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纵僵硬的脸部表情做不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像根木头似地看着燕领。心里面却似万马咆哮而过。
这都能装!那一脸楚楚可怜生病吐血转眼消失得一干二净。这都能骗!肆无忌惮地利用他的关心,他的性格,他的感情——一切燕领熟悉的东西。
真他娘该死,原纵的心像被撕了一道口子。愣着看燕领振衣,理妆,束发,穿鞋。他没有回头看这边,脸色淡漠。然后从床上走到门边,回头和原纵对视,良久才移开视线,眼中暗涌奔流。
“瀚冰,依你的功夫,六七个时辰后就能解开穴道了。我也知道你的功夫肯定能再抓我一次。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懂我,那就让我按自己的心愿去做吧。否则……”他眼中泠光一现:“我连命都不要,什么事做不出来?”
凉薄,任性,钻牛角尖!原纵搜索枯肠地想着形容燕领行为的解释。在心里把那些词垒成一座高塔。不懂?可笑,他本来就是江湖草莽,要他赞同燕领为了区区破名去战场上冒险,想都别想。当年裴扬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忆起那银甲小将,原纵鼻尖又是一阵酸涩。裴扬抱着必死的觉悟去打仗,结果真的死了。如今燕领那一脸就义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去,敢情这一个个豪门天骄公子都不要大好山河美好人生,非得跑到烽火连天的地方折腾自己的小命,真是……不知道到底要什么。
燕领终于打开门,跨出去,没有再回过头看原纵,就那么走了。原纵看着那扇门在眼前缓缓闭合,长衫飘远的背影在门缝中变小。忽然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燕领的时候,那时候他想看窗台上是什么人。那席青衫背影也这么隐去。如今重叠,恍若隔世。
原纵忽然有一种错觉,或许他从来都没有,也永远不可能完全得到那个人。即便他得到了全部的爱,可燕领的全部,从来不仅是爱。只是从前掩藏起来,为了家族和大哥。
风流皆不见,男儿铁骨寒。
六个时辰后,原纵终于疏通解开了全部穴道,他恢复起来很快,四肢血脉畅流,当下跃出院子,城东偏街,不算太热闹的地方,平时基本上没什么人。
可当他出去的时候,震惊地发现,天地俱白,宛如大雪。
寂静的街上飘满了白色的纸钱,平时紧闭的门户都打开了,不断有孩童从门中抓一把纸钱撒在空中。
原纵跃上墙头,望向西南,几个起落掠过主要街道。竟是满城缟素,商贾闭户,车马寥落。那漫天的纸钱仿佛一个盘旋在京城上空白色的幽灵。
公谕:镇国大将军燕梁,战伤而亡,举国同哀,宵禁半月。
果然大将军的死讯还是公布了,原纵最不愿面对的事终于发生,燕领出师之名,就此落实。哪怕就要五千兵马,人数如此少,兵家利器,用之前都必须慎重。
原纵转而向城外校场奔去,京城屯军的就这一处,他想去找到燕领,可是找到后怎么样。他完全没有底。燕领说得对,他是可以把他绑回去关起来,他是可以强迫他留下。可是无论原纵怎么做,他都会孤注一掷地离开,到战场上去。
他该怎么办?
校场建在城外十里,黄包层层,原纵已经熟悉,轻车熟路走到大营正中。原本建在一块的军营整个移位,空出中间大片空地。空地上排列银绫细甲的士兵,兵戈如云,旌旗如林。
原纵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军人,就算当日他曾看过燕梁带五万大军出征,也不曾有此刻的盛况。校场上起码排布着十万大军。所有的锋甲军应该都在这里,东朝威烈的不败之师,他们一心追随的军神名将死在战场上,有的咬牙切齿,有的默默流泪,有的摩拳擦掌,有的眼神肃杀。可是他们没有喧哗,只是安静地发泄着自己的痛苦,吞咽着自己的抽噎和血泪。
在数万大军之间的木楼上,白甲狼盔的将军迎风站立,隔得远了原纵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见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燕领戎装,不再是那个冠盖京华的风流贵公子,而是东朝的少将军,流着和军神相同的血液。他站着不动,像白雕敛羽,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大将军战死,皆因浮屠山逆贼卑鄙偷袭。逆贼勾结吐蕃乱党,滋扰东朝边境。圣上有旨,差五千精兵突袭浮屠山,为大将军报仇,除去乱党。壮我军容,安我百姓,扬我国威!”
白甲将军将手中的残酒泼到地上,整个校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身既死兮,归葬山阳。魂魄归来……”
开始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音韵慢慢变响,整个校场的军人都跟着吟诵。
“身既死兮,归葬山阳。魂魄归来,天何苍苍。”
“身既殁兮,归葬淇汤。魂魄归来,生何茫茫。”
“身既没兮,归葬南疆。魂魄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陨兮,归葬四方。魂魄归来,永守国殇。”
十万个声音,每个人都淹没在这首《魂殇》中,云被赶得远远的,黄土萧瑟烟雾凄惶,让所有人心魂震慑。
原纵听那每一声都像是地面被十几头大象整齐地跺下,再传到心里的震感。他直视如云军影,忽然有些明白了燕领的执着。
十万个相同的声音,为了一个人,在千里之外的齐诵镇魂之调。
也许那就是——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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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41、第四十话 。。。
吟诵终止后,诺大的校场一时寂静,忽然一声质问传来:
“燕领,你以为穿上一身盔甲,就能当将军了吗?你以为圣上给了你一张任命状,就能带好兵了吗?”
数万大军中的木楼下,军人分开两排,走出来一个棱柱般又高又瘦的将军,头戴狗头盔,神色冷漠地说。
那是燕梁的副将章书。三个副将中,他不是战功最显赫的,却是非最多。原纵还记得那时候顾清杭说章书下令让裴扬去诱敌的事。
燕领不是没想过会受到这种质问。章书在几万大军前这么挑衅地问,明显是为了贬损。他的话一句句在空中散开。
“我们锋甲军陪燕大将军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凭什么轮到你来替他复仇?”
“没上过一次战场,没领过一次兵。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仗着大将军的首功,道德败坏,谁不知道你就是个喜欢男人的妖怪,你到底是想来嫖的还是想被嫖?”
“有圣旨了不起?你去打啊,你以为锋甲军是你家开的?他们肯听你的爷爷我跟你姓——”
“我们不认你是谁家的,亲弟弟又如何,他是军神你是败类,你奶奶的勾引了皇上也没用。”
一句句连珠炮似的,像是早就想好的词,熟溜地背出来。几个亲兵还在一旁发出怪叫。
若是从前,章书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得罪燕家的人。
等章书一口气说完,木楼上的人淡淡道:“这就没了?那好。”燕领双手扶着木楼的栏杆,看着下方或漠然或嘲讽的脸。锋甲军的军士们没有喧哗,静观其变,有些露出看好戏的神色,认同章书;有些嗤笑着,鄙视着燕领;还有些看着燕领,竟然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不知在想什么。
“我是没有上过战场,是没有打过仗。”
燕领稍微倾出栏杆一点,手扣得紧紧的。
“我也斯文败类,调戏男人。”
燕领深吸一口气,手深深地嵌入了栏杆。
“我是没有威信,不能让众将士心服口服。”
燕领慢慢地说,像是一把剑从封口转过锋芒,声音逐渐提高——
“可是,战场上最看重的,难道不是实力吗!”
整个校场都听到一种声音,像是清辉绽放在尘埃中的模样,长剑光华风一样掠过,士兵们眼睁睁看着几层楼高的木楼在瞬间坍塌。燕领削平了木楼的角,砍断了柱子,从木屑纷飞的空隙中,杵着长剑森然走出。面对章书,冷冷一字字迸出:
“你敢不敢和我对演?敢不敢让我证明实力?”
对演就是双方带相同数量的军士去模拟战场上交战的情况,是最高级别的练兵。
章书咬牙切齿:“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连一天战场都没待过的人。”
燕领冷冷地撇嘴:“我带兵不是为了你信不信,我只问你敢不敢。”
章书恼羞成怒,他本来以为当众揭燕领的短,让他颜面无存,他就会灰溜溜地滚走。但他显然低估了燕领脸皮的厚度,竟然还能反客为主,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进退不得。
如果不和燕领对演,就落下了胆怯的名头,如果和燕领对演,他那花花肠子不知又会使什么花招。
另一边军士分开,走出一位褐甲披挂的青年将军,接过燕领的话头道:“你一开始就不算将军,如何能和章书将军对演?为将者有五不可用,难道你不知道?”
(注1:为将者五不可用,是孙子兵法中阐述将领不合格的五条准则。是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意思是说,将帅在性格上有五种很大危险:一味死拼的,可能被诱杀;贪生怕死的,可能被俘虏;急躁偏激的,可能被捉弄;廉洁而爱好好名声的,可能被侮辱所激怒;溺爱民众的,可能全军覆没。)
“必死,必生,忿速,廉洁,爱民。好像我都不沾。”燕领皱眉。
那人长得削长高挑,面容说不上清秀,却有青年男子的俊朗。他是燕梁另一位副将洛子轩,绵里藏针,比章书厉害多了。
洛子轩说:“你在毫无胜算的前提下提出对演,说明你急躁冒进。难道不是犯了‘忿速’?你已经不合格了。”
显然,章书是来拆台的,洛子轩是来一棍子把人打死的。前者阴险卑鄙,后者……火力显然大了不是一个档次。
锋甲军所有的主将,都不待见燕领,不能怪他们,猛地换个上司,还要抽掉五千人去陪那斯文败类的家伙打仗,复仇这种事怎么能假他人之手?他们并不因为燕领是大将军的弟弟就接纳,相反,关于燕领的传言让他和燕梁对比起来显得无比讽刺,他们心里越是怀念大将军,就越是恨不得把燕领踩得粉碎。
燕领觉得自己就像身处无边汪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抗争,所有人都要把他淹没。可是他不能示弱,不能就此溃退,更不能犯丝毫错误。他强迫自己迎上洛子轩审视的目光,“兵者,诡道也。我的确使激将法了。但若洛将军不替他找台阶下,这法子就奏效了,不是吗?”
燕领眼中精光一闪:“为将者最重要的事,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并不是循规蹈矩地遵守五危。洛将军口口声声说我不合格,你以为我真的毫无胜算?仅是急躁冒进才提出对演?”
洛子轩那双碧色的眼沉了下去,良久道:“那若你的对手,改成我呢?”
“仍然有胜算。”
“理由?”
“善胜者,先胜后战。”燕领一字字道。
“好一个善胜者先胜后战。”洛子轩扬起了褐色的令旗,锋甲军的阵型变了,从中间分开一条线,两边是等量的兵士。洛子轩和章书站在泠光闪朔的前方,和燕领成犄角之势,冷冽道:“那就来一场对演。赢了,就任你挑人;输了,就自己回去找皇上撤职。”
“八日为限。”章书说道。对演模拟实战,要持续几天时间。
原纵在场外看着锋甲军的大将们百般刁难燕领,按耐不住就想冲出去,忽然旁边一人扯住了他的肩膀,说:“别去。”
是慕寒,像刚从校场里出来。原纵皱眉:“干嘛拦我?那些人根本不愿意让他去做。”
慕寒沉重地摇摇头:“当然不愿他去做。但他非胜不可。你去打断他们,燕领会恨你一辈子的。”
原纵翻白眼,心想果然豪门公子们说出来的话都是一个样,家族荣誉啊,尊严骄傲啊。不胜毋宁死啊。不都是为了那点可笑的虚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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