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璘雪记忆里,清渊是九尾狐般的男子。
妖艳却高傲,尊贵却狡黠,媚眼如丝,心若冷铁。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这样柔软无措,这样谦卑哀求。
纪璘雪仿佛哽住了喉。
清渊却没有移开目光,或许,现在才是他真正第一次好好看清楚面前这个人眼底埋藏的无数风雪。
那苍凉的、遥远的、冰川一般的眼睛,有幽深的情愫。
时间就在这样的晨光里化为无声。
良久,良久。
纪璘雪终于在金子般的日光里淡淡的说:“是。已经太迟。”
返回客栈,清渊没再跟着纪璘雪,而是回了自己住的那家店。
清晨大漠的日出和纪璘雪淡淡的声音交织在脑海里,让一向冷定的清渊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他与他之间,总是有误差。
纪璘雪动心之时,他利用了这份情愫;纪璘雪爱上之时,他尚未发觉自己心动;纪璘雪深爱之时,他将心里萌发的那点感情忽略;而他终于肯放下手里的一切千里追随之时,纪璘雪对他说了一句——太迟。
太迟。
但是他决心已下,怎么会为这样两个字半途而废?
他欠了纪璘雪的,他可以慢慢还。不论纪璘雪如何推开他,他都不能再放手。
——他们之间,已经浪费了三年光阴。
相守的时间那么短,怎么舍得再错过一次?
清渊跳起来,将自己的行李打包装好和店家结账,一溜烟跑去纪璘雪住的客栈,要了隔壁的一间房。
纪璘雪今天早上从沙漠回来之后一直强装镇定,心里却是乱麻一团。
他最终,对着从未有过的柔软的清渊说:“太迟。”
说出口的时候,心里似乎忽然张开了一个大洞,呼呼的灌进大漠里冷冽的风。
看见清渊那样柔软的眼神,他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动摇的。
可是,他能怎么做?难道说要他伸开手臂,再一次将自己破碎不全的心放在清渊脚下由他践踏?
他无法再重蹈覆辙。
门忽然开了,店家的小儿子咯咯笑着跑进来拽他的衣襟:“隔壁来了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纪璘雪一怔,手心里就被塞进了什么。
那小小的东西似乎带有棱角,微微刺痛了他。
他低头去看,赫然是一角碎玉。
雪。
那字迹清晰可见,正是他所刻。
这一角碎玉,不正是他离开云流山之前怒极而摔的么?
隔壁的叔叔……除了清渊还能有谁。
原来……清渊竟然已经去过云流山。
那,他也见过云流山的那一丛竹子,门前的溪水,碧绿喜人的水芹和永远寂静无人的深山吧。
他原本还想过清渊出现在此处或许只是偶遇,现在看起来,却好像是清渊一路追寻而来。
清渊说,“此时知归”。
纪璘雪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已然死心,在这时候,清渊却忽然幡然醒悟?
他掌心的碎玉带一点莹润的光。
却再一次提醒他那三年时光里,他是如何熬过每一个无人陪伴的寂静夜晚。
那时候的清渊,却在千里之外的皇宫里与若桢相对而坐,饮茶赏乐!
三年之别,清渊终于是腻了若桢,又想起了他的好?
蓦然,就有一丝愤怒。
他无法原谅,也不打算原谅!
那一角碎玉从窗口抛出去,连一点影子都未曾留下。
纪璘雪出门去,装作没有看到隔壁门后那一双忽然暗淡下来的眼。
清渊自然看见纪璘雪将那一块碎玉扔出窗户的举动。
弄巧成拙了呵——清渊也走出房门,却没有跟上纪璘雪。
那玉块太小,清渊弯着腰在纪璘雪窗户下仔细找了半天,直到头昏眼花。
幸好这不是水草丰美的南国,不然他只怕要掘地三尺。
只是……就算找回了这一角碎玉,又有什么用呢?
清渊捏着玉,苦笑着折回客栈。
那刻着雪字的碎玉在他掌心,像是破碎的泪水。
纪璘雪独坐沙丘,直至夜色四起。
夕阳壮丽,像是一捧热血洒尽,在纪璘雪眼底掀起浪一般的瑰丽和动魄惊心。
该走了。
纪璘雪伸手握了一捧沙,沙子细软绵密,自他指缝间流过。
——他在这大漠停留的已经太久,或许,该去往他处。
去往清渊不在的地方。
纪璘雪就这么在沙漠里呆了整夜。
日出之时,纪璘雪返回客栈取了行李,悄没声的走了。
走之前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清渊的房间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似乎尚在梦中。
纪璘雪不再犹豫,出门而去。
☆、笑话
纪璘雪前脚走,清渊后脚就跟上。
他居然也有这么一天——卑微的追逐着前方的身影,却连自己的踪迹都不敢被发觉。
身上原本已经没有半分钱,但是庄子里还有个松启挂念着这个主子,居然派了几个下属千里迢迢送来盘缠。
对于松启这样私自查探的举动,清渊也放任不管——这个庄子原本就是隶属于他个人,就算他辞去帝位,也仍旧是庄子的主人。
有了钱,清渊稍作停留,将马匹换成了马车,也总算换了身绸缎衣裳,这两三个月来的风尘仆仆洗干净,也露出了原本雍容的容颜和高贵出尘的气质。
但是,他现在可是在跟踪纪璘雪……这般引人注意,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吧?
松启派来的人将东西送到就被清渊遣了回去,原本也曾想着留下一两个在身边方便些,但是又想纪璘雪,到底是一个也没留。
才买来的绸缎华衣被脱下放进行李,马车也退了,依旧是一人一骑的上路。
纪璘雪带着轻电和赤光,如今这两匹骏马都健美壮硕,也极通人性。纪璘雪两匹马换乘,速度也不慢。
尽管不曾回头望去,但是身后始终有人跟随,纪璘雪却是知道的。
微微叹口气。
那个人……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累。
出了漠北,纪璘雪并无明确目的,有时候甚至只随着□的马——马儿往哪边走,他便去往哪里。
就这么一路前行。
纪璘雪身上钱财不多,因此走的是老路子——能不住店就不住店,能借宿民宅就借宿民宅。
清渊倒也想过跟着纪璘雪睡树枝卧草丛,但是一来他没有半点武功二来身子又不够强健,只好一路就近住客栈。
纪璘雪放轻电赤光去吃草,自己仰躺在粗大的树枝上,身上披着一件长衣。
算算日子,他们离开漠北已经月余。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纪璘雪身后那安静却坚定的身影始终没有消失。
无论阴晴雨雾,清渊都跟在纪璘雪身后不远。
他们之间的距离那样小那样近——甚至纪璘雪在坡顶回头时,可以清楚看到清渊微微喘息的胸膛。
可是就是这样近的距离,清渊却一直没有逾越。
他沉默的,安静的,坚定的,一直在纪璘雪不远处的后面跟随。
纪璘雪也有过茫然。
此时跟在他身后的,怎么会是高傲的狡黠的妖娆的清渊?
那或许,是一个有着清渊面容的陌生人。
否则,他怎么会忍心,让从未被风雨侵蚀过的清渊像如今这样卑微可怜,却能够不发一言,只任由他跟在自己身后?
轻电赤光吃饱了草料,此刻围聚在树下,父子已经长得一般高大,难以分辨。
但是轻电用舌头帮赤光梳理鬃毛的举动,却透露出无数温情。
纪璘雪合上眼,不再多想。
再走几日,纪璘雪就看见了云越城的城墙。
云越城素来是鬼见愁。
因为城中多山,不宜耕种,再加上民风彪悍,可以说是三五步就有一伙强人,若是路途经过此处的客人商旅,无不绕道而行。那些没经验的,进去了,无不是被搜刮得干干净净才被一脚踹出城去。
纪璘雪倒不怕。
江湖人都身负武功,三五强人还不放在眼里,况且他原本就无甚身家,就算是急了眼,强人也不会挑他这样没钱的硬钉子下手。
反而是身后的那个——气质绝佳,风度翩翩,长了眼的都看得出家境丰厚,又没有半点防身的武艺,简直是标准肥羊。
左右不赶路,就算绕过云越城要花去大把时间也无所谓。纪璘雪这么想着,就没有入城门。
清渊自然跟得紧,也绕过了云越城。
但是躲过了强人却躲不过晚上。
他们不进城,清渊自然没有客栈住。
纪璘雪好打发,清渊却为了难。
睡树枝决计不成,也只好在地上将就。
清渊拿了件衣裳在草稍密的树下铺好,将马匹拴在树上,自己坐下,背靠着树干休息。
纪璘雪在不远的树枝上不动声色的看着。
这一夜,纪璘雪始终没有合眼。
起了夜风,清渊似乎是冷了,缩成一团。
纪璘雪无声无息过去,给清渊披了件衣裳。
清渊在树下睡得极不安稳,自从离开漠北之后他一直心事重重,原本就休息不好,再加上这几日赶路赶得劳累,因此即使这样背靠着树却也睡了过去。
纪璘雪在树上寻了个低处的粗壮树枝,有些刻意的不去看清渊,却又时不时将清渊被风掀起的衣裳重新压下去。
不留神碰到了清渊的手。
纪璘雪一惊,生怕清渊醒来。
幸而清渊只是微微皱了眉,却依然睡着。
清渊的手,在夜色里像是柔白的玉一样好看。
也如同玉一般凉。
纪璘雪趁着夜色看着清渊。
这是他们久别之后,纪璘雪第二次好好看清渊的脸。
第一次,是在纪璘雪将清渊抱回客栈的时候。那时候清渊冻的嘴唇发紫脸颊苍白,又兼风尘仆仆,哪里有如今这样出尘脱俗。
夜色里,一切都无声却温柔。
纪璘雪不自知,就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清渊的脸颊。
像是蜻蜓点水,又像是细雨无声打过湖面。
指尖带一点颤抖。
——他怎么能自欺欺人的说,他已经不爱他?
只是他,再也要不起他。
绕过云越城,接下来是平坦而广阔的平原地区。
清渊的状况也好了些。
平原总是物产丰富,清渊也终于摆脱了北方的辛辣口味,吃上舒服精致的菜肴。
纪璘雪也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在这里多呆了些日子。
松启见缝插针又派了下属过来。
不过,除了银子,还带来了一份手笺。
清渊打开来看,居然是如今的皇帝,司徒徽的手笔。
司徒确实是个栋梁之才,将偌大江山托付于他,果然没有错。
纪璘雪却是刚知道天下易主一事。
虽然过程知道的并不详细,但是这天下,确实已经不再是清渊的了。
几乎用尽所有理智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去揪住清渊的领子。
这个天下!这个让他和清渊站在完全对立的立场的天下!这个让他痛苦过无数遍挣扎过无数遍的天下!
他曾经所有不堪回忆的源头!
如今,他们两个,却都失去了。
一瞬间,纪璘雪觉得过去的自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暴雨
纪璘雪被那个消息震惊了,几次三番想去质问清渊,最终却止步于门前。
不过一门之隔——他推进门去,就可以问清楚那个人,这样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他生生退了回去。
他居然,有点怕。
怕看见那个人的眼,怕面对那个人暗藏忧伤的表情,怕发觉那个人逐渐消瘦的身影……
他怕自己,会心疼,会心软,会不忍。
他怕自己。
后悔。
他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重蹈覆辙,再也不泥足深陷。
他已经决定,与那个人,不再有任何瓜葛。
——在云越城外的那一晚,他只是鬼迷心窍,他只是神志不清。
他已经退到无路可退。
他无法否认他还爱着那个人,他也无法回到那个人身边去。
爱与不爱,和是否在一起,原来是可以完全割裂的两件事。
既然已经决定与那个人再无纠缠,那么这个天下最后到底花落谁家,也与他无关了。
只是,觉得曾经的自己宛如一个跳梁小丑。
多可笑,他背负了数十年的沉重负担,最后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卸下。
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又合情合理。
清渊自然不知道纪璘雪心里那些沉默着翻滚着的情绪。
他只是依旧像之前的一个月以来那样看着不远处的前方,那仿佛永远不会转过来的挺直的背影。
在这样沉默的卑微的跟随里,他反而越来越多的回忆起那短短的、甜蜜的时光里,纪璘雪那些未曾宣之于口却无所不在的爱意。
在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