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璋跟他是一样的。
他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感受过这个事实。
卫子璋，九州，三界。
方祁连，方教主，孔方。
不同的场合，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各自变换着，却又都是他们自己。
他们戴着面具寻找稀少的自由，沙里淘金一般。
方祁连还住在自己那间小公寓里，公寓里的陈设是一成不变的，只是他现在心境变了，看到一次就有一次的感受。
那一次放风的时候，他曾经回来过，那个时候，阳台上的那杯咖啡早已经冷透，气温过高，竟然把水分都蒸发了许多，留在杯子里的却像是一团黄泥，还散发着阵阵奇怪的味道。
不管是曾经多温暖的咖啡，在时间的洗礼之下，只能不断地萎缩变味，最终让人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卫子璋变了，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方祁连不了解以前的卫子璋，自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变了。
聊天工具上，卫子璋用的名字是九州。
九州：COG，总参派你跟我去。
方教主：不想去。
九州：你知道的，没有拒绝的余地。
方教主：所以我说，不想去。
九州：会出现上邪的。
方教主：就是上次黑帽子大会的测试系统里那个“QAQ”吧？
九州：是他。
方教主：他去参加COG？脑子被驴踢了吧。
九州：他是那种在国安总参都报备的黑客。
方祁连终于不说话了，卫子璋该说的也说完了，于是恢复沉默。
下午的时候，方祁连去跑了一趟特洛伊，却发现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
一丈青一枝梅他们早就进了总参的编制，已经不需要只是在这里不明不白地干下去了。
于是这里还剩下什么呢？剩下那些喧嚣的记忆，不断回响。
他顿觉索然无味。
其实生活并没有怎么改变，几乎维持着那种平静庸俗的一成不变，只是换了个地点，接触了一些新的人，可为什么觉得心底的世界，忽然之间已经天翻地覆了呢？
已经是秋日，天高云淡。
走出特洛伊的时候还看到那个在看小说的安保小哥，见到方祁连，他诧异了一下，然后咧开嘴朝他露出大大的笑容，之后又埋下头去继续看。
方祁连一时怔忡，最后还是慢慢地走下楼去。
慢慢去到自己喜欢的早餐铺子，今天却只要了一屉小笼包子，老板的脸，一如既往地沾着淡淡的油腻，传出市井生活之中特有的柴米油盐的俗气，可在方祁连看来却已经成为一种生活的代表。
他付了钱，又走了。
早上的No。52，人影冷清，连阿Joe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人在打扫卫生，还有几个喝醉了的正被自己的朋友扶着出来，他们都眼神迷茫，行色匆匆。
老板印章九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看电视，方祁连一眼看过去，竟然是《舌尖上的中国》。
“诶？你竟然来了？”印章九一看到方祁连，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方祁连坐到他对面去，看上去似乎是又消瘦了。“我就不能来了？”
“你现在不是——”剩下的话，印章九自动消音，那小心翼翼的神情背后却藏着考量。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纯良，你这种京城瓢把子，该是什么样子，我是很清楚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突然之间很讨厌印章九脸上这张面具，勤勤恳恳地扮成一个生意人，表面看上去遵纪守法，背地里的事，谁又说得清楚？
印章九一听就笑了，那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敛住，缓缓地扬起了眉眼，他随手丢下手里的平板电脑，往后仰坐，“你似乎有点脑子不正常了。”
以往的方祁连，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方祁连的目光落在某个角落里，里面几个戴墨镜的男人推推搡搡，在角落里交换着什么东西。他淡淡地收回目光，全当自己没看见。“最近可能是有点不正常。”
“总参那个地方，堪比炼狱。”印章九忽然就笑了，他似乎对总参很了解。
“你为什么要自动卸职？”方祁连忽然这么一问。
印章九脸上的笑意忽然就没了，他目光变得危险，似乎就要变成可以吞噬人的野兽。“你知道些什么？”
“只是前几天查了总参的旧档案，突然发现了你的名字而已。”他之前都不知道，印章九竟然也是总参的一员，只是现在，这个人却成了道上有名的瓢把子。
印章九摇头，“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
“阿Joe呢？”方祁连也不想再说，印章九的事情，他永远也理解不了。好歹也是自己跟了几年的老板，还是给些面子吧。
“死了。”
印章九的声音，平静到不能再平静。
方祁连的眼神呆滞了一下，然后恢复，转眼去看那空无一人的吧台，
原来，已经不在了么？
印章九从自己手边的手提箱里取出一沓钱，推给方祁连，“你都看到了，No。52我就要转让出去，以后你也不能在这里上班了。不过我想，你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份工作了。”
其实彼时的方祁连很是落魄。
他只是看了那些钱一眼，摇头，“留着给自己当棺材本吧。”
于是印章九也笑了，“其实从我身上，你大概还是能够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是有很多好人的。在你无助的时候，其实还是有人愿意无偿地向你伸手，不求回报，也没有理由。所以不必为了这个世界上的烦心事而烦心，因为值得你珍惜的事情太多，一不小心就会错过。而一旦错过，就可能不再回来。总参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其实我说来你可能不信，在总参那段日子，是我身上的血还唯一热着的日子。”
因为一离开总参，他就开始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血在变冷，到现在已经不会有温度。
他不知道当初怎么会聘用一个业余的方祁连，那个时候他身上纨绔的气质还没褪去，一看就不是那种能吃苦的人，可是世界上有的事情是很讲缘分的。
“走吧。”他最后这样说。
方祁连于是起身，从今天开始，他就不再是这个酒吧的侍应生了。
阿Joe竟然也跟以前的那些人一样离开了，不，其实也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走出来，三里屯酒吧街安静地被笼罩在朝阳的暖光之下，雪白的云气滑行在淡蓝的天际，多美的天气。
不需要回望，从街这头到那头，慢慢地走完。
他打电话告诉卫子璋，他去。
然后，目的地变成总参。
在楼下遇到谭玖痕，这个原本花哨的男人忽然之间就像是蜕变了，减去浮华，这个谭玖痕的魅力，更加炽烈。
“祁连师兄，早上好。”
“早上好。”方祁连的回应永远是淡淡的。
谭玖痕也不介意，笑了一下就转身离去。
他继续往上面走，到了控制室，看到了卫子璋，今天的方祁连来得很早，这里几乎没人。
他原本是准备把头顶上的超级计算机弄成自己的肉鸡，可是最近却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因而搁置了很久。
“怎么突然又想要去了？”卫子璋可是记得，之前聊天的时候，这货怎么也不想去的。
方祁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想了半天，笑道：“就是一闪念而已。”
尽管无数次告诉自己，身在体制内，就要努力接受，可是不管怎么说，心里是有个疙瘩的。
秦启似乎知道两个人来了，敲了敲门就走进来。
“正好你们两位都在，上面有新任务传达下来了。”
方祁连只是看着，一切有卫子璋应付。
卫子璋一接过文件就皱了眉头，“这动作，太大。”
“你璋少还怕这些事情吗？况且我觉得世界上所有黑客都喜闻乐见，甚至期待着这件事情的发生。你没理由拒绝，更何况，我们的准备时间很充足。”秦启慢悠悠地补充，同时拿眼看方祁连。
方祁连只是想到印章九。
“所谓的时间充足，根本不是给我们准备的吧？上面想看的，只是到底谁当选，坐上那个位子之后，应该怎样调整而已。”卫子璋从小耳濡目染，这些事早已经是司空见惯。
现在是二零一二，却要把整个任务推迟到二零一三，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居心。
这次的任务动作虽然大，可是真要做起来，不过是几天的事情。
“你别说得太一针见血，咱们心里知道就成。”秦启耸肩，“COG上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人。”
方祁连这一下抬起了头，问道：“怎么个意想不到法？”
“国外会有黑客来参加。”秦启只说到这里，具体的他们也不清楚。
COG的事情本来就是合法，拥有自身会议的隐私，事后将事情上报就可以，至于他们到底邀请了哪些人，从名单上是看不出来的。毕竟都是一些生僻的名字。
方祁连点头，于是忽然开始期待COG。
58、第五十八章 男神与COG（二） 。。。
从首都机场出发；到魔都正好是傍晚；落日的余晖洒在银白的机翼上；暖暖浅浅。
寒流早已来袭；降温已有几天。
方祁连穿着风衣，似乎有些怕冷；卫子璋还是那薄薄的衬衫。
两个人并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大会的专车来接他们到下榻的酒店去。
方祁连跟卫子璋的房间挨在一起；是难得的沿江房。
国内的COG，其实很多都是偏官方性质的，卫子璋跟方祁连其实是代表总参来的；至于国安那边应该就是上邪，上邪虽然不是什么编制内的人，可是毕竟相当于供职于国安。
方祁连还在收拾东西，弄完了往阳台上一坐，往左边一转头就看到卫子璋也在阳台上坐着。
那感觉有些奇怪。
默默对视一会儿，却是相互点了点头，就各自回房间了。
又忙了一阵，两人一起去楼下的餐厅用餐。
整个COG的规格比较高，整个酒店就是这次大会的活动场地，餐厅里，已经聚了许多人。
大多都是不认识的面孔，有的年纪小，有的年纪大，有的老成，有的轻浮，不过餐厅里还算安静。
方祁连没有挂自己的名牌，他就算是挂了，估计也没人认识他。
对外总参推荐他参加的理由是，他上次交给谭教授的那篇论文发表在了某本科学杂志上，反响还不错，连着拿了几个奖，所以方祁连现在也算是计算机学术界的新锐了，又有著名的谭教授做他的导师，任是谁都要说一句前途无量。
至于卫子璋，一想起来方祁连就想笑，总参给他发的名牌，赫然是他那传奇的马甲“九州”，只不过按照卫子璋的性子，怕是不一定会亮名牌的。
最近方祁连偏向吃些清淡的东西，他拿起菜单随意点了几道，卫子璋对吃的不在意，随口便说道：“跟他一样。”
于是方祁连甩他个白眼，“你就这么懒吗？”
卫子璋笑了笑，“我觉得比起你来说，还算好。”
最近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颇有些微妙，可是似乎没人准备改变这种微妙。
相互保持着距离，却还要相互信任依靠，因为在总参，他们实在太相似。
方祁连仔细想了想，反驳道：“我什么时候懒了？”
“以前在特洛伊每天都踩着时间来，任务一完成就巴不得走了，还不是懒？”卫子璋还不了解他？这三年来对他这懒人德行已经很清楚，也不想说得太多，这个地方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你明知道我急着走，却总是让我加班，居心何在？”方祁连忍不住抱怨，拧着眉头，想起当初的日子，只觉得心肝肺都在疼。
却不想他一抬眼，正看到卫子璋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加班？”卫子璋已经暗示过无数次了，可是方祁连却总是装作不知道。
出格的事情也不止做过一次两次了，方祁连永远都是那不温不火的样子。
方祁连眨眨眼，“因为你对我有意思吗？”
……
！！！
……
卫子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深深看了一眼方祁连，“对。”
侍者端来他们点的菜，都是中餐。
方祁连心道这家酒店还不错，现如今这种装潢的酒店，一般都不屑提供中餐了吧？可是方祁连从来都不爱西餐。
他不说话了，埋下头去吃饭。
卫子璋真想要把他的心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石头还是生铁。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方祁连又来个戛然而止，他简直想吐血了。
憋屈。
卫子璋觉得自己真是憋屈极了。
方祁连其实也是脑子抽了才会这样问，只是突然之间就忍不住，问了之后却不断地祈祷卫子璋不要回答，可是这傻逼还是说了出来。
算了，吃饭，别想那么多。
他努力地忽略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