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尽头的墙上只有一幅高高悬起的肖像,上面是身着军装的莱因哈特·海特里希。相片中海特里希白色衬衫的衣领衬出黑色的领带,左侧领章上是彰显将军身份的叶片图案。肩上是金色的肩章,左袖上有着银白色的鹰徽。外衣的衣领翻开到第二枚纽扣处,一条黑白红三色的缎带从扣眼穿过。衣袋上方是两排勋表,正中则是一枚金色德意志十字勋章。勋章下方却是一枚飞行员勋章。
伊勒曼看着放大装裱起来的照片,微微皱起眉,目光定在那枚飞行员勋章上。然而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已经匆匆拐进厅右侧的走道,在一间虚掩的房门上敲了两下就推门而入,伊勒曼跟在弗科后面也走了过去。
“不是叫你去德国歌剧……”办公桌后的男人高声质问,严厉的嗓音却在见到跟在年轻人身后的弗科时戛然而止。
年轻人一言不发,低着头走到了男人身后。男人站起身来,朝弗科走过来。他深色的头发剪得极短,高挺的鼻梁,蓝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注视着弗科。
“您是哈约·弗科先生。”
“是。”弗科握上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男人随即也同伊勒曼握了握手,却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并没有问他的名字。随后他踱步到办公桌后面,拿起了桌上散落的几张照片。桌上有着摊开的笔记,旁边是厚厚一摞表格;黑色的军帽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一边,帽檐朝外,上面的惨白色鹰徽下沿着帽檐有一圈银色的条纹。桌的另一侧上是一部黑色的电话。
“出了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和您解释。”男人手里拿着照片,站在原地没有动。弗科会意上前,伊勒曼没有跟过去。
男人说着,将照片递给了弗科:“请看看是不是令妹英格特·弗科。”
弗科接了过来,看着手中的照片,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照片,良久才动作生硬地将最上面的一张换到一沓照片的最下面,咬着下唇,又无声地注视着下一张。室内只有悬在办公桌后方的钟发出“嗒、嗒”的声响。男人漠然地站在弗科身旁等候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雕像一般看着角落中的盆栽。伊勒曼试探性地抬手解开了大衣的衣扣,发出的悉索声响却在此时格外地刺耳。他双手解到第二枚纽扣便僵在半空,进而作罢,垂下了手。
弗科看过一沓照片,又怔怔地盯着被换到最上层的第一张照片。过了好久,像是刚刚想起男人的问题,弗科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弗科用干涩的声音说。
“初步确认是情杀。今天中午,在提尔公园。”男人说,“已送到医院抢救了。通知了您母亲,她正陪在医院。”
弗科慢慢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并没有反应。
男人绕到桌旁,拣起了桌上的写字板,将夹在上面的表格翻过前几页,连同一支钢笔转身递给弗科:“细节您母亲都已填过了。若是确认遇害人是英格波·弗科无误,还请您在这上签字。”
弗科接过写字板和钢笔,迷茫地看着上面的表格,钢笔悬在半空。
“在最下边。”男人说。
弗科潦草签了字。他正要将写字板递还给男人,桌上的电话机忽然尖声响起铃来。站在墙边的年轻人迅速走向办公桌,见男人回身拿起了话筒,顿了一顿,走过来接下了弗科手中的写字板,同钢笔一道放在桌面。
男人手拿话筒,转过身望着弗科。年轻人一声不响地站在弗科身旁,目光在室内游离着。弗科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电话机。他缓缓垂下手到身体两侧,又将双手探进长风衣的衣袋。右侧的衣袋紧闭,他一次未将手伸进去,又反复机械地来回几次,才将手放进衣袋中。男人待电话那一段停止发声,才说“知道了”,接着放下话筒。
“抢救无效。”
男人走到弗科面前,“您下午要是没有什么事情,麻烦去考瑟大街的刑事总部一趟。”
弗科还是望着黑色的电话机。
“我知道了。”伊勒曼忍不住插嘴道,“我会提醒他去的。”
男人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年轻人,后者立刻走到房门前,拉开了门。
“谢谢您了。”弗科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对男人说道。接着他忽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军靴敲在地砖上笃笃作响。伊勒曼见状急忙追了出去,在经过年轻人身边时停了停,说:“谢谢。”
年轻人同情地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
弗科出了房门,就穿过等候厅直奔大门而去。伊勒曼跟在后面,险些被他猛然拉门的动作打到。出了警局,弗科立刻头也不回地朝柏林地铁柯尼站的方向走去。忽然他脚下一软,眼看就要跌倒,伊勒曼连忙赶上去扶住他,却看到他已是满脸的泪水。
弗科垂着头,任凭眼泪流下,只是说:“英格死了。”
伊勒曼张张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叹一口气,伸出双臂用力将弗科环在胸前。弗科把脸埋在伊勒曼肩头,发丝随风扫在伊勒曼颈间,任由伊勒曼温暖的气息一下下呼出在他耳侧。
雪下得更大了。
十二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一日。
四架梅赛施密特以四指阵型自艾克拉玛上空飞过。碧蓝的地中海,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粼粼发光。阵型最外侧的飞机忽然按下右侧机翼,向右转弯九十度,接着右边的一架在飞出一段距离后也右转,紧跟着是再右边的一架,最后是最内侧的飞机。四架战斗机在日光的照耀下反着刺眼的白光,转过弯后,依然滴水不漏地保持着之前的阵型,仅仅是调转了阵型的指向,由左起第二架为首变为右起第二架带头。最后一个转过弯来的施坦史密特从驾驶窗侧面朝下看去,底下三百米处是十一架美式小鹰战斗机。他抬高机头向上攀升,追赶转弯之后已经放平机头的战友。他悠然地看着斜前方的梅赛施密特尾部优美的弧线。
猛然间驾驶舱内一声巨响,随后是强烈的震动。机身倒转,机油涌进了驾驶舱,施坦史密特急忙拉动操纵杆,飞机却不听使唤,拖着滚滚浓烟,翻转着直朝下面的小鹰战斗机群扎了下去。
“刚才是你们中哪一个笨蛋被击落了?!”无线电中传来一声咆哮。
弗科不由得偏了偏机身,飞机离开阵型划出一个弧,他向下方望了望,又连忙操纵飞机归队。这叫原本跟在他斜后方的库格保尔正飞到他身旁,隔着驾驶舱的玻璃对他挥了挥手。
“报告上尉,是四号机。”弗科按下通话钮。
“他妈的二组就这副德行吗!”赫穆特·多曼怒吼道,“还有你,少给三组丢人!没有命令别随便离队!小心我回去就到埃杜华特那里告状,给你处分!”
说完,他像是还不解气,用力压下了操纵杆和左侧的机翼,在弗科机身斜后方急转向下:“干掉这群英国佬,跑了一个我就记你们过!”
弗科趴在帐篷前铺开的油布上,没有穿上衣,半个身子躲在阴影中,手肘支地,叼着手中钢笔的尾端,望着眼前摊开的信纸发呆。午后停滞的空气温热,不起一丝微风。弗科在太阳下伸长了套着卡其色制服短裤的双腿,伸手在纸上写了半句,又抬头四处张望几下。信纸覆在一本硬皮书上,他的左手搭着书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低头再写了半行,提起笔却没放下去,而是悬在半空,抬眼朝一旁人多的方向瞅了瞅。
“也不怕晒脱了皮!”弗科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与此同时一只穿着长靴的脚踢在了他小腿上。弗科闻声翻过身跳了起来:“汉斯…阿诺德!”
施坦史密特挑着烧焦了的眉毛,身上还带着糊味,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在,你也不知道担心担心我。”
弗科光顾对着施坦史密特的狼狈模样发笑,应付道:“我担什么心,知道你死不了。倒是多曼上尉现在还在被你气得乱蹦乱跳呢!“
施坦史密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们三组的组长也真凶。”
“可不是吗?”弗科撇嘴道,“被击落你的那架小鹰战斗机给跑了,他现在还对我和卡尔咬牙切齿的呢。害得我一个下午没敢在纽别格老头子跟前露面,否则指不定刚听了他告状,又得抓我什么把柄。”
“就跟纽别格先生那里还少你的把柄似的。”施坦史密特嘲笑道。说完他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不过那一下打得还真厉害,我都没看见。”
“是啊。”弗科肯定地说,“三百米的高度差,能一击打中你,我也觉得相当了不得。多曼先生也这么说。还说他瞧见是领头的那架小鹰战斗机猛抬机头开火的。”
施坦史密特不无感慨地摇摇头:“真是要命,是皇家空军数一数二的王牌吧?”
“我和多曼先生去查了,应该是澳大利亚王牌,克利夫·考德威尔。最近驻在这附近的是皇家空军一百一十二联队,其中有这个水平的,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
“又是他?”施坦史密特皱眉道,“真是阴魂不散。去年八月份施罗尔僚机的事情还没和他算账,现在又要加上我这笔。他什么时候转到鲨鱼联队去了?”
“你不是明明都从他队伍中间扎下去了吗,还没认出联队来?”弗科打趣道。
“滚。”施坦史密特没好气地说,“飞机失控我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工夫去看敌机的队标?”
“自身难保你不也照样回来了?”弗科收起了笑容,问。
“命大没办法,”施坦史密特自嘲道,“下次可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我在千米高空的时候总算重新控制了机身,一路间歇开启引擎抢爬高度,愣是滑翔了一百多公里回到咱们的战线以内来,在无人区迫降,还总算在残骸烧完前爬了出来。之后就有咱们勘察队的人捎我回来了。”
“你找老头子报道没有?”弗科忽然问道。
“没有啊,”施坦史密特答,“我刚回来。”
“那你还不快去?”
“不着急。”施坦史密特挠挠头,“反正一个下午了,也不差那么一会儿。晚点去还省得他又天黑之前给我派活。”说着他上前一步,越过弗科的肩头瞥了瞥油布上的信纸:“写什么呢?”
弗科立马转身将地下的信纸拾了起来,举在施坦史密特眼前:“正好,你帮我看看语法对不对?”
施坦史密特上下仔细打量了纸上的字句几个来回,动作夸张地点了点头,才说:“不错不错,狗屁不通。”
“汉斯…阿诺德!”弗科叫道,“你好好看。”
施坦史密特摊手道:“哈约,我可不是和你一样从高等中学毕业,就算法文还算勉强拿得出手,英文我是实在一窍不通啊。”
弗科垂头丧气地摆摆手:“不指望你了,我去找沃纳吧。你倒是快去向老头子汇报,免得他着急。否则我们中队两个王牌栽在同一个敌军王牌手上,他再当你英勇殉职了,非被气出毛病来不可。“
“哟,施坦史密特?”施坦史密特来不及回答,注意力就被一旁走来的军官引了过去。多曼的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颈间,黑色长靴擦得干干净净,此时正背着手,眯眼打量着一身灰的施坦史密特。
“还敢回来!”多曼瞪着施坦史密特,厉声喝道,“以为当上首个在北非出到两百场任务的飞行员很了不起?!发你前线飞行勋章没有两天就得意忘形!战场上心不在焉,大意轻敌,二十七联队的脸都被你丢到地球另一头的澳大利亚去了!你让我这个组长怎么见人!”
施坦史密特无言以对,低头望着沙地。弗科悄悄地向后蹭了蹭,握着信纸的手也藏到了身后。
“伤到没有?”多曼板着脸,伸出手在施坦史密特的制服上掸了掸。
“没有。”施坦史密特忙不迭地说。
“还不快找埃杜华特报道去,在这里磨磨唧唧!你们这帮兔崽子就是非要把中队长气死才高兴!”
“希特勒万岁!”施坦史密特松了口气,赶紧伸直手臂敬礼。
“希特勒万岁!”多曼并拢双腿,左手紧贴着裤缝,抬高右手高声回礼。目送施坦史密特急急忙忙地离去,他又转过脸看向弗科。
“上尉先生。”弗科目光躲闪着说。
“别以为你是我组里的,我就会护着你!”多曼宝蓝色的眸子锐利地看着他,浅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亮得炫目,“整天不着调,这会儿又在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什么东西遮遮掩掩的,拿过来我看看!”
弗科面露难色,还是将手里的信递给了多曼。多曼一把抢过来,逐字逐句读完,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
“是前几天被你击落的那个澳国皇家空军飞行员?”
弗科苦着脸说:“对,他今天在战俘营医院伤重不治,凌晨过世了。”
多曼抬眼看了看弗科,视线复又落回纸上娟秀圆润的笔迹:“公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