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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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兰-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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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请王爷看看里面的东西吧。”黄勐平行了礼,“下官告辞了。” 
兰王忙拆开手中信封,伸手一抓,粉碎的“雪片”滑落于指间,都是些不成字的笔画,不成句的字眼,正无头绪,一片”雪花”映入了眼帘:左边隐约为”分”,右边半个”身”字依稀可辨……“分身”?……“粉身”?!想到这里,人已飞纵了出去。 
找到君潋时,正是天光褪尽那瞬,半青半黑的天空里冷月初升,月光和着水光交织成淡薄愁烟,锁住池塘里面一带新碧,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深静沉敛。 
白衣独凭栏。 
黑暗中,看不清他神色,只觉白影凄清仿佛已对月千载。 
之惟不由握紧了拳。 
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一只小虫滑过了水面,轻轻一尾点破,刹那水光离合,那白衣的人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过了头来:“世子?” 
之惟走近了几步,目光落于他身,见那一身雪衣实已泥泞不堪……不用猜的,他是怎样来此。 
心房猛的抽痛,他想别开眼去,却瞥见那人手里唯一的洁白……一卷折叠整齐的白绢。他认得此物:这是冰蚕丝织就的贡品……皇上刚刚降旨赏与同考君潋,以彰其洁,并且还特命太医院医正随同颁旨的郎溪前来,以表慰问。为此,君宅今日罕见的风光热闹,然而之惟却只记得:先生修长的十指接过白绢,红尘刹那寂静,宛如掬起一捧清雪。 
眼前雪白依旧,十指却已是泥污斑斑,那人心又当如何?他蹲下身子,紧挨在那人身边,唤了声“先生”,目光不自觉的飘向那凝碧水面。 
“世子不觉得水太浅么?”听得那人笑。 
之惟剧震,抬眸跌进双黑瞳,暝色幽深亦不及他深眸无澜,“若能有勇气在这样浅的水里溺死自己,那还何愁没有勇气活下去?” 
之惟霍的站起,踉跄后退,眼中白影明灭,有如书页翻飞,无数过往重叠,那一次次心恸和心动中铭刻的身影,为何他的绝望也能如此淹没自己的身心?! 
冷不防,后背撞上了堵“墙”,不用回首也知来人是谁,那坚定厚实的温暖,还有君潋眸中一闪而逝的光芒:“王爷?” 
兰王凝立无语,唯有之惟感觉得到他的紧张……那是随时的预备,假如水边之人有一丝异动。 
君潋还是如常微笑:“你们两个这都是怎么了?干吗都盯着我看?难不成我头上长角了?” 
怀着同样心事的父子却无一人作答。 
君潋便叹:“都想到哪里去了?忙了一整天,难得现下夜空如洗,我出来赏月,也不成么?” 
可谁都知道他是未到傍晚便已失踪。 
“那我陪你。”想了想,兰王终于扯出抹笑,到他身边坐下,靠得那样近,几乎伸手就能将人揽进怀里去,却终究只是靠着。 
君潋也仍如原状坐着,笑着:“王爷,咱们有多久不曾这样并肩赏月了?记得以前有回还是在战场上,那晚本算得应是月黑风高适宜奇袭,却不料临了动手反倒月色澄明,你我只得相视苦笑,我说:难不成只能和敌人一起赏月?” 
“那时军中粮草不济,只望速战速决,却不料计划落空,也不知下次机会要到何时,更不知我军粮草还能否挨到那时机到来。”陪他追忆往事,兰王轻笑。 
君潋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和你上战场,全凭着书生意气,确是什么都不懂。只晓得你说要赏也只和我一起,只晓得月光遍洒帐北荒原,远胜营中千帐明灯,你我并骑于莽莽瀚海之上,恍若置身无人虚空。” 
兰王扬眉,望断长空:“记得那时你难得开怀大笑……” 
“那是因为当我问及你粮草之事,你回答我:天上的月亮不就是月饼?”君潋唇角微扬。 
兰王也笑。 
“那时我还真是天真,被你一带也就过去了,从没想过粮草会是被人故意克扣,没想到为国征战也需担着如此大的风险。”君潋的眸子渐渐黯然,终抿了唇,“那时我尚以为这世界能分黑白……” 
一旁的之惟没想到会再次听到这句话,更没想到先生竟会比父王更直接:“后来才知其实不能。” 
有什么仿佛悄悄的碎裂在每个人心头。“潋?”兰王触到那人目光。 
君潋望着他,微微的笑:“王爷,幸好我现在都明白了,一切都是我自己太傻。” 
一句话仿佛是机括触动,许多彼此都闪躲了许久的暗流终于如潮涌动。 
“不,别这样说!你这个傻子……唉,我说你傻你就傻吗?”兰王语无伦次的辩驳,伸出手去想将那人捉紧。 
之惟也觉他话语无力,于是便见水气第一次弥漫上了那温润的眼瞳,但那人很快就别过了脸去,眸中的雾和池中的雾似乎就要连成一处。 
“潋,看着我!”兰王猛的拉他入怀,强扳过他下颌,“你有话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你看着我!” 
君潋看着他,眸中已是泡影幻灭的空虚。 
他摇头,他不让,手下想更用力,却又不忍,更不曾料想他的下巴比想象中的还要纤细……迟疑间,那份单薄已从他手中滑脱,教他抓了个空。手空心更空,仿佛提高了嗓门就真能呼唤回什么:“潋,别再憋着了,你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啊,说啊!” 
“我不都已说了?”他终于不再笑,手指在雪白的丝绢中收紧。 
“那你问啊!” 
“问什么?”雪色揉作一团,解不开的丝缕纠葛。 
“问你想知道的:问章聚的遗书,问我是怎么拿到的,问他到底干了什么,问我到底干了什么!问你用这样大的代价到底换来了什么!” 
“我并不想知道。” 
“不!你想!你现在拒绝,只是因为你怕!” 
他手下不觉用力,几茎丝线滑脱,飘在风中,微微颤着:“谁说的?” 
“我说的!”之惟看见父王眸中烟波流转,“你敢说你不怕?你敢说你从不怕你的坚持得不到回应,不怕你坚持的东西其实是错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担心过:你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 
君潋微怔,随即竟又绽出了笑容来:昊,你还真是懂我。 
可害怕又怎样?不坚强又怎样?的确,不敢问,不敢说,怕问了说了,碎一地的就不只是自己的坚持,怕失去的就是走下去的勇气啊……君潋存于世间到底有意义几何?除却身体发肤,是否所作所为皆是错、错、错?那么,彼此这份情呢,是否也真的是错误的执念,是否真是场红颜祸? 
昊啊昊,这你让我如何问,让我如何说? 
就让一切都只当我傻吧,兴许正是不知道对错,你我才能这样盲目的走下去,不是么? 
举首望,月华流照,白云千古,永恒不变的究竟还有什么?干脆移近去,埋首入那胸怀: 
昊,就这样吧,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只要今天能在你身边,我就不再去想明天。佞幸也罢,傻瓜也好,永远不良于行也没关系,君潋此身都不要了,就此平静渡余生,你可愿呢? 
于是告诉他:“我想辞官。” 
“什么?” 
“我想辞官。”君潋又说了一遍。 
之惟惊见父王迟疑了下,终是一把将先生推开:“不行!” 
“为何不行?”只见君潋扬首轻问,凝望的容颜仿佛易碎琉璃。 
兰王索性站了起来,生怕自己忍不住就会重纳他入怀,但更深知此时此刻若真这样做了,怀中的人就将真会如美玉样碎裂,无可挽回:“好你个君潋君兰卿!你居然敢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你的坚持都到哪里去了?你的勇气又都到哪里去了?!” 
大约从未料到会顿失身旁温暖,君潋有着一瞬的失神:“王爷说笑。” 
“说笑?究竟是谁在说笑?”兰王望着他,“那你告诉我:是谁咄咄逼人,迫走闹事的书生?是谁白衣傲雪,甘受酷刑?又是谁十年前站在金殿上,把那样的坚强刻在我心?你敢说我说的都是‘说笑’,敢说那些都不是你?!” 
“那都已是往事。”他垂下睫去。 
“往事?”他冷笑着,扯开手里一直紧攥的信封,其内碎片撒满二人身前。他看见那人猛然抬眼,身体一震,几乎要后退……如果他能站起。他觉得自己心都快绷裂,却仍咬着牙关说下去:“那这些是什么?”掏心相问,那人却不语。 
“好,你不说,我自己看!”抓起那些纸片来,妄图拼凑到一起去,那一笔一画,都是他的血泪啊!可为何,为何总也凑不成句?颤抖的究竟是他的笔迹,还是自己的掌心?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不知这样狂乱了多久,终听那人出言,“分身”二字顿时从兰王指间滑堕。 
说话的人则俯身拾起另一片,缓缓道:“这张写的是: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随手又拾,又要道:“这个是……”却被人一把拦住,抬眼见什么在对面的眸中闪烁,惹得自己眼眶也一阵酸疼,然而却仍是只会笑着笑着:“怎么,王爷不想听了?” 
“你这是何苦啊,潋?要谈什么粉身?要吊什么书客?”从没料到他心中的绝望竟是如此深刻,丁香般的坚持到最后竟是逼他转向鬼蜮寻找寄托。难道能真怪他脆弱?一路走来,伤痕累累,他总比他承受得多。要怎样说明,怎样保护?可只怕心中的伤比身上的更难弥合。 
只能一遍遍的坚定告诉:“世道虽暗,可你的坚持、你的苦心也并非是无人理解啊。不然父皇今日又怎会特颁嘉奖?”目光移向那如云白绢,“潋,除了你,朝野上下还有谁堪匹配如此洁白?” 
洁白?现在呢?却未料君潋淡淡一笑,手一松,那”天恩浩荡”的绫绢便飘飞如雪,跌落一池沉郁的碧色。 
与此同时,只听哗啦一声,一人跃入了水中,抓紧了那抹白影。 
“世子?!”“之惟?!”岸上的两人同时惊呼。 
之惟捞起那白绢,立在水中央。 
“世子,你怎可如此犯险?”君潋一怔,几乎要起身。 
之惟静静的看着他:“先生说过这里水浅。” 
君潋色变。 
之惟便托起手中的绫绢,呈在他眼前,诚然,湿透的绫绢确已非白色,凉薄处映透一片经纬纵横,月光透过时直见着水面的黑沉。心念一动,他想起了那一捧雪,于是忙将绫绢层层团起,重重叠叠的丝线交错里终于又现出了原先的颜色:“仍是白的,先生你看。” 
话音落时,他看到清光在君潋的眸中闪耀,几乎就要坠落。 
他看见父王对自己赞许的微笑,看见他终于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先生的双肩:“你不是在赏月吗?那就再看看这月亮……潋,你瞧见了它的洁白没有?无论在天上还是在水里。” 
他看见先生闭上了双眼:“水中之月终究乃是幻影啊。” 
他听见父王定定的说:“可水面亮了。” 
先生睁开了眼睛,澹澹流光。 
一时,风好静,月好清,夜好凉。 
他以为先生会流泪,却没想到他竟又淡淡的笑了。反是看着他笑的人,泪,落了两行。 
拂照九洲的明月见证着转瞬喜悲,笑与泪,皆付流水。 
清辉淡洒下,换过了湿衣的之惟终于看到父王与先生并肩偎坐,父王低语轻诉,先生听着,眼波润泽,仿佛是在聆听什么彼此都喜欢的故事,然而事实却残酷得多。 
兰王将科场案内幕和盘托出。 
“得知你被抓时,我在宫中出不来,心道救你之计惟有尽快了结此案。” 
连之惟都隐约猜出在对案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要了结该案,惟有…… 
“章聚既做了舞弊的事,自然也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说不定是事发前便备好了遗书,只是发愁要交于谁人之手吧。我猜他于是故意不隐瞒那知情的同考是你,而将你拉进此案,因他知道凡事牵扯上了你,我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而将遗书送到我手里总比落到高和、韩哲或者别的什么人手里要强得多。”兰王苦笑了下,“他还真不枉你对他的信任,他竟也是这样信得过你,信得过你我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不管是否是他有意为之,那遗书就这样落到了我派去的人手里。而后,便听说章聚招认了,后自裁了。” 
见君潋不自觉的垂了眼帘,他忙道:“但要了他命的人,不是我。” 
君潋点头,也不追问。 
之惟却到如今才知:章聚并非是完全死于灭口,所谓“自裁”背后竟是包括父王在内的数股势力推动。究竟是谁将他逼上绝路,此时再言又有何意义?生命如落花,如秋叶,散了便是散了。如何能练就此样冷眼旁观?心里忽有些明白:就是自己也亲身经历,为了心中的那份守护,脆弱的灵魂也学会残忍。 
如此,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兰王救出君潋,开始插手调查。原本此案毕竟涉及广泛,且还会挫伤韩氏势力,即使能趁机将其掌控,也未必得能偿失,所以兰王也一直慎重行事。直到君潋屡次入狱,他才动了真火,不惜一切彻查,从而找到卧底阿贵,取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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