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酿
梅花酿是韶月拿手好戏。
需要采摘冬至时节开的最盛香气最浓的枝头上那几朵梅花,沁入冰凉的雪水,加入几勺子添了梅花的陈蜜,再加入酒液埋进冬天厚厚的雪下,直到过了这一个冬天才能得一坛。
枝头上的梅花毕竟少,因此一年下来也酿不出几坛酒。
可是如今,他们相对而坐,一杯一杯饮下最后一坛酒。
最后一坛梅花酿。
纪璘雪似乎是真的醉了。
韶月两颊绯红,容颜哀婉。
红颜微醉最动人。
酒坛终于空无一滴酒。
纪璘雪早已醉倒,不顾酒污,趴在小小桌子上似乎睡去,眉间却还带着褶皱。
韶月饮净最后一滴酒,然后轻轻一声响,手中的酒杯仿佛因为失力而抓不住,在桌上敲出声响。
一滴泪从韶月的眼睛里掉落。
韶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
“璘雪,璘雪……你如今给我如此答案,让我如何面对这几年之间历经的风雪?”
爱上皇上……你居然爱上那个人。
这样荒谬答案,是把几年间的颠沛流离当做何物?
韶月低着头,压着嗓音轻轻地哭出声来。
窗外,是一片安谧静凉无声月光。
纪璘雪似乎陷入了不好的梦境,呼吸也不平稳。
韶月红透眼眶,终于在月光越过窗棂的时分,在梅花酿的香气里逐渐睡着了。
清晨醒来,全身酸痛。
趴着睡到底不符合生理要求,纪璘雪觉得全身僵硬,一动就是骨头咔咔嚓嚓的吓人声音。
“醒了?”
韶月探出半个脸,脸上带笑,丝毫看不出昨晚的失态。
“先去洗洗,这里简陋,我做了点清粥,将就着用吧。”韶月的声音飘出来,纪璘雪这才闻见一股清香的米粥味儿。
纪璘雪活动着身体,洗漱完坐下吃饭的时候,总算觉得恢复正常。
米粥是添了清爽荷叶的,闻起来格外清香扑鼻,两碟子小菜,看上去倒也色泽诱人,引人食欲。
韶月从来都是素雅出尘如梅花一般的人,即使是一顿早饭也被她打理的舒服清爽。
纪璘雪在庄子里,吃穿用度都是清渊的份例,比不得清渊现在皇帝的规格,也至少算得上锦衣玉食。因此长久不曾吃过这样素淡的清粥小菜,此时便有了十分的胃口。
用过早饭,韶月收拾了碗筷去洗,纪璘雪坐在房里,考虑着怎么和韶月开口。
毕竟他们不若别人那样方便行走,若一直呆在房里面面相觑,就算叙旧,也总有叙完的时候。这样尴尬情景,逼得他不得不和韶月开门见山的说正事。
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合适,纪璘雪心一横:罢罢罢,直接挑明自己的来意吧。韶月素来是知人心思的,况且他们相交已久,那些宛转的法子,也无甚用处。
韶月擦净了手出来,不待纪璘雪说话先行开口:“璘雪,我有些事与你商量。”
纪璘雪松了口气,应了:“我也有事要与你商议。”
这中间过程实在漫长,纪璘雪捡着要紧的说了,原本担心韶月会生气发怒,但是韶月始终面容平静。
“璘雪,”韶月听完,依旧表情平静,只是隐藏在桌子下的手,悄悄握紧了,“你冒着风险来找我,是有什么打算?”
纪璘雪咬着牙说:“我想,找一个人顶替了我,交给清渊任他处置,从此以后我隐姓埋名,守着他安安稳稳一世岁月。”
韶月沉默半晌,“你的打算,阮霜知道么?”
“霜?”纪璘雪没料到韶月会出此一问,“他还在宫中,我无法与他联络。”
韶月抬起眼睛,玉一般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璘雪,我答应帮你。”
纪璘雪蓦然一喜。
“不过,我要你一个保证。”韶月慢慢说,一字一字的,“璘雪,我要你答应我,此事过去后,无论成败,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纪璘雪表情僵住了。
他想过韶月的反应,不过责骂,落泪,气恼。不过如此,而已
再怎么激烈,他也没有往断交绝义这边想过。
他和韶月,是多年的情谊,韶月为人素来柔和,鲜少有激烈举动。
可是如今,韶月坐在他面前,面色平常,甚至还带着点笑容,但是那双曾经明媚温婉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沉寂绝望,犹如死灰。
“璘雪……我累了。这几年,我不后悔,但是,我不想继续了。”韶月的声音如同叹息般轻柔却决绝。
“我该带韶琴回去……回家去。”
韶月看着纪璘雪带来的一个小小陶罐,温柔的,轻缓的说。
纪璘雪的心,忽然针刺一般疼。
他知道,此时这样的韶月,已然决定了心意。
他不能阻拦,他不敢阻拦,他也没道理阻拦。
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韶月已经为他付出太多。
她为他,蹉跎了几年最好的年华,失去了唯一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如此惨痛的代价,却换来一句,他想前功尽弃,他想隐姓埋名。
是他无颜站在她面前。
“我答应。”纪璘雪声音艰涩,一字一句,如同起誓。
从此萧郎是路人。
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韶月歪着头微笑,将陶罐拢入怀里,声音轻柔如哄着年幼孩童般:“韶琴,此事了结之后,姐姐带你回家。我们,再也不掺合到这些是是非非里面,可好?”
这声音温柔和缓,动听可人。
但是听在纪璘雪耳里,宛如一把刀缓慢划过,带来无法忽略的疼痛。
韶月的笑容像是梅花悄然吐蕊,幽然温婉,一只手护着怀中的陶罐,抬起头看着纪璘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璘雪一瞬间看见韶月眼角莹润。
“璘雪,说说你的打算吧。”韶月的语气一如既往,仿佛只是谈论着天气之类不痛不痒的话题。
纪璘雪也收拾了心情,慢慢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韶月何等聪明,一点就透。
“我明白了,”韶月点点头,“我会如你所想。”
纪璘雪终于达成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但是心上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失去了一个千金不换的知己。
他将自己陷于不仁不义,他拖累自己的好友平白付出诸多却皆是付诸流水。
他不甘心不愿意就这样与韶月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他又真的没有任何理由让韶月改变心意。
皆因这一切僵局皆是他自己设局。
是他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逼成如今这般模样。
“你回去吧。”韶月叫醒了他,目光深沉而悲悯,“你大约也行动不便,回去的晚了,那边会起疑心吧?”
纪璘雪神智一个激灵。
确实如此,他不敢再拖延时间,过来的路上已经浪费不少时间,回去只怕要赶快了。
“我明日就回去,”终于下了决定,纪璘雪回答,言语之间有些哀求意味,“今晚,我们再对饮一次,不醉不归,如何?”
大约再也没有重见之日——即使有,你多半也是不愿见我的。
这句话,纪璘雪压了下来,没有出口。
“梅花酿是再也没有了,今晚,我们打些梨花白罢——梨花白,也是醇厚绵长的好酒。”沉默许久,韶月终于开口说,声音低的如同叹息,在尘埃里开出一朵带刺的花。
☆、谋划
一壶梨花白,两不相欠人。
那一晚,纪璘雪是真的醉了。
原来如此醇厚清甜的酒,也是会夺人心智的。
天亮之时,终是离别。
纪璘雪趁着韶月还睡着的时候,开了门走了。
一骑红尘。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庄子里依旧井井有条,他回去也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
只是回去的头几天,纪璘雪的脸上殊无笑意。
连向来胆大妄为的司风都有些躲着他走——虽说纪璘雪并没有冷脸呵斥,也没有打骂之举。但是那浑身冷飕飕的感觉,实在是能把人的鸡皮疙瘩都吓出来。
纪璘雪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就这么生生关了三天。送去的饭菜也只是略下了几筷,没有下属求见就没出过房门。
三日不见天日,第四天,司风终于忍不住,担忧打败了畏惧,打算撞开门把那人拉出来见见太阳,谁知道纪璘雪自己开了门出来,面色如常,似乎已经摆脱了身后的那层阴影,恢复了正常。
甚至还拍了拍司风的小脑袋。
司风浑身一个激灵,足足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叫宫部和羽部的人到大厅里等我,”纪璘雪走得远了,声音遥遥飘了过来,“我有事情交代。”
司风拍着脑门跑走了。
纪璘雪先回房里,拿出一枝白玉狼毫,在碎金宣纸上提笔书写,苍劲的笔迹逐渐写满了纸页,写完之后,纪璘雪将信用火蜡封口,这才前往大厅。
这之前,他只动用过宫部商部徵部的人,角部的账目从来都是交给司风过目——反正就算他看过,司风暗地里也要再检查一遍报给清渊知道,他也就懒得费这力气。羽部,倒是从来没打过交道。
此时,惯常见多了的宫部下属旁边,立着一个婷婷的身影,素衣白纱蒙面,身段尤其婀娜,让人一看之下就忍不住猜测那面纱之下的绝色容颜。纪璘雪抬了抬手示意两人坐下,司风端上了三盏茶。
清渊到底是做久了上位者,对下属从来没有纪璘雪这般平和亲近的对待。此时,宫部的下属对这种情景明显已经习以为常,羽部的女子却有些不知所措。
“无妨,”纪璘雪出声安抚,“在我面前不必拘束。”
喝过茶,那女子自我介绍道:“我是羽部首领羽芷澜,见过纪公子。”
纪璘雪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让司风合上门退下,屏退其他闲杂人等,将自己的吩咐逐一告诉两人。
第二日,司风照旧去敲纪璘雪房门。
可是敲了半天,房内依旧没有一点声息。
司风开了门一看,床铺整整齐齐,哪里还有纪璘雪人影?就只在床榻上放着一张纸,写着去去就回,不必挂念。
司风扁了嘴,决定下次见了少爷要大大的告一状:纪璘雪现在行踪可是越来越诡秘,少爷又发话准许他私自行动,下属们不必跟踪,虽说他不怀疑纪璘雪对少爷的真心实意,但是就算纪璘雪背着少爷被人勾引来个红杏出墙也是不行的,少爷远在宫里,他得替少爷看好纪璘雪才成。
谁知,现在司风担忧的人,正在镜水洞的洞穴里,往宫里去呢。
韶月那边都准备好,宫部羽部也都给了指示,下来,给清渊一个提醒,他精心准备的剧目就要开唱了。
成败在此一举——不过赌一把罢了。
他把他和清渊之间的情谊,全都放在了赌盘上。
纪璘雪这次是自己一个人,脚下不停,速度奇快。
他钻出井口的时候,夜色正浓。
上次来尚是晌午,清渊自然在御书房里。可是现在时辰已晚,清渊想必已经就寝。
不过幸好,上次来的时候清渊曾吩咐三水带他去过他的寝宫,此时找起来,并不算难。
纪璘雪依旧踩着瓦片一路疾奔,一闪身进了寝宫。
按说也巧,送来的秀女们原本是安排着由清渊挑自己顺心的侍寝,不过今晚清渊没有挑人侍寝,因为今日有些累了,因此也就早早上床,想要一场安眠。
纪璘雪脚步轻盈,几乎无声无息。
临近床榻,清渊猛然坐起,目光冰冷:“是谁!”
这一声,立刻惊动了外面伺候的人,纷纷敲起门来:“皇上,您怎么了?”
纪璘雪一惊,“是我。”
听出他的声音,清渊的身体放松下来,“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纪璘雪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来。
门外还喧闹不休,清渊高声说:“无事,梦靥而已。”
听见他回答,声音也平稳,外面的动静就逐渐小了下来。
纪璘雪坐在床边,就着月色和寝宫里的夜明珠光亮细细看着清渊。
清渊只穿着亵衣,因为惊醒的缘故,还带着些睡意的面容上此时放松的神情看起来格外讨人怜惜。
“也不挑个好点的时候来——”清渊捂着嘴打一个哈欠,有些埋怨的意思,“好容易得一个好觉。”
纪璘雪让清渊这撒娇似的语气撩拨的心里一痒,伸手把那散落在颊边的几丝长发顺到耳后:“怎么,我来了你就睡不成好觉?”
清渊斜斜一挑眉,满是旖旎风情:“你不能久留,时间金贵的很,哪里舍得拿来睡觉。”
纪璘雪无奈一笑:“你就不肯温柔些欢迎我?这样常被你调戏,我都快要没有乐趣。”
清渊似乎觉得惊奇似的,随即有些无赖的趴进纪璘雪怀里,仰着脸看他,“你居然不喜欢被我调戏?我一直觉得你是喜欢的。”
“那也该分分时候,”纪璘雪此时是真的没有玩乐的心思,他心头压着一件大事,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