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八仙桌,两只四脚椅。
这个建筑里,真真算得上朴素无华。
“来者是客,请稍待,容我去泡一壶茶来。”
纪璘雪顺着他的意坐下,觉得略微有些奇异:他带人前来剿灭这个门派,而门派当家的非但没有拿一把刀架在他这个仇人的脖子上,反而礼仪周全的要去为他这个不速之客泡一壶茶。
茶水沏好,分别注入两个杯子里,那人方才落座。
“阁下前来,目的为何?”
纪璘雪敛住目光:“纯为薛家私怨。”
“我是问,阁下所图,而非薛家所图。”那当家的,仍然笑意温柔,气质清淡,像是个饱读诗书气质高华的书生。
“我是薛家同盟。”纪璘雪依旧没有直接透露自己的目的。他不得不谨慎,因为这位看起来温柔无害的当家,竟然带给他一种危险的气息。
那人轻柔的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阁下何必假装糊涂——薛家那一群野兽,在朔阁,必然全军覆没。倘若阁下此时还不肯直接挑明来意,等到后援一断,可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纪璘雪心里一寒。
当家的语气太笃定,似乎胜券在握,纪璘雪立时担忧起云澜他们的安危。
“放心,他们虽然会在上弦阁折损大半人马,但是还勉强可以通过上弦。”那当家的仿佛能看穿人心中所想,笑容温柔的说,“不过你的时间不多,在他们进入朔阁之前,我还不会改变主意。但是他们一旦进入朔,则必然有来无回。阁下,趁着我们还有谈判的余地,抓紧机会吧。”
纪璘雪明白为什么这当家的敢让他上岛了。
他手里捏着必胜无疑的筹码,并且笃定他会相信!
纪璘雪确实相信了。
他相信当家的并没有说大话来诓他。
“好吧,我是为风韶月而来。”纪璘雪盯着当家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来问你,她到底去了何处。”
那当家的迎着纪璘雪逼视的目光,微笑没有一丝一毫改变:“原来如此。”
纪璘雪的目光也没有一分转移。
“韶月姑娘交代我,她的去处,只能告诉一个人。”当家的笑容玩味,手指从茶壶上滑过去,“而你,是那个人吗?”
纪璘雪沉默了一会,将自己的真名告诉他:“我是纪璘雪。”
当家的摇摇头,“名字只是个称呼罢了,根本算不得证明。”
“韶月姑娘要我问的是,长因惠草记罗裙;绿腰沉水熏。 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
纪璘雪蓦然睁大眼睛,接下去:“风有韵;月无痕; 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当家的听到纪璘雪回答,轻轻点头:“果真是你。”
原来是这首词。
纪璘雪记得,这是他和韶月那晚月色之中对而饮酒的时候,念过的词。
“韶月姑娘北上丹城。”当家的再无犹豫,将韶月留下的音信和盘托出,“她那时被一股人马四处追赶,无处可去,在我这里躲了半年时间。”
“多谢你。”纪璘雪郑重道谢。
当家的放下茶杯:“你就以这满园残垣谢我?谢礼还真是厚重。”
纪璘雪面色青白,说不出话。
“罢了,你不过顺势而已,薛家与我梵月小筑之仇,总要清算的。”当家的呛了纪璘雪一句,面色终于变得忧虑,“你所图之事,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因此,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纪璘雪知道推脱不得:“洗耳恭听。”
“去拦下薛家的人马,让他们别进朔阁去——”当家的语气沉沉,“他们进去了就必然死无全尸,毁我梵月小筑三座阁楼,当年之仇,也足以清算了。”
纪璘雪点头:“我自当尽力。”
当家的送他出来,在门口吹了一声哨子,立刻便有鱼群聚集。
纪璘雪跳上鱼背,忽然回头,压低了声音:“璘雪多谢当家收留韶月之恩,今日得罪,实属被逼无奈。日后定当登门赔罪。”
当家的并不答话,只是转身,独自往小筑里走。
纪璘雪看着那身影,苍凉而又温柔。
湖边的属下们见他回来,都松了口气。
然而纪璘雪却面色难看,厉声吩咐:“我们立刻赶去与云澜汇合!”
云澜他们那边,正陷入苦战。
上弦阁里的敌人不过二十个,论人数,云澜他们这边实在有利的多。
但是偏偏,被这二十个敌人打得团团转。
阁楼里地方有限,他们对阁楼布局又不熟悉,而上弦阁里的人也不再采用和前面两个阁里一样的战术,上弦阁的对手们机动灵活,从不缠斗,上来一个刺一剑就立刻退走,后面马上跟着另一个人上来砍一刀。
按说这样的打法,应该是需要比云澜这边更多的人才做得到的,但是偏偏上弦阁不合常理的窄小,云澜这边的人,恰好卡在门口,有一半都被挤出战线,能直接打斗的居然只有外圈的人,因为人数的臃肿繁多,云澜这边居然吃亏较多。
纪璘雪带着徵部的下属一路疾奔,终于看到留在下弦休息的重伤员。
得知云澜他们已经在上弦阁激战,纪璘雪稍微放下了心:云澜他们还没来得及进朔阁。
原本想直接带人进去支援,但是门口已经被堵得死死,纪璘雪过去将堵在门口的人拨开,才看清里面的形式。
发觉自己这边吃亏,纪璘雪立刻将多余的人赶出阁楼,总算让阁楼里稍微宽松了些。
“对方有多少人?”
“二十人左右。”一个人大喊着回答他。
纪璘雪打量了一下阁楼里的自己人,把几个已经负伤的人推出去,叫外面徵部的下属:“进来五个人!”
五个黑衣蒙面的下属立刻冲了进来,此刻阁楼里对手有二十个人,他们也恰好二十个人。
见纪璘雪改了战术,上弦阁的人也放慢了动作,谨慎起来。
“他们不肯缠斗,我们就逼他们缠斗。我们一对一打斗,看好敌人,打断他们的配合,别再被他们车轮战。”压低了声音,纪璘雪吩咐其他人。
说完,他瞄准了一个人冲了过去,拔出长剑划出一道雪亮的光。
这一场打斗结束的时候,纪璘雪他们二十人,已经完全成了血人。
“上弦阁已经这么艰难,朔阁只怕——”云澜喘息着说。
“不要进朔阁。”纪璘雪甩干净长剑上的血水,对云澜说。
云澜惊诧的看着他:“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我们已经拿下了三个阁楼,怎么可能功亏一篑?”
纪璘雪摇头,语气坚硬:“我们不能进朔阁,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云澜还想说些什么,被纪璘雪压了下来:“云澜,梵月小筑和你们薛家之间的仇,用这三座阁楼,已经能抵偿了,毁了晦、下弦和上弦,梵月小筑也大大伤了元气,以后想翻身也难。别进朔阁,否则,死无全尸。”
薛云澜迟疑地看他。
半晌,终于点头:“好吧,我信你。”
☆、丹城
云澜到底还是听了纪璘雪的话。
纪璘雪已经知道了韶月的去向,也就不再留下,依他们先前约好的,带着宫部和徵部先行一步,把满是断壁残垣的梵月小筑留给云澜处置。
“反正我们打的名号是你们两家的私事,现在梵月小筑落进你们手里,也就任由你们处置吧。只是别绝了人家后路,毕竟遭此重创,他们也难再找你们麻烦。得饶人处且饶人罢。”纪璘雪走前,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替当家的说一句好话。
带着所有下属返回庄子,因为有伤者所以脚程不快,一队人马好不容易回去,纪璘雪才休息两天就又要立刻出门。
从他知道了韶月的去向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有个大胆的计划,他想先自己偷偷去趟丹城,和韶月私底下见上一面。
毕竟韶月绝对不能落入清渊之手。
他得想个法子,顺理成章的保住她。
他叫来司风交代:“我要先去找个江湖朋友,把梵月小筑那边留下的琐碎处理干净了。你在庄子里和五个首领好好看护伤员,我没回来,不得妄动。”
要是前些日子,他若要自己出门简直是妄想,身后少说也有三五个跟着。可是他带着人剿了梵月小筑,这番动作自然有人传到宫里去告知清渊,清渊多多少少也就更加信任纪璘雪,所以这次纪璘雪这么吩咐的时候,没人提出异议。
纪璘雪带了长剑和盘缠,一路北上。
身后没人盯着,纪璘雪这一路走的自然轻快。
到了丹城,他先找了个旅店住下,并不急着去寻找韶月。
毕竟他要和韶月商议的事情麻烦得很,不是一时能解决干净的。何况他们两人也已经长久不见了,韶月是个白梅一样冰清玉洁聪慧可人的姑娘,他不想这么风尘仆仆的去见她。
在旅店好好吃了一餐,又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清爽衣服,他这才出门。
想要在丹城找到韶月,一点都不难。
他只需找找看,哪个门前,刻着一朵梅花印记就是了。
当日他们分别之时,韶月就已经猜到日后她颠沛流离的处境。
毕竟皇家血脉遗留民间,这种事,知道的都已经入了土。而韶月不能死,纪璘雪也不愿让她死。
韶月是纪璘雪珍贵的友人,是世间难觅的知己。
即使清渊费尽心思要抓她,纪璘雪也一定要保住她。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身份不被泄露,更是为了这个女子与他的深厚情谊。
那些朱门大户纪璘雪不用去看,韶月必然不会躲在那些地方让自己成一个活靶子。他只留心去看那些低矮的木门,普通人家或者一般旅店。
丹城是个小城,来往的路商客贾不多,因此旅店也就那么几家。
纪璘雪转悠了一阵,在一个普通的木门角落处,看见了一枝微微绽开的梅花。
是了。
这是户普通人家,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日子平实没碰过什么江湖的小老百姓。
纪璘雪敲了敲门。
里面有人应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往门口来。
开门的是个妇人,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门外,神色之间就有些警惕,“你有什么事?”
纪璘雪将腰侧长剑挪到背后去,笑着:“我跟您打听个人。”
妇人扒着门框,“你说。”
“那是个女子,容颜雅致,身形纤细,身上总带着一股梅花的香味。”纪璘雪简略的说。
妇人哦了一声,“你是找音姑娘吧?”
音姑娘?纪璘雪微一蹙眉,还来不及说话,那妇人就已经开了门让他进来:“音姑娘应该在房间里,她沉静着呢,可不爱出门。”
纪璘雪跟着她走,过了小小的院子,就进了一座二层小楼。
这宅子外面看着可是朴素的很,没成想里面倒是别有洞天。
上的楼去,妇人带着他找到靠里面的一间屋子,敲门:“音姑娘,有位先生找你呢。”
房间里面随即有人走过来,“啪嗒”一下开了门。
站在门内的,正是韶月。
韶月让开让纪璘雪进去,对着妇人一笑:“大婶,谢谢你了。”
故人相见,总是有许多感慨。
纪璘雪看着韶月,她身上依旧还有淡淡的梅花香,笑容也仍旧动人,只是再怎么遮掩,也还是看得出一分憔悴一分疲惫。
一时之间,纪璘雪不知如何开口。
“你如今可好?”最后还是韶月先说话。
“还好。”简短回答了一句,纪璘雪不敢问韶月。
韶月自然是不好的,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对她一个柔弱女子来说,实在强人所难。
“我也还好。”韶月说,抱出一坛酒,“梅花酿,只剩了这一坛。原本还怕留不到你来,现在你来了,就再好不过。”
拿出两只杯子,拍开酒封,两个人在醉人的酒香里慢慢的闲话。
不过一坛酒。他们都是喝过不少酒的人,这一坛,并不会醉。
只是有些话,只有趁着酒意才能说得出口。
“韶月,是我害苦了你。”纪璘雪喝下一杯酒 ,馥郁的梅香冲进鼻端,很醉人。
“韶月,韶琴死了。是我没护住他,让太子把人抢了去。”
“韶月,现在的皇上,一心要置我于死地,我躲不过。”
“韶月,我现在隐瞒身份混在皇上的庄子里。”
“韶月,阮霜他进了宫,我要怎么救他出来。”
“韶月,我爱上了皇上……你说,我是不是不要命了。”
韶月手里的杯子“啪”的掉了。
“璘雪,那你要我,如何是好。”
这一晚,纪璘雪与韶月,似乎都醉了。
不过一坛梅花酿,他们怎会醉。
醉人的不是酒,是百转千回的心事。
☆、梅花酿
梅花酿是韶月拿手好戏。
需要采摘冬至时节开的最盛香气最浓的枝头上那几朵梅花,沁入冰凉的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