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魏谦修好了电视机,拿小刀分好了月饼,坐下来陪着他们一边吃月饼,一边看电视剧。
《射雕英雄传》里刚演到郭靖离开蒙古,跟着江南七怪回中原,他们家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敲门的人手不重,似乎有些不确定,敲几下,犹豫几下。
魏谦以为是哪个兄弟,也没穿上衣,叼着根烟露着满身的绷带就去应门了。
一开门,他先愣了一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太。
老太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个子不高,还没到魏谦的肩膀,又黑又瘦,上身穿着一件旧式农村老人家出门时常见的对襟布褂,下面是一条不肥不瘦的九分裤,裤腿吊着,露出她细脚伶仃的干瘦脚踝。
她背后背着一个灰扑扑的行囊,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空易拉罐和饮料瓶的塑料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衣服也很干净,约莫有六七十岁,但是腰不弯,背不驼。
这老太太大概是个捡破烂的,可却是魏谦见过的最体面的捡破烂的。
同时,老太太有些惊惧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明显不是良民的小伙子,显然没料到开门的竟然是这么个人,但她没往后退,下意识地挺胸抬头,底气十足地开口问:“宋大伟是住这的吗?”
她态度说不上好,隐隐还含着某种非常不友好的戒备,魏谦没来得及计较,就是觉得“宋大伟”仨字忒耳熟,他一时没想起这是谁。
老太太见他脸色茫然不答话,又说:“那宋离离是不是也住这?”
“宋离离?”魏谦皱眉反问,“你找她什么事?”
小宝在屋里听见了,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哎!谁找我?”
她乍一蹦出来,那干瘪瘦小、尽量想表现出自己毫不怯场的老太太却突然哆嗦了起来,她贪婪而专注地打量着宋小宝好奇得探过来的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突然,在魏谦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一把搂住了小姑娘,随后一点也不体面地大哭起来。
直到这时,魏谦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宋大伟”就是那曾经让他过了几年好日子的短命后爹,宋小宝的爸爸。
而非常戏剧性的,这老太太就是他后爹的亲娘。
早些年,长途火车票对于偏远地区的农村居民而言,价格是不菲的,民工流刚刚形成,还不成气候,那时外出做事的人三五年不回家非常正常,村里打电话不方便,亲人之间主要靠书信和汇款联系。
后来宋大伟没了消息,老太太本来非常着急地想来看看,可巧,那个节骨眼上,她的老伴中风了,那几年她分身无暇,托人给儿子写的几封信也都陆续石沉大海——魏谦他妈那时候根本没想到联系宋大伟家里人,她净顾着毁灭性地嗑药和作死了。
终于,这一年端午刚过,老太太的病病歪歪的老头子追随着先圣的脚步,彻底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宋老太太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老婆子,她大哭大闹地发送了老头,收拾起她不多的家当,勉强凑了点钱,一路靠捡破烂来到了这个在邮局汇款单上看到过的北方城市里,来投奔她的儿子。
老太太在敲开门的时候还挺胸抬头、横眉立目,虽然手里拎着一袋没来得及卖出去的易拉罐,可她在尽可能地试图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维护着她乡下人的尊严。
而这尊严终于在她发现儿子也早早死了之后,碎成了一把渣。
中秋节,团圆节,全中国人民合家团聚,谁也不知道在破旧的筒子楼里,有个老太太惊慌失措地发现她的老伴儿子原来全没了,这下没人给她养老、也没人给她送终了,她的前半辈子都活成了白活,落了个晚景凄凉。
她坐在地上哭得如同魔音穿耳,搅合得所有人连月饼都没吃好。
魏谦看了看老太太随身带来的黑白旧照片,上面的傻小子依稀是他那短命继父的模样,又检查了她带来的汇款单,基本相信了她真是小宝的亲奶奶。
毕竟是血亲,魏谦虽然觉得这傻老娘们儿很烦,但是到底没在八月节的当天晚上把她轰出去,暂时收留她和小宝住在一个屋里。
可谁知这老娘们儿不识好歹,抹干了眼泪,她一双和魏谦的继父宋大伟如出一辙的小眼睛里尽是精明狡猾的光,打眼一扫就知道魏谦不是什么好东西,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几句,先还和颜悦色,后来得知他竟然是个夜总会里看场子操刀的小混混,老太太终于难以忍受了。
那年代,农村老太太可不明白什么是古惑仔、什么是黑社会,在她眼里,魏谦他就是个不学好的臭流氓。
……当然,她的看法是有一定正确性的。
老太太当然不能让宝贝孙女和一个臭流氓生活在一起,但她也看得出小宝对这个大哥十分依赖。
这个老东西一辈子经历了完整的中国近代史,两场战争、改朝换代、乃至于建国后的各种运动她全都赶了个齐全,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精明得仨猴都不换。
她知道什么事都讲究个策略,所以并没有和魏谦当面急赤白脸,决定先按兵不动,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把孙女从这个臭流氓手里“救出来”。
但魏谦没空去管她是怎么想的,因为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凌晨三点半,魏谦家的大门被人用力砸响,魏谦一激灵爬了起来,很奇怪的,他睡得最沉的时候被人这样粗暴地吵醒,他第一反应不是骂骂咧咧,而是先出了一层冷汗——好像他预感到出事了一样。
魏之远迷迷糊糊地裹着毯子爬起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糊,本能地光脚跳下床,跟着魏谦去开门。
魏谦门还没完全拉开,门缝里塞的一个东西突然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一看,只见那是一个信封,信封里一沓钱。
门口的三胖还光着膀子,只穿了拖鞋和大裤衩,露着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明显刚从床上滚下来的,他手里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没等魏谦反应,三胖就飞快地说:“是麻子!我半夜起来撒尿才看见的这信封的,肯定是麻子那孙子塞的!”
那一刻,魏谦的脑子出奇的冷静,他低声问:“他哪来那么多钱?”
三胖:“不会又去给人卖……”
“不可能!”魏谦截口打断他,“不可能,三哥你不了解那群人,他们想让你长长久久的卖命,绝对会一点一点地吊着你,不可能一次性地给你这么多钱。”
明白了魏谦在暗示,麻子可能干了比贩毒还要严重的事,三胖难得仓皇失措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我看见他……我早该看出来他不对劲,”魏谦心里转得飞快,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了一个号码,打到了这天后半夜当班的一个兄弟那,好半晌,魏谦放下电话,脸色难看到了可怕的地步。
“怎么……”三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压低了声音。
“那边今天晚上出事了,听说来了一大帮警察,里外搜查了一遍,还带走了好多人,”魏谦飞快地套上外套穿鞋,“没看见麻子,但愿他和这事没关系……”
三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他和这事能有什么关系?”
魏谦压低了声音:“我怎么知道?我过去看一眼,你去医院问问值班的护士,看他晚上在不在那。”
魏之远连忙小跑着跟上魏谦,魏谦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拎回了屋里:“你跟来干什么?回去睡觉,明天不上学了?”
魏之远:“我帮你出去找麻子哥。”
“小崽子,”魏谦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给我添乱就是帮大忙了。”
魏之远的脚步猛地一顿,亮晶晶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了。
他骤然感觉到了自己的矛盾——如果他表现出自己的早熟,就没那么容易得到大哥的注意,可他表现得和小宝一样傻,虽然平时讨好了大哥,但关键时候,他也会被当成和小宝一样的毛孩子。
那两个“大人们”此时已经慌了阵脚,谁也顾不上去揣测魏之远那颗充满矛盾的心。
“谦儿……”三胖没动地方,手心全是冷汗,他声音干涩极了,“他要是被警察抓住,会是怎么个下场?”
魏谦在没开灯的客厅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如刀。
“你说呢?”他反问。
三胖的心沉下去了。
第十六章
魏谦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回家了,顺便给家里人买了早饭。
他的头发都被露水打湿了一层,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个打算屠城的杀人魔。
宋老太在异地他乡一觉醒来就看见了这样一张经典的魔头脸,险些给吓出心梗来,大气也不敢出。
魏谦买了豆浆油条——当然,是别家做的,他心里想了好多,七上八下,全无头绪。
魏谦心里烦躁地想,如果最后麻子被证明哪也没去,就在医院陪他妈,他一定要把那个狗娘养的揍成一包猪头肉,熟的。
可他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三胖没能在医院找到麻子,他们俩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也没找到麻子,直到几天以后,一个语焉不详、暧昧不明的消息才传出来——据说麻子死了。
然而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为什么死的,没人能说清楚,人多嘴杂王八多乱爬,众人都是瞎哄哄,谁也说不准。
似乎有人对这事讳莫如深,知情人都被封了口。
流言三千没一条有用,那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焦灼就像把人架在了火上烤,可是在魏谦和三胖心里,他们总觉得麻子不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他们依然在寻找,但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起乐哥,尤其是魏谦,他对乐哥生出了某种深深的芥蒂和戒备。
麻子妈不止一次问起麻子,魏谦和三胖要随机应变地编各种瞎话,有时候没统一口径,谁说走嘴了,又要费尽心机地圆回来。
魏谦也是人,精力实在有限,他不可避免地忽略了自己的家。
对于宋老太而言,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宋老太开始着手她在魏谦家后院放火的大业,她每天变着法地和小宝套近乎——这很容易,对孩子来说,成年女性长辈在成长中有无法代替的感情联系,这种感情在母亲、祖母或者外祖母身上都找得到,但再亲近的父兄也取代不了。
更何况魏谦虽然疼小宝,却不是普通人家那种娇宠的疼法,他惦记在心里,极少挂在嘴边,甚至有时候不耐烦了、脾气上来了,还会凶小丫头几句,在宋小宝不长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长辈女性细致的疼爱和抚慰,倒戈简直就是时间问题。
是甜言蜜语,每天变着法地给做各种美味的奶奶好,还是每天板着一张债主脸,饭夹生不夹生他根本吃不出来区别的哥哥好?
自从宋老太来了以后,俩孩子的生活几乎舒服得有品质可言了。
当然,尽管这样,宋老太依然收买不了魏之远。
魏之远就像一条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对宋老太这个突然闯入他们家的“外人”,他尽管想表现得懂事一点,依然忍不住会流露出阵阵的敌意。
宋老太原本想收他做盟友,没想到此君小小年纪,竟然“腚力”十足,无论怎么投其所好,他的屁股总是坚定地和他那个臭流氓哥哥坐在一条板凳上。
久而久之,宋老太终究忍不住放弃了这条战线,她看出来了,这小崽子话少心眼多,属狗的,吃了就走。
宋老太于是开始专攻宋小宝。
她会时常地用开玩笑、逗孩子玩的口气问小宝:“你最喜欢谁啊?奶奶好还是哥哥好?”
以此来测试她和平演变大计的进程。
不像傻乎乎的宋小宝,她第一次问出这话时,魏之远就体察到了这老太婆的险恶用心,他当即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措施——不再和这祖孙俩一桌吃饭了,宁可饿到半夜,等大哥回来,一起随便吃两口剩的。
一开始,宋小宝还会模仿他,和他一起等,可没两天,这个立场不坚定的小叛徒就在诱人的食物中缴械投降了。
魏之远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她好吃懒做不是一天两天了,在这方面敌军实在太过强大了,他不是对手。
而且在魏之远的内心深处,对于宋小宝的叛变,他并没有太不高兴,反而有种隐约的窃喜。
魏之远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他就是忍不住。
“没有宋小宝,以后哥就是他一个人的”这种想法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他,就像一颗在心里生根发芽的种子,哪怕是用火烧也烧不尽,春风一吹,又再次萌生发芽。
最开始,宋小宝对宋老太那句幼稚的问话笑而不语,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宋老太就知道,她的答案其实是“喜欢哥哥”,慢慢地,她开始松了口,改回答说“都喜欢”,宋老太相当志得意满,认为自己只差临门一脚,终于有一天,宋小宝的回答变成了“谁对我好最喜欢谁”。
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