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猴子后面，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里直痒痒。
“哥哥，你猜得真对。”
猴子脚步顿一下。“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肤浅嘴欠，但那时候就是忍不住。
“哥哥，你可知菩萨为什么坐莲花？”
猴子回转身看我。
我盯着他的火眼金睛，故作高深道：“因为他们身如菩提，本无心。”
猴子看我半日，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胡子说得没错，他是有些不对劲。
这之后又过火焰山，扫小雷音，出朱紫国，种种起伏，再没什么新鲜说道。
终于那一日，我四人来到灵山如来殿外。
仙气缥缈，祥云瑞舞。
如来在上，观音在侧，文殊普贤左右伺候。
一百零八尊罗汉重重站列，好不庄严肃穆。
“唐玄奘，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近前听封。”
洪钟叠响，我几个被迎入宝殿。
如来睁开慧眼，展露莲华微笑，手一指和尚。
“唐玄奘，你前世原是我二徒金蝉子，因轻慢佛法，贬而转生东土。现功德圆满，封你为旃檀功德佛，回我座边伺候。”
和尚躬身谢恩。顿时霞光漫天，气象万千，众罗汉齐来参拜，金袈裟珠光披身。
他站在如来身侧，眸光清浅，宝相庄严。与平日那孱弱又淡漠的寡言青年僧人，判若两人。
我一时有些恍惚。说起来，这西天到了，我四人的缘分也尽了。
和尚是如来亲信，我这样小喽啰，以后自与他再无瓜葛；胡子表现中规中矩，多半官复原职；至于猴子，去处最不好猜——但无论如何，哪里都使得，只离我远些，从此看不到才是最好。
下一个，如来的手就指到了猴子。
我无端就有些紧张。
如来这肉指，曾化天罗地网，叫猴子脱离不得；又曾化万仞高山，叫他翻身不能。
只不知道这一次，给他造的是化还是孽。
“孙悟空，你因大闹天宫，被我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降魔有功，特封你为斗战胜佛，在须弥境修行，专职伏魔。”
和尚刚受完封，殿上本一片祥和雍容，此话一出，立时满庭寂然。
不得不说，我虽然讨厌猴子，也觉得如来不厚道。
须弥境在天之崖，据称是女娲补天遗漏的一角。每有异世妖魔现身，必从此入。
周围一片凄惶，万目疮痍。
须弥境最深处是一片海。那海暗沉无光，漩涡重重，却是东海的一部分，人称傲来神州。没错，正是猴子的出生地。
叫猴子去须弥境修行，岂止是发配。
猴子听完封，岿然而立，并不曾谢恩，沉默片刻，轻轻笑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一下割破满殿肃穆。
“须弥境么，真好地方。”他悠然转头，问金光闪闪的和尚，“师傅，你说如来这安排可好？”
普贤：“放肆，怎可直呼佛祖姓名？”
一个龙套，猴子怎么会理他，只是看着和尚。
和尚垂首敛眉，沉静如旧。“阿弥陀佛，佛祖安排，自有大意。你一身本事，降魔伏妖，造福人间，将来必有大成。”
猴子：“哦，敢问师傅，何为大成？”
和尚：“无嗔无喜，不骄不躁。”
猴子：“我本是石头，这境界自来天生。”
和尚：“天地忘我，天地只我。”
猴子：“我为人忘我，人却道我只有我。”嘿嘿一笑，“你可记得当初揭偈时应承我的话？”
和尚：“记得。”抬眼。
“从今尔后，你跟着我，待取到真经那日，我许你大自在。”
猴子点头。“你以为去须弥境，就是我的大自在？”
和尚沉吟片刻。“你若实在不喜，便还是跟着我，到灵山做个仙官吧。”
文殊：“金蝉子，你怎可自作主张？”
和尚和猴子真是师傅徒弟，一样置若罔闻，只看着猴子。“你肯不肯？”
猴子笑。“师傅，这安排我果真不喜，不如你跟我回花果山，做个暖床的小厮，你肯不肯？”
一众哗然。众罗汉齐齐色变，嘴里喝止，竟都是一句：“阿弥陀佛，岂有此理！”
九天三界，也只有猴子，当得起这样的搭配。
普贤：“放肆！唐玄奘已恢复罗汉金身，早不是你师傅，岂容你秽言不敬！”
猴子点头。“没错，既如此，金蝉子便替我解了这金箍，断了你我师徒缘分。”
和尚毫不犹豫。“不。”
猴子挑眉笑。“和尚，你救过我一次，又骗我一次，两相抵过。如今你只需给我解了这个金箍，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欠。”
和尚摇头，竟有些无赖。“我不会，我只学过紧箍咒，没学过松箍咒。”
猴子面色一冷。“你的意思是不解了？”
和尚：“你不动妄念，自不会痛。解既是不解，不解也是解。”
胡子突然插嘴：“师傅这咒，是观音教的。”
猴子被一下点醒，转头看向观音。
观音瞟了一眼胡子，道：“孙悟空，此金箍乃灵山神铁，妖魔难近，须弥境戾气遍布，你大可留着防身。”
猴子：“哦，原来这物事竟是个防身的宝贝？那若是有魔不怕它，俺老孙岂不危险？”
观音：“无妨，这金箍大有来头，寻常妖魔难敌，除非是逆世的魔王，方能破得。”
“逆世的魔王，”猴子突的森然一笑，龇着白牙，一跃至半空，伸手取下金箍，在众人惊呼声里，轻轻一捏，卷环成团。“是说我这样的么？”
观音变了脸色：“孙悟空，你得道不易，言行需仔细！”
猴子轻蔑一扯嘴角。“得道？你说这劳什子斗战胜佛？”
“哈，我老孙一身本事，漫天神佛难近，倒要经历这八十琐难，叫你们来赐名？”
一脚踢出，宝殿中央最大那根迦叶柱轰然倒塌，雷音寺摇，灵山地震。
猴子翘手自指。“不是要去须弥境伏魔，我便是须弥境里头号魔王，且来伏我！”
如来未有动作，和尚却终于变了脸色，跨前一步。“这金箍，怎么能取下？”
质问观音：“怎么回事？”
观音阴着脸瞪住猴子，不答。
和尚抬首。“猴头，你莫撒野，再淘气我念咒了。”
猴子闻言，笑得益发恣意放浪。
猿臂长展，身子后仰，虎皮裙猎猎在风中飞成碎片。
和尚闭目合十。“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猴子收了笑，抱棒在胸，站得纹丝不动，冷眼看着那一遍遍固执念经的和尚。
观音哼一声。“行了，别念了。”
“亏你罗汉金仙菩提慧眼，竟看不出这金箍是假的。”
和尚惊诧莫名。“什么？”
胡子：“确是假的。第一年就被二师兄掉了包，真的早叫他卖了换酒喝了。”
好么，我说那天晚上他没打呼噜，原来是在偷看。
和尚：“不可能，这东西怎么取得下来？”
观音：“有人愿意蠢到用五百年修行去换，怎么取不下来？”
猴子与和尚身子一震，同时看向我。
我摊手。“我只是缺钱。”都转生做猪了，还在乎修行吗？
和尚想不通。“既是假的，为何我每次念咒，他仍会痛苦不堪？”
胡
20、故事009·下 。。。
子：“那是因为师兄乐意。”
胡子这次又说对了。
那紧箍咒又名定心真言，东西虽然套在头上，咒却箍在心里。若心里臣服，便换了箍儿也是白搭。所以每回我看着猴子在地上痛得打滚，就加倍恨他不争气。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和尚余惊未了，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空中的猴子。
“悟空，你现在把它取下，是因为不乐意了吗？”
猴子淡淡道：“我应该乐意吗？被你宝贝师父阴过一回，再一回，你想我窝囊多久？”
和尚摇头。“不可对师祖不敬。”
猴子一声嗤笑，手指轻勾，自耳里取出金箍棒，在手心打转。
“这满头包的秃驴，是我哪门子师祖？”
众人：……
如来怒。“你这泼猴，人家分明只是上火！”
众人：…………
观音：“师傅莫急，我这里备了罗汉果。”
猴子哈哈大笑，右臂一抻，棒头直指如来。
“何需罗汉果？待我将你这满头包，一个个打平了！”
普贤文殊齐声喝骂：“泼猴敢尔！”双双向猴子扑去。
而众罗汉大骇之下，早将他重重围住。
一时战气漫天。
猴子的金箍棒儿东打西敌，所到之处，好比飓风过境，更无一神能挡。
如来皱眉：“观自在，你怎么搞的？这一团乱。”
观音：“又关我事？他们自己内讧。”一脸委屈地靠近战团，恨恨掐下净瓶里柳枝一芽，朝猴子甩去。“就你这死猢狲多事！”
我看得分明，不及细想，一下扑了上去。
柳枝沾到皮肤，即顺着血肉疯狂生长，缠了我满身，立时站立不稳。
“呃——哥哥救命！”
“你这呆子！添什么乱？”猴子吃了一惊，一把将我揽过。看清伤情后，破口大骂，“你有没有脑子？这东西能伤到我？”
我有气无力道：“哥哥，我是脚滑了，没站稳。”
猴子又骂：“呆子！”
我一委屈，留下两滴猪泪，那枝条得了滋润，噗噗几声，自眼耳口鼻冒出，将我眼珠子也撑出血来。不由嗷嗷呼痛。
猴子咬牙刻薄。“你个废物，平日不练功，如今且看！”
我喘口气。“哥哥别骂了，我都快要死了——”
骂了一辈子，也不说给句好听的。
柳枝渐渐堵住了嗓子眼，噎得人喘不过气。
“放屁，你以前没偷过老君的仙丹？还有蟠桃园里我啃剩的桃子，你没一个不落问七仙女要来，舔得一星肉也不剩？万寿山五庄观里的人参果都噎不死你，现在倒来给我装死！”
这杀千刀的猢狲，老猪这样苦肉戏，他不但不配合，还给我挖旧账！
咦，原来这些个芝麻小事，你都记得？
哎呦，我一激动，忍不住喷出一口血。
那血滋养了柳枝，又一阵疯长。
胡子在一边道：“二师兄，你这胡子倒比我的长了。”
……这个落井下石的劣汉。
算了，我现在没力气与他计较，还有要紧话要跟猴子说。
“哥哥——”我费力抓住他衣襟。
“呆子，有话一会儿再说。”他一脸戒备，眼定定望着我身后之人。
“孙悟空，你自己大逆不道便罢，如何拖人下水？猪悟能护驾有功，佛祖欲封为净坛使者，你怎可阻人前程？”
呃，净坛使者，说我呢？
我挣扎着回下头，脖子又牵扯出无数枝蔓。
却见观音站在眼前，袍袖翩翩，柔静多姿。
我冲他扔个媚眼。
猴子冷笑。“什么前程？你以为他稀罕？”
观音回我温和一笑。“他是否稀罕，你不妨问问他自己。”
猴子低头看我，我想说句什么，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点点头。
猴子握着我身子的手一紧，眼神凶狠。
“呆子，你想回天庭吗？”
他从未用这般专注目光看我，贴得这么近，我呼吸更是艰难。
看这架势，但凡我说句想，他是要掐死我的。
观音：“堂堂天蓬元帅，总不能跟着你做了草寇。”
猴子抓着我的手松了，眉头却皱得更紧。
我心一横，伸手进嘴里，硬扯出那些枝蔓。触手满蓬荆棘，只扯得一嘴淋漓。
妈的，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好生恶毒。我朝观音招手。
他凑过来，带着胸有成竹的得意，又有十足可亲的神气。“天蓬元帅，你可愿重掌天河？”
我用柳枝轻抽了他脑袋一下。“掌你老母。”
观音僵在原地，片刻面露青筋，举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