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scar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小傻瓜,我觉得你是活在梦里的,最现实的人。
1903年,春。
我记得很清楚。雪融了,于是就看到了在雪层下嫩嫩的绿草睁开惺忪的眼。Oscar说:春日是新生,夏日是繁华,秋日是凋亡。我说那冬日呢?最严酷的冬日算什么?那个我们相见的日子,小雪靡靡。
重生。他说,有重生才有新生。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了Syou,从他的脸上可以看见我当年的神情。
我与Oscar相遇了一年,纪念日那天我们去餐馆吃了意大利红烩。明确地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吃,而我吃的是那刻的温馨甜香。回去的路上,小雪从眼前飘过,我说:Oscar,春天来的时候,我们去看风铃草吧。
到了相约的日子,我们没能去成。
我病了,又是老毛病报到。平日里小打小闹挺一挺就过去了,可这次非常严重……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那时不比现在,如今铜皮铁骨,抽我十巴掌都不当回事。可那时,21岁的我远不及113岁。额头伤了,流了很多血。小姐们的尖叫将Oscar唤回我身边。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你的血已经染红了头发。他这样对我形容。红发好看么?我问。他面色一凛:别开玩笑了,那时……我吓坏了。
躺在床上的我形如枯槁。父亲来看了我一次,皱起与我酷似的五官,喃喃地嘀咕着:为什么呢?药明明没有出错难道是试验又出了问题……我零度的心已经再难感受冰冷。母亲,我美丽的母亲。我完全忘记了她的长相、她落泪的样子。不是我不爱她,而是只想保留“美丽”二字。她在我床边不住哭泣,用丝帕捂着苍白的脸。东方人的黑发披散肩头。Kei……我可怜的孩子……说不上嗤笑,却也笑得毫无感情……母亲,你可怜我,不是因为我身体孱弱,不是因为父亲对我的无视。你哭,哭我是你们的孩子。
Oscar……
恩?
其实我没见过什么风铃草……它会响吗?
会的,只要有风,它就会响。
但是……孤独的一个人,再大的风也没人能听见它的声音,不是吗?要大家在一起,才会被听见……不是吗?
……
我俩够不够?
Kei,别乱说。我们会有很多很多……
很多什么?
未来,希望。
可我惟独没有时间。Oscar,我觉得……时间在透支六年后,终于要到尽头了……
春天是新生,而我却在步入死亡。或许我不是当天使的料,该早就觉悟。海峡上空纯白的海鸟,翠绿四瓣的三叶草,传说而已。我活在梦里,却比谁都现实。我向往东方,却苦于无法实现,那里一定在黑夜的时候就出现了太阳。
自嘲,无可奈何。
与Oscar共度的一年平淡而幸福。他湛蓝的眼睛与微笑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我在幸福之中开始感到悲哀,将死之人心中都有贪念。我贪,贪那点偷偷看他的时间。一种不知名的情愫牵动我的心之丝弦。
第一次咯血,一点感觉都没有。血出来了,仿佛不在我的,而是Oscar的。他惊慌失措,捂住我的嘴,慌乱抚摸我的脸。凝注他蓝色的眼睛……神啊,他一定会成为你的天使,你应该睁开眼看看,瞥过伦敦街头宿冻的贫民,看到这双美丽的眼睛。
我要死了……就要死了……连疼痛都没有了,只有疲惫……
“瞎说!!你瞎说!!住口!”
Oscar大声叫嚷,最终哽咽了声音,将我紧紧抱住。
哲学家与神学家总是在人们耳边争辩生与死,先人们说人应在有生之年面对光明,可还是有人一心向往极乐世界,上帝说人应无惧于死亡,可总是有人情愿痛苦也要留在人间。他们的辩论与道理在世间中显得多么可笑,我一句都不曾听近。我只是广阔平原上一株寂寞的风铃草,风再大,也没人能听见我摇曳的呻吟……
傻瓜……小傻瓜……他不住喃喃,我要真爱上了你,即使是世界大战,我也可以放弃……
我笑了,意识涣散。我不信。你是上帝的孩子,有一双天空的眼睛。
我离开了查尔斯学院,回了利物浦的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般。再次睁开眼,看到母亲抑郁苍白的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自己尚在人间。
看到母亲如镜面般深黑的眼睛里,一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和无神的眸子。我厌恶地别开脸。孩子,我可怜的Kei。母亲捧着我的脸,双目含泪地看着我。刹那间,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口……我觉得自己或许该和母亲一样,流两滴哀怨的眼泪。
可眼睛总是干涸着,看母亲艳丽的红色和服,苍白的脸,深黑的发。无奈与哀怨将她折磨得像个怨鬼。她注视我,眼中的血丝张开了一张揪心扯肺的网。
我常在半夜惊醒,痛苦得快要窒息。我向上天祈祷早日归西,抛弃这破烂的躯壳,却在心底期盼有朝一日能再见Oscar一面,让他带我去看美丽的风铃草。我很想他,非常想,怀念他带给我的每一份欢愉。我想他,想得快要发疯,而他真的就这样出现了。
他来到我房间的门口时,斗篷上还残留着伦敦的雾气。手中拿着帽子,呆呆地站在门口,看我如一把惨白的枯骨般躺在床上,双眼在看见他的时候闪过了死灵似的光。
“Kei……怎么会这样……”他匆匆走到我身边,握住我伸出的手。他的手掌依旧温暖干燥:“刚听到你回家疗养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好起来……”而我却一直在慢慢虚弱下去,仿佛已经把原本如死水般的时间都化作了激情,在那一年中完全耗尽。
“我很想你……”我无法大声说话,说几句就让我喘半天。Oscar伸手摸着我的脸,反复摩挲我的眉骨。
“我呆不了多久,Kei。”他说,视线定定地注视我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漏过。
“我是想和你说……Kei,我就要毕业了。Shalom男爵很看重我,希望我做他的乘龙快婿……我,我只是想对你说……我只是想……”
视线胶着,如两道彼此纠缠的闪电。看到他眼中迅速盈起了奇怪的情绪,我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英俊的脸庞慢慢靠近,那汪湛蓝就在眼前逐渐放大,让我无法躲避。眼睑微颤,描写着两个人之间的犹豫。
我想,那本该成为一个吻,永远刻骨铭心。
可母亲的出现打断了那静谧的一刻。她在开门的瞬间看见儿子与他的同学奇怪的姿势,奇怪的气氛。她尴尬地站在原地,黑眸中满是惊异。在那种瞪视下,我迅速抽回了被Oscar紧握的手,推开了他。
“别用额头帮我测体温。Oscar。”
搪塞过去了。我很清楚自己在说这句话的瞬间失去的是什么。Oscar悲哀的眼神,欲言又止。他放弃了后文。如果我们吻了,那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走吧,Kei,我们一起去东方世界,一起看日出下的风铃草。听着,我爱你。
是的,他一定会这样说。我知道,他爱我,却是种身败名裂的禁忌。我不怀疑,我坚信,所以推开他。
早说我是个现实的人,Oscar,你该走自己的人生。
你已经毕业,知道吗?
那孩子据说就要订婚了。
是的,母亲。
对方是Shalom男爵的千金?是Emida小姐吗?……她是个很甜美的女孩。
恩。Oscar也是个好男人……虽然他有些愚笨又有些粗鲁……
Oscar·R·Ludimans,蓝眼睛的男子。
眼睛愈加干涩。
婚礼上送什么呢?一把风铃草吗?不行……太零落了,那不适合Oscar,只适合我……
亲爱的Kei,我与Emida小姐订了婚。非常高兴收到你送来的大丽菊,Emida小姐开心极了,我也很开心……虽然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这代表着,我至少还能得到你的消息。
夏季的八月,我收到了Oscar的第一封信。Shalom男爵在伦敦有家很大的医院,这将是他步入皇家医队的第一步。Emida对他一见钟情。他原本就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健康,高大,与我完全不同。我靠在摆放烈玫瑰的窗边,一边咳嗽一边看完了他的信。
他就要结婚了吧。母亲陪在我身边,替我拉紧身上的毛毯。
恩,秋天,秋天和Emida小姐结婚。
他非常关心你。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但他很快就会忘记我的。等我死了……而他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以往的一切都会被忙碌冲淡……
折起信纸,浅浅的橘香传来。我停下手,凝注了半晌,回手将信扔进了一旁焚香的香炉里。它在瞬间化成了灰粉,飞散起小小的飞屑。迎风,我眯起眼。
看,一切就像灰烬一样,脆弱,苍白,随风飘散。
我只祈祷,但愿他忘记了那夜看见的一切,这样他才会永远幸福。
撒下一颗种子,大地会给你一朵花;向天空许一个愿,天空就会给你一个情人。我望着利物浦蔚蓝的天空,怀念那双离我远去的蓝眼睛。时不时会收到Oscar的来信,每封都散发着橘子的清香,字里行间渐渐洋溢出对未来的憧憬与喜悦。他即将新婚。
我不是什么悲观主义,可还是忍不住心头的那股小小失望蔓延。
亲爱的Kei,身体是否好些了?后天我就将起程与Emida去利物浦看你。我对Emida说了很多你的事情,她很希望能与你成为朋友……
亲爱的Kei,你为什么不愿见我们?夫人说你已经睡了,但是我明明看见你躲在窗帘后俯视花园中的我们。Emida为此感到遗憾,我也是……
亲爱的Kei,三天后我就要和Emida结婚了。你不能来吗?那请你祈祷我的幸福,我需要你的祈祷。我的心很乱,恨不得立刻冲到你身边……紧紧拥抱你,亲吻你的灵魂……
愚蠢的人一旦聪明起来就会很可怕,而在某些方面,他们只会一直地愚蠢下去……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我听说父亲的研究出了问题。他口中那天使般可爱的小“NRS”摇身一变,变成了恶魔。它严重的副反应直达变异,一夜之间造就了一群吸血白鼠,在野性的驱使下,相互撕咬,最终血流成河。父亲一点都没料到回有这样的结果,向上汇报了状况,要求重新开始研究。可他的幕后金主不同意。我想起那夜踏碎薄冰的马车,斗篷如同招魂幡在寒风中冽冽抖动的人影,像恶魔一般的人。
父亲回家了一次,好像是为了拿什么资料。我听到母亲与他理论,希望他能看看我,而他的回答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没时间。”母亲绝望地哭泣起来:他可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
我躺在床上装睡,希望什么都不要再听见。一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已是三天以后,父亲怒气冲天地离去。在他眼中,我早就不是什么孩子,只是件失败的试验品,一个累赘。
Oscar结婚了,在散发橘味清香的秋季。窗外的法国梧桐落下金雨,渐渐掩盖了迭垒石砖的林荫道。这回,我什么都没送,躺在床上看金叶后苍蓝的天空,把心和眼泪、回忆一起送给了地狱。它们在欢笑中死亡,而哀愁却在坚强中生长。日光渐渐暗淡,我发现窗口的玫瑰凋谢了。秋日耀眼的夜空里,我没有Oscar的陪伴,只有痛苦存留着。我是如此现实,早知两人最后将会分道扬镳。因为从小,我就在痛苦中长大,随后一天天衰竭。
事情的突变是在1903年的冬天。十二月的冰冷天空中已经看不到金叶飘散,地上满是腐烂的叶骨。萧飒的冬天,却代表着重生。我有预感,今年会下一场很大的雪,那种能掩埋一切,铺天盖地的雪。父亲忽然回来了,他的归来让家里每一个人都觉得惊奇。他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让开门的BoL发出一声惊叫。
神情狼狈,眼睛里都是血丝,Kei少爷,真是可怕极了!多嘴的弗罗在我耳边尖叫:老爷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少爷您别笑了!不要笑我小题大做……老爷的外套下面就是实验服……他好像还受伤了……衣服上有血迹……
脊背一阵恶寒,我又想起了那夜里神秘的马车。我问弗罗父亲现在是否安好。弗罗说:老爷已经没事了,与夫人在一起呢,您不用担心。但这难以抚平我心头的恐慌,父亲从伦敦匆忙回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担心,担心另一个留在那里的人。“我想写信,你帮我把纸笔拿来。”
心跳得很快,脸颊也感受到难耐的躁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液里随心跳冲遍全身,接过纸笔,千言万语到了笔尖却凝滞难下了……
亲爱的Oscar……你还好吗?
就这一句,许多无法说出口的话,全都省略了。我很快收到了回信。他说他很好,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但是……Kei,我一直都无法忘记你,我想去看你。你还是不愿见我吗?其实那天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