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想起最初的时候,我自偷来的钱夹中翻出的那个信封。是那封信,我认识了锺洋,并
再次与萧飞重逢。
感觉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一样,现在想起来甚至有些模糊了。可我不是一个健忘的
人,至今我仍清楚的记得第一次遇见萧飞时,每一丝细小的感觉。但是锺洋,象是自出生就
一直同我在一起似的,一切都那麽自然,顺理成章。似乎若干月前的那次偶遇,只不过重逢
而已。
我狐疑的抬头看他,不知所以然。
锺洋将我按坐在床上,看著我的脸说:“这个信封里装的,是你亲人的地址。”
手一抖,信封轻飘飘的落到地上,我将头扭向一旁,很不耐烦的说:“谁要你多管闲事
!”
“小安,我知道你恨他们,但是你并不了解真相。”他拾起信封,“事情同你的想象并
不相同,你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你是第三个孩子。在你三个月
大的时候,保姆同坏人勾结,将你绑架,向你父母勒索巨款。但是,当你的父母付钱给他们
之後却石沈大海。你父母同警方一直寻找了整整两年,动用各种媒体手段仍然没有消息。警
方於是结案,判定你已被绑匪撕票。你的母亲本来身体孱弱,因伤心过度,不久就患病去世
。一家人很久才自悲伤中走出来,但在他们心里,并没有忘记你。”
“你说我不是被妈妈抛弃的?”我愣愣的转回头看他。
他紧握我的手:“我说过我决不会骗你。”
“可是,那个在我梦里唱歌的女人又是谁?”
“你的母亲在结婚前,是一位著名的歌剧演员,她的每一个孩子都伴著歌声长大。她离
开人世前的唯一愿望,是希望能到另一个世界去唱歌给你听。”说到此,锺洋的目光显出悲
哀宛转,“只是她注定不能如愿了。”
“不!”我不禁冲口而出。
妈妈终究找到了我,她在梦里温柔的哄我入睡。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锺洋紧紧拥抱我,语气中有说不出的费解:“我只是想不通,当初那样寻人,为何收养
你的牧师没有将你送回来?”
我破涕为笑。有何想不通,牧师只听评弹,从不关心报纸电视。
虽然知道真相,可我仍然爱他。正如我不断惹祸,那可爱的老人为此花白了头发,也仍
依然如故的爱我。
“现在你已知道了真相,不会再拒绝我这份礼物了吧?”锺洋将信封重新塞回我手中。
“我……还要再想想……”我踯躅著。
锺洋露出惊异的表情:“你还有什麽想不通?”
我低头不语,双手拿著信封不断摩挲著,感受不到其中的温度。
我与信封里的那几行字相隔的,不止是一层纸,还有二十一年的空白记忆。
如果日日相对都会令人忘记某些重要的东西,那麽二十一年的感情断层要靠什麽来维系
?微弱的血脉能有多长的生命力?
锺洋,我的顾虑不是毫不讲理,只是你不能了解。
许久,他叹气说:“我不明白你为何还有疑虑,但我不想你为这件事变的不快乐,一切
只凭你的意愿就好,不需勉强。”
我点点头,将信封塞进钱夹里。
他又说:“我要回北欧任职,那边不容我再拖下去了。”
“你要走?”我猛地抬头,抓住他的衣角,“不要走!”
“别任性!”他揉揉我的头发,“我已为你联系好学校,距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届时
萧飞会为你安排入学的事宜。”
我一直对这个“我的再教育”计划不以为然,暗暗打起小算盘:萧飞才不在乎我有无学
历,到时我不去报到,谁能奈我何?
想到此,我心里窃笑,表情还是大彻大悟状:“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苦心。”
锺洋笑了,站起身来。我一直送他到医院门口,拦下一辆计程车。他坐进车里,又摇下
车窗说:“小安,我还是不放心你,你要答应我照顾好自己,不再偷窃,按时吃饭,不要…
…”
我此时已不耐烦起来,希望自己手中有芭蕉扇,将他即时扇到北极去,但表情仍然虔诚
,唏嘘不已。
计程车终於开走了,我如释重负,朝车子扬起的灰尘挥著小手绢。旁边有人啪啪的鼓掌
,调侃的说:“演技高超,实在感人。”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声音的主人属於谁。
萧飞靠在他的保时捷上,一脸讽刺。我才不在乎他的刻薄,扑到他的身上,声泪俱下:
“我不要去上学……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去不要去……”
“我也没办法。”萧飞无奈的说,“今非昔比,现在萧氏元气大伤,处处较嘉业低一等
,违抗劲敌的意愿可不明智。”
骗人!萧氏损失了多少我心里有数,萧飞分明是故意言过其实,教我自食恶果!
我怨恨的瞪他,看到他别有用心的笑,心里骂个不停。
你不帮忙就算了,大不了到时候我自己溜之大吉,金蝉脱壳之计我可运用的炉火纯青!
讲到逃跑,我想起一件事,便问他:“爆炸的时候,你们究竟是怎麽逃脱的?”
萧飞敛起笑容:“你们一走,就只剩我们两个,行动自然敏捷的多,所以在那个女人按
动引爆器之前,我们就有机会重新躲回密道里,虽然只隔了一道墙,但是炸弹的威力就小了
很多,只受些轻伤而已。”
“那个女人怎麽样了?”
“死了。”他说的极简练。
我感慨万千,不知该说什麽好。
也许她的丈夫确实是罪有应得,她的爱却无可指摘。
我想,谁会在我死去之後,继续的爱我十五年?谁会在我活著的时候,不变的爱我十五
年?我想要的,无非是有人能够爱我一年又一年。
我紧紧环著萧飞的腰,侧过头,看见他手腕上几处未愈的伤痕。我对自己说,无论怎样
,这男人其实是深爱我的。
萧飞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慢慢说:“小安,我最近有假期,本想带你去夏威夷度假,可
是……”
我猛地抬起头:“可是怎样?”
“可是现在实在经费紧张……”
我一听差点摔倒,恨不能用目光杀掉这混蛋!
他毫不在意,作了一个无奈的动作,钻回车里,一面发动汽车一面说:“对了,明天开
始你要从头等病房搬进普通病房,因为……”
“因为经费紧张!快滚吧!”我狠狠踢了名贵跑车一脚,“既然这麽穷,你为什麽不干
脆乘公车来?!”
话音未落,萧飞已和他的车呼啸而去
等萧飞一离开,我立刻换上便服偷偷溜出医院。
没钱是不是?没关系,我有钱!
我来到银行,将账户中的钱全部提取出来。当初在世丰银行系统中安装的小程序,现在
已为我赚得近三万美金。
哼,羊毛出在羊身上!萧飞,你想装穷报复我,却不知我手上另有法宝!
我一面得意的笑,一面将钱均分两份。一份自己留下,另一份匿名寄给老牧师。
有了这笔钱,总算可以整修教堂,了去老人一生的心愿了吧!
然後我找到萧飞,将钱堆在他面前:“旅行的开销由我出,你还有什麽问题?”
他显然吃了一惊,但没有多问,笑容可掬的说:“没有问题,我立刻安排航班和旅馆。
”
萧飞这次竟真的没有食言,一周後,我们便收拾行李出发了。一上飞机,我发现他订的
竟是经济仓。
真希奇,同萧飞出游,即便不是包机,也不会低於头等仓啊!
我看看他,他朝我双手一摊:“没办法,预算太少。”
我翻了翻白眼,实在懒的理他,舱里空位很多,我干脆去同别人坐!
说来奇怪,我那麽渴望飞翔,可每次乘飞机却都会紧张害怕。这个阴影来自童年的一次
教友聚会,那群人聊到当年挑战者号升空後爆炸,场面如何惨烈,从不关心俗世的老牧师忽
然说了一句:“如果上帝想让人类飞翔,他自然会给我们一双翅膀。”
我在一旁听的脊骨发凉,从此认定,一切借助外力的飞翔,总会遭到上帝惩罚。
飞机即将起飞,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鼻尖冒出汗珠来。这时,坐在旁边的一个年
轻人忽然说:“怕飞机失事?”
我点点头,他又说:“其实无需担心,世上死於疾病的有千千万万人,在医院里痛苦呻
吟,但救解脱,也不能如愿。你瞧,一次飞机失事,不过短短数十分锺,还来不及感觉疼楚
已被炸得粉身碎骨,这样干脆,也不是所有人能遇上。”
我被他说得面色发青,紧紧抱著自己的背包。
他喝著飞机上的苹果汁,然後把放在机架上的白纸递给我。
“这是什麽?”我接过来,怀疑地问。
他笑著说:“现在飞机上的服务都十分周全,这是航空公司留给客人临终写下遗言的白
纸。”
我“哇”的大叫一声,逃回萧飞身边,死死抱住他不放手。
严浩然!我看到你行李上贴的名字了!下次在地面碰到你,我一定要报复!
经过惊心动魄的飞行,我们终於踏上夏威夷的土地。根据经验,我没有对萧飞订的旅馆
抱多大希望,实际情况反而超出我的预想。旅馆规模虽然不大,却很安静别致。
我在这里乐不思蜀,一住就是三个来月。萧飞也不著急回去,他干脆将办公室搬过来,
每天忙於处理公司事务,这几天又飞去日本谈判。我每天与沙滩阳光海龟为伴,自得其乐。
我知道我的那笔钱无论如何坚持不到现在,所以我现在总算想通了一点儿。萧飞勤奋工
作,我才得以如此无忧无虑,拒绝长大。我不可以同金钱作情敌。
萧飞总是宠爱我的,我允许他偶尔忽略我,只是偶尔。
三月十七日一早,我梳洗停当,穿著最喜欢的衣裳去游乐场。萧飞现在人在日本,我并
未奢望他赶回来,能看到焰火我已心满意足了。
从来没有数过,原来那麽缓慢的摩天轮一天下来可以转这麽多圈。当最後一缕阳光隐没
在黑暗中的时候,我的心忽然有一点儿慌张。
游乐园里的灯亮起来,从那麽高的地方向下看,就好像夜里的萤火虫,光是冷的。
远处能看见海,却听不见涛声。彼德潘在这样孤单的夜里飞过重洋,波澜不惊,月亮里
没有留下他的影子。
我想我注定不能成为彼德潘,因为我有不能忘却的爱与贪婪。我想我注定不能自由飞翔
,因为有太多的渴望溽湿了我的翅膀。
我对自己说,笨蛋!
摩天轮的顶端,光线达不到的地方,我突然发现原来夜是这麽黑暗的东西,暗的没有人
能看见我的眼泪流下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是萧飞惯用的牌子,他不喜欢用打火机。我最爱偷走他的火
柴,然後躲在一旁窃笑。他的手伸进口袋,什麽也没有摸到,那一刻在他脸上,是我看也看
不够的表情。
划燃一根火柴,我为自己点燃小小的焰火。没有任何幻觉出现,只有破碎的灰尘漂浮或
坠地。在这个星光灭绝的夜里,我的泪痕依然清晰可见,天使在噩梦中翻了个身。
再一次回到地面,工作人员对我说:“时间已到,请离开。”
我从入口处出来,排队栏呈“之”字型迂回向前。我扶著栏杆一圈一圈回转,在“之”
字的尽头忽然亮起小小一簇焰火。我顿住脚步,愣愣的看著前方。焰火渐渐靠近过来,照亮
了萧飞的脸。
他走到我身边,将焰火交到我手里:“我在这里等你一天,你竟然玩到现在才下来。”
我小心翼翼的捏著,抬头看他:“我没有玩……在等著看焰火……”
“傻瓜,游乐场已经不属於萧氏产业了。”他拧拧我的脸,“财政紧张,所以今後你只
有这麽小的焰火可看。”
我用力抱住他:“我不在乎大小!我不在乎!”
“另为,为了节约经费,今後将由我亲自为你点燃焰火。”萧飞笑著说。
我大笑,笑到眼泪流下来,然後我全力拥抱他。
上帝啊,倘若这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不算爱,我也会这样紧紧的抱住他不松开永不松
开。
尾声
终於到了入学的日子,我和萧飞来到那个北欧国家。因为还有时间,於是我提议去那个
有童话王国之称的邻国游览,萧飞欣然同意。我们驱车一路走一路玩,在那著名的美人鱼铜
像旁留影时,相信开学典礼已经完毕了。
我看著萧飞,为难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