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这是干什么?”薛大夫手忙脚乱地搀他:“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治本就得治他生血造血的根本,要不然补多少外药都没效果。这种病都是靠自身痊愈,施药缓解得了一时,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我说给他试试,也是准备用点针灸药疗调理下,看他能不能有些起色。你要想真正帮到他,去找找你们江湖上的什么神奇心法,仙丹灵药,有没有能生血的,说不定还有点用。”
原纵只记得后来他把半醉的薛大夫扶回军医帐去,他不知道薛大夫家在哪里。回到帐中,照顾燕领的两个小童,叫金龟、银龟的,看见他们师傅喝醉的样子,也见怪不怪。对原纵到了声谢,接过去安置在耳房睡下,仍旧该干啥去干啥。
彼时燕领已经睡下,原纵心事重重,对两小童说:“小兄弟,我有重要的事得跟燕公子说下,能劳驾你们稍微出去下么?”
两小童都是机灵乖觉的人,这些天耳濡目染的,都是原纵和燕领那忽冷忽热的暧昧举止,心里早就明白了,迅速放下手里的活计,金龟还要回头看一眼,被银龟捅了一拐肘。两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去了。
燕领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在白皙的眼皮上。原纵犹豫了下,还是不忍心叫醒他。
“你啊,才是最看不开的吧。”原纵把替他掖好被子,低低絮语像个老人:“要命的病也不治治,一天到晚还乱来。皇宫里那么多御医,怎么不叫你哥哥提两个出来给你看看。”
原纵苦笑,觉得自己在说废话,大将军肯定请过御医,能治早治了,怎么会拖到现在。
“你那么好看,家世也好,还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看,遭报应了吧,老天爷看不下去,他嫉妒呢。”原纵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知道燕领听不见,可他忍不住倾诉出来,否则他心头的那把火会把他烧穿。
“爷爷跟我说,人是斗不过老天爷的,他要人一时二刻走,就绝不会拖到一时三刻,就连皇帝都不能幸免。你做了那么多荒唐的事,老天爷要罚你,不会手软的。”
原纵的手触到燕领的脸颊,清凉的,就像捧着块浸出丝丝寒气的玉。
“可是我不想看你死啊。老天爷拿去的东西够多了,我偏要跟他争一争。我们江湖中的宝贝可多了,五毒教有回魂命丸,少林寺有易筋经,天山派有宝冠神鹿,还有“救鬼不救人”舍医师。我给你去找法子,就不信治不好你这病。朝廷的御医都是庸人,你别信他们说的。这一剑是我刺的,差点要了你的命,我还欠着你,就不许老天爷把你收过去,你死了,我找谁还去?”
原纵沉默下来,又摇摇头:“其实我欠你的,你欠我的,谁又说得清。就算我没刺你那一剑,我还是会去给你找法子治病的。就算你还喜欢其他人,我还是会去找。就算你和慕寒真的断上,我还是会去找。就算你变成街边的一个乞丐,我还是会去找。就算我以后不和你在一起,我还是会去找。我一定要找到法子治好你的病,不因为我欠你什么,只是因为……”
他轻轻俯□吻了下他的额头。“我喜欢你。”
燕领半梦半醒间,依稀觉得有个声音在耳边温柔地说了很长时间。可他费劲全力,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听不清他说的话。却有股莫名的安心,就像是陷在铺满阳光的草甸中,天空蓝得像不施粉黛的脸,那声音如熏风从他耳边拂过。
那一夜燕领做了很多梦,他以为早已忘记的事。家人们都没有死,他还在那个种满葡萄的院中学走路,门外的大哥骑着匹小马,神气活现地拿剑比划着。吊床上睡着的老人,手中的书“啪”地落在地下,一只毛虫颤巍巍地爬上去,翘了翘胖胖的尾巴。
梦到这里该结束了,要不然就难看了。他选择自动跳过,却还是没控制住汹涌的记忆流。那个女人用只有骨头的手捂着脸哭泣,放开手露出三个大洞的骷髅头。东倒西歪的尸体瞬间都变成了枯骨,一个个站起来抖动骨头,像是在活动关节。他们直直地伸出白惨的手臂,全都朝燕领插过来。他尖叫着后退,却撞到一个人身上,他还没回过头,就被那人扔到背后。站在面前的不是骷髅,是个红袍黑甲的将军,挡在他身前。他松了一口气,那是大哥么。
不对,他心中忽然被恐惧攥满,他再次回过头去,大哥燕梁在院子另一侧,被另一堆骷髅逼到墙角,手中什么都没有。身前的红袍将军慢慢回过头,兜鍪下也是骷髅的脸,空洞的眼眶中淌下猩红的液体。他的白骨爪猛然攥住了燕领的脖子,越捏越紧……那森白的牙齿咬牙切齿,狠狠诅咒着,“窃国逆贼,不共戴天!”
黑暗中窒息得几乎要断气,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忽然走出一个清疏的身形,仿佛一缕佛光照进阿鼻地狱。像是拨灰尘一般掸去他颈上无形的束缚,只觉得身心俱舒。那人温柔地拂过他的发梢,轻轻说:“我喜欢你。”
黑暗中燕领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淌在那人怀中,反复道:“不是我啊,不是我。”
第二天醒来,燕领一点也不记得这个梦了。军医帐中空荡无人。
与此同时,原纵正策马长驱,奔驰在回平湖山庄的道路上。
想到这次回来又要跟爷爷说,他准备给燕领找法子治病,不惜跑遍整个江湖。原纵心中十分惭愧。远远看见爷爷在院中练书法,没敢上去。静在远处默默地等。
原风晔站在桂树桐荫下,像极了鹤发白衣的老仙人,瘦高如竹,精神叟叟。石青宣纸铺在冰凉的石桌上,狼毫笔尖因为内劲蒸腾出白色的热气,氤氲了墨水,在宣纸上泅开浓淡相间的笔纹。这是爷爷最喜欢写的“潇湘体”,他自创的,结合了内功和笔画,一幅字写得跟国画似的,浓淡相宜,泼墨成奔腾的江河。
“隔江人在雨声中,饮酒空杯六十年。”原风晔写完最后一笔,遥遥道:“纵儿,你的心事太重了。我的笔都滞得快写不动了。”
原纵走到桐荫下,宣纸上的墨顺着笔画流下来,渗到了桌上。爷爷脸色少见的严肃,“从没见你这个样子,你准备做什么?”
原纵低着头,把事情始末讲了一遍,原风晔听完,罕见地沉默了。
原纵久久没听到回答,抬起头按捺不住道:“爷爷,有办法么?我真的想救他。”
原风晔慢慢开口:“这病有法子治,不就是生血造血么?江湖上有洗血珠,如果把他造血的血髓换了,他就能痊愈了。”
“真的!太好了。”
“好什么好!”原风晔弹了下他的额头:“血髓是活药,你知道什么是活药么?就是从活人身上取下来的。必须是健康无病的活人,哪个好好的大活人会把血髓取下来给别人。你要救他,是准备去杀人,还是把自己的换给他?”
原纵愣了,显然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
原风晔这下可傻眼了,胡子都抖起来,“你还真考虑啊?我的傻孙子,你还真准备替他死啊,你居然……唉,得了得了,我不玩你了。本来是想试试你到底疯到什么程度,才说换血髓的办法。以为你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现在看,不仅藕断丝连,简直是五花大绑在一起。真拿你没办法……不就是血证么?你去找舍老头,这点病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包你那小朋友,生血跟长肉那么简单。”
舍老头就是江湖第一名医,“救鬼不救人”舍琛言,脾气和医术一样深不可测,救人完全凭自己喜好,可能上一秒钟把人治好后,下一秒又把病人肢解在床上。据说他每救一个人就要杀一个人,让阎王不会怪他抢了地狱的死鬼。
原纵没见过这位前辈,从小却是听着他的传言长大的,原风晔有时候也会吓唬他“不听话就把你送给舍老头做药引。”听说要去找这位怪脾气的大师,挠头道:“爷爷,要是他救了燕领,又把他杀了怎么办?他不是救完人必然要杀一个人吗?说不定他杀的是我呢。”
“他敢。”原风晔一瞪眼睛,复又笑道:“再说了,既然你要救人,不妨想个聪明的法子,投其所好,让他救了人又不杀你们,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嘿嘿,我先不告诉你,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原纵熟悉爷爷那一脸奸笑的模样,他常常想,一个长得那么仙风道骨的老头子,笑起来这么呲牙咧嘴的,比白无常还给人可怖的感觉。他知道又钻进了爷爷的圈套,他从小就是这么被玩大的,五岁那年爷爷半夜把他的床铺挪到房顶上,检查他梦里气息流转是不是稳定;十岁那年爷爷跟他说后山有宝藏,让他在野狼出没的山上独自呆了一整晚;十五岁那年爷爷锁了山庄的门,让他去山下暴发户家里偷份重要图纸,不完成任务进不了家门;人家都说祖父对子女严厉,对孙辈宠溺,可原纵觉得他日子从来没跟“受宠”沾边过。真不知道当年他爹是怎么在原风晔手下熬过来的,怪不得二十岁就死了,不会是被玩死的吧。
原纵忽然想起一句老话:浮生多舛,命途堪忧。
“舍老头住在南阳郡,你不一定找得到他。但是不久后西湖边要举行的武林大会上,你一定找得到他。你去那里,也顺便替我参加下武林大会。我老了,这些年轻人捣鼓的东西,玩不来了。”
原纵怀疑地看着原风晔,老是老了,可是武林大会也不是‘年轻人’玩的,江湖四大盟主,五大帮派,少林峨眉的老僧老尼,原风晔跟他们比老,还只是在中间。这无非就是个借口,让他去长长见识。
“爷爷,这次开武林大会又是为什么啊?”武林大会每十年八年举行一次,由四大盟主发起,还要得到五大派和少林的支持才能顺利召开,然后广发名贴,邀白道豪杰,把兴风作浪的江湖豪杰聚在一起,共商大事。
原风晔幽幽道:“有传言西域闭关二十年的魔头要出关了,此次武林大会是为了商量如何应对。”
魔头在江湖上并不罕见,每几十年总要出那么一两个。魔者,祸乱天下,涂炭苍生,率领一众小妖,把武林搞得腥风血雨。头者,黑道的老大哥,呼风唤雨,带领小弟和白道的倾力干架,战玄黄,分大荒。
魔头出关,群魔乱舞,正派齐聚一堂,共度难关。怎么看都是一出正义凛然的戏。
可惜原纵并不关心,这和他的戏完全没有交集,他要做的只是去找一个古怪老医仙救人。他连魔头的名字事迹都没问,收拾好就向西湖出发了。
19、第十九话(已修) 。。。
室内燃着的鲸油灯可以几十年不熄灭,原风晔走过架子旁,修长的手指一件件抚摸着那些沾满灰尘的物件,在地下密室中沉默了二十年的记忆又清晰鲜活起来。
架子上有一柄染血的旧剑,一件布满褐血的武人装,一支朴素的木簪。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儿子,二十年后只剩下这些干枯的血迹。
原风晔闭合了密室的门,像个初学打坐的练武人一样盘腿坐在蒲团上,他调理气息已经不用打坐,他是在练功。
二十天后魔头出关,而他将去往那魔窟浮屠山,血债血偿,他睁开的双眼中仿佛有怒龙在喷火。
那人夺去了他儿子的性命,这最后一战,他不会让别人动手。
澄澈空明的运转完七十二个小周天,他满意地调息,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看见自己儿子在眼前,都还是个半小不大的臭小子,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小东西,像只捡到仙桃的猴子,语无伦次:“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那粉嫩嫩的小东西在襁褓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咧开嘴一笑,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原风晔简直想象不出他长大的样子,就想这么把他放在小床里摇一辈子。
“纵儿,爷爷这次是认真的。你也要认真,只有认真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原风晔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说着,说完才想起那孩子已经走得很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血证就是白血病啦,我先遁了,看在日更的份上不要打我……
修了~
20
20、第二十话(已修) 。。。
湖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
人间六月西湖天。断桥下脉脉青疏,接天无穷碧的画面中,满荷塘都是散发清香的花骨朵。
原纵来到西湖三天了,武林大会还有七天举行,西湖边的客栈已经快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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