隐藏的默契驱使对方:相同却又不太像的两人,彼此有着悲伤,不希望对方掀起伤疤,却又希望对方掀起它的矛盾。
早知道对方的爱意却又不加以彼此说破的两个人,这种有默契的暧昧,也许就是两人接受彼此、相互吸引的关系吧?
青益想起了他死去的弟弟,现在才发现其实赤豪跟他弟弟并不像,自己本来是因为赤豪像他弟弟才会被他吸引,但越往里钻却越发现不是这样。青益很高兴自己发现这个部分,就在这相处的一个半月里。
赤豪一直很少问起他,青益知道赤豪其实很想问,嘴巴上说不会逼迫他说,绝口不提,心里却几乎要憋坏的一直想知道。
青益发誓,只要赤豪开口问,他就会说,而就算他不问,他也会自己提。
希望你了解我。
青益看着赤豪的脸,在心里对自己反复说着。
不管两个人最后会如何,圈内的事情很难说,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像场场精彩绝伦的肥皂剧。但青益想他不会后悔让赤豪知道,就算两人「不说」的感情有没有下文,他都不会反悔自己所做的。
在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赤豪的咒骂。
两人探头往窗外看,原来是一位摩托车骑士撞上了一辆小轿车,整个人滚动了数十圈,引起旁边的民众好奇的围观。
做为警察的青益第一秒拿起电话拨打叫了救护车,然后快速下车前去观望伤患。而不是警察的赤豪,则是过了几秒才回过神,下了车往青益后头跟了过去。
围观的群众像看戏一般窃窃私语,几个善心的人开始拨起电话叫救护车。青益看了周遭人的嘴脸,有些人事不关己的从旁走过,还有些人开始对骑士指指点点,最看不惯的是还有些人笑着跟身旁的同伴讨论事情的经过,活像是在讨论动作电影。
虽说以前在交通科就习惯这群民众的目光,但一直到现在还是没办法认同,为何在有人受伤痛苦的时候,一旁的人可以像看笑话一样不闻不问。
机车骑士流着血,一旁有民众想前去搀扶他,但是被青益制止。不知道伤者头部、颈部有没受到严重伤害,任意移动只会加重伤势。
还好这次救护车来得快,青益协助救护人员一起把伤患送上车。看到救护车走远,民众也渐渐觉得无趣一哄而散,青益看见人群散去,便开始对小客车的车主做起简易的笔录来。看似简单又普通的警员动作,却只有赤豪看出来——
青益看见倒在一旁摩托车的眼神,跟他想起父亲的眼神一模一样,那眼神道出无限的心事与不可说的哀愁,赤豪想青益大概是看见他弟弟的影子了吧。
在青益做完笔录、照相,离开现场后的车上,赤豪反复的看着青益的脸,口中一直搁着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
「你想问我是不是想起弟弟的事吗?」
赤豪有点吃惊青益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对于赤豪的惊讶,青益只是笑笑表示说:「我的确想起他,也想到那往事,而且我也怀念起和他相处的日子。还有点时间,赤豪你想不想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赤豪看着青益问。
青益摸摸他的头,在路旁停下车,在赤豪耳边轻哺说出那个一直让赤豪脑中反复想过的地点。
「我家。」
第八章
院子有蝉鸣声。赤豪抬头一望,没想到在高楼林立的都市里,还有这种瓦房存在。
这对赤豪来讲很稀奇,他第一次踏进这种身矮短小的红瓦房。这里有种非常舒适且悠闲的气氛,好像暂时隔离了这拥挤忙碌的城市。
看着赤豪对家后小院子的一切非常好奇,青益笑着说:「这里永远都是夏天。」
院子不大,只有赤豪房间的大小,但赤豪很喜欢这里。
一棵不知名老树下的荡秋千,和目测水深只到脚踝的小池塘,里头有着只跟拇指一样小、成群结队的小鱼,而池塘边也摆了几张木制的桌椅,从接痕不齐、粗糙的模样来看,这是手工做的。
后院旁靠墙的地方摆着孩童玩乐的三轮车,还有些不要的旧家具,像是已经老旧不堪、起毛球的破沙发,还有简陋的衣架。而青益就坐在那沙发上,看着赤豪观察自己孩提时的小世界。
赤豪蹲在池塘边,将食指伸进冰凉的池水,小鱼便全聚集过来,误以为那是食物的用小嘴吸吮着赤豪的食指。赤豪觉得有趣,比起那些让人养在水族馆见人就逃、五颜六色怕人的大鱼,这些小鱼要可爱多了。当食指往左,它们就跟着往左,往右便又跟着往右。
「那是我和我弟小时候从溪边捞来的小鱼,因为这池塘只有几片荷叶,想说养了鱼会好一些,不过买鱼需要钱,养鱼也需要钱。
「看着那水族馆里形形色色多样的鱼,和别人家那种身价不凡的鲤鱼。没钱的我们也想养鱼,就想说自己去捞,在溪里找了老半天,弄得全身湿透但却只找到这些小鱼。」
「它们满活泼的。」赤豪说完继续逗弄着小鱼。
「我喜欢待在这里,因为这里永远不变。每当到了这里,我就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从前那时候,透过池塘我会看到自己以前的模样,听见我弟按了三轮车车铃,母亲晒好衣服躺在沙发上的模样。
「我很怀念,就算这家又小又破,它还是我家。我不知道我做错什么?让弟弟跟我有了隔阂,而现在他走,母亲也走,这家里剩下我,空荡荡的,母亲不会在躺在沙发上,不会有人按三轮车铃。
「院子只剩下那小鱼,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在水的倒影中有从前,一个不会变的从前,那是我唯一安慰的。」
赤豪听了不语,他知道那怀念的感觉。
谁没有呢?怀念某个人或是怀念一起的时光,谁都曾在心底因为这些回不来而啜泣过。
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就好像院子里风吹落斑黄枫叶,转眼间它就不在了,只留下一地黄色的悔。
两个人进了屋内,青益手法熟练的泡了壶茶,以沸水拉抬茶叶温度迅速倒掉,再充满水量第二冲、第三冲、最后以八十五度的温度冲泡第四次,让茶出水速度快、杯盖与杯间留出隙缝不要过闷,茶叶伸展自得,香气散发满屋。
赤豪喝了口茶,一拿起茶便觉得香味扑鼻,喝下去的同时连嘴也可以感受到茶叶的芳香。
「好喝吗?这茶我从小时候就开始泡,我们家最奢侈的可能就是泡茶了。小时候每到周末,母亲一有闲就会泡茶,我们兄弟俩便凑过去睁大眼看着,好像在看什么魔术表演般看得目不转睛,后来我自己也手痒开始学着泡。
「我曾经想过以后可以泡茶给他喝,但谁知道『以后』他已经喝不到我泡的茶了。」
「所以我是第一个?」赤豪问,伸手过去拎起茶壶,想再喝第二杯,只能说那香气真令人着迷。
「你是第一个。」青益笑着用同样的手法再泡了壶茶,刚泡好那壶茶已经被赤豪一杯接一杯快见底了。
赤豪毫无节制的喝,也不怕茶烫口。热茶冒出的热气,让赤豪直冒汗,他抹掉汗珠继续喝,急着喝完眼前一壶一壶刚冲泡好的茶。
「没有人像你这般狼吞虎咽的喝茶,赤豪。」
青益拿起赤豪的茶杯说,赤豪并没有伸手去抢,反而愣愣地坐在椅上笑,脸颊因喝热茶而发红,将身上工作服拉链拉开露出胸膛,身体所散发的热气扑向青益,窄小的房子里,闻得到那股汗腺的酸味与体味。
赤豪拿起一旁青益的茶杯,拎起茶壶,慢慢的将茶水倒入进杯内说:「你满脑子都是你弟,那种感情跟怀念不同。你会怀念你的家、你母亲、你的一切,却不会去怀念他。那种爱啊,就像我对父亲一样。」
是不是青益?我们相似处都是在等,等一个自己盼不回来的人。人走了心挂着,淌着血却又无可奈何,到头来一场空梦。
「你不能取代我对父亲的爱慕,我也不能取代你弟弟在你心中的重量,只是互舔伤口罢了。」
「就算不能取代又如何?」
听见这话,赤豪惊讶的看向他。青益只是默默的将茶杯放下,推往赤豪面前说:「过去无法取代,但不代表不能有新开始。那时做错了什么,我不想再次重蹈覆辙。当踏上这圈子我就明白……」
「这里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
赤豪知道青益想说什么,他们对以前的伤痛不会就这样结束,会一直折磨长久,但不代表他们得必须独自面对。
每个人都有伤,因为这伤痕发疼所以才需要止痛剂。只要自己肯,次次都可以重生。
「那边尽头是我弟的房间,我花了很多年才敢再开启他的房门。第一次开门我以为我会哭,但没有、一滴泪也没有流。回忆太多太重,那边没变,还停在他国中那年,制服挂着,没有折好的棉被,和散乱丢在床上的便服。全家人的合照,一张张照片,令人不舍的过往。」
因为太爱了所以不想去碰触,所以让他继续放在自己心里角落。赤豪想起公寓里那扇客厅大门,自己是否也有那勇气打开接受一切?不知道。
◇
青益走进弟弟的房间里,表情并不忧伤,脸上有种安详平和。
赤豪也跟着走进,看见青益摸摸他弟以前的床铺,又看了看那书桌上堆满的书。
青益感慨的说:「其实我也已经习惯一个人,只是会寂寞会想起曾经,我花了一段时间走出来。我希望你也可以,还有其他人也是,这是我自愿加入辅导组的原因。
「我弟死的那天是因为他飙车被我瞧见,他也看见我了,虽然我只是想驾车跟他问清楚,为什么飙车?为什么躲着我?我只是想再跟他说说话,谁知道他看我跟了过来,便加速逆向行驶,为了闪过斑马线的人,撞上安全岛直接死亡。
「我一直想辞了交警工作,不过逃避没有解决问题,反而积在心里的自我不满越来越深,而最后沈组长找上了我……」
「沈芳婷?」
「嗯,赤豪你不能直呼长辈的名字,感觉没大没小的。她找上我加入政府新筹办的辅导组,专门处理许多别组处理不来,或是没人想搭理的案子。而我当然也就答应了,第一个搭档就是从刑案组转来的阿赵。」
「那个直肠子急性子的家伙。」
「噗,你这样说他挺可怜的,但他的确比较静不下来。」青益笑了。
气氛转和,不像刚刚那般被哀愁围绕着。青益知道赤豪很努力的把气氛变好,他很谢谢他对自己所作的努力,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赤豪,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