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
李元雍握住皇帝枯索手掌,低声道:“皇祖父寿与天齐,自是我等凡人难以仰望。只是孙儿心中惶恐,却希望能陪侍皇祖父左右,得享亲情天伦。是孙儿自私了。”
皇帝眼中滑落温情转瞬消失。他说道:“朕心里知道。你所倚靠者,惟朕一人而已。你却不知道,朕所倚靠者,也只有你一人罢了。尚有祖孙相依为命,不必伤怀。方才留下你们几人,却是有要事。是要你们替朕,抄一抄永光的家。”
抄永光公主的家。
皇帝说道:“永光是朕女儿,你的皇姑。大理寺与长安令那些腌臜事朕心头清楚。王侯贵戚一旦零落便遭践踏,只是说不得罢了。朕却不容许大理寺诸官吏染指她的宅邸。”
李南瑾心道:坏了。大理寺司职刑律论理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若是皇帝撇开大理寺乾纲独断,那只能是宗正寺触这大霉头了!
果然皇帝声音干涩,徐徐说道:“此事朕最信任的,是神策军、刑部与宗正寺。崔灵襄,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崔灵襄目不斜视神色平稳肃声应是。
皇帝沉默良久。他看着重重灯火逼退黑暗。却被黑暗重重包裹逼将上来,宽阔宫殿昏暗无比,不若斗室之光。
他说道:“该抄的,要给朕抄的一干二净。该烧的,要给朕烧的片甲不留。该杀的,也定不能手下留情。明日一早,朕便派鞠成安率兵镇守公主府,你们只管放手去做,都听清楚了?”
崔灵襄依旧四平八稳领旨称是。
众人见皇帝再无话,便齐齐告退。皇帝颔首,却又笑道:“刑部门前所悬挂楹联,是否年久有些褪色了?朕想着,也是该换一换了。”
崔灵襄敛袖回答:“是。请陛下圣裁。”
皇帝笑语温颜,说道:“圣裁不圣裁的,朕身周事物繁多,也无暇分身顾这些。我听说殿前侯写字很好?”
李元雍面皮一颤。他罚他抄写经书,他指天咒地哭天抹泪在崇文馆撒泼打滚……
皇帝慢慢笑道:“他为救你受了伤,朕身旁侍卫向朕谈论起来,俱是佩服不已。我心中向来喜欢这等勇猛忠君之士。既如此,就让殿前侯来写吧。”
崔灵襄心中一颤。这厮是牛皮糖沾上身便不能甩脱。目无礼法也不懂规矩殊为可恨。他要收拾他偏偏碍着一个温王。
他与李元雍对视一眼。这一眼将各自心思心中所想看得透彻看得一清二楚。崔灵襄眼光锐利深邃不起波澜,李元雍唇边却有一丝冷笑睚眦心肠又起惊涛,心中不知为何掀起百般滋味搅动胸膛,心中念了又念,脑海中各种主意转了又转,这才强压下心头不快勉强称是,终于快步行到殿外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正月初八新雪细细从天而来,天色阴霾。内监局与宗正寺打开了永光公主府的大门,奉旨查抄公主府。
鱼之乐早早得到了消息站在飞雪中引颈而望。胡不归裹着厚重石腊狐大氅缓步踱来,不时咳嗽几声。他自哗变之日便一病不起,一直病到昨夜皇帝筵开百席朝会召开才下得了床。
鱼之乐笑的暧昧不明,倚着石狮子闲闲抱拳,说道:“国舅爷贵体可安康。末将这些时日忙的头重脚轻,竟没有到府上探望。”
胡不归知道他嘲讽他装病避祸。他身为外戚荣宠系在裙带上,一心只想富贵平安,这些大事却是连沾都不敢沾的。他圆脸庞上挂着病体支离的虚弱微笑,大眼睛水汪汪含着柔弱的光芒,说道:“区区只是……身染风寒。岂知内外交困,抵不过……相思之苦,这才病体流离,缠绵床榻到了如今。”
鱼之乐眼前叮的一亮:他怎么忙糊涂了!把凌大将军的心肝肉儿小宝贝国舅爷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胡不归看他眼神佯装不懂,掩袖咳嗽几声,虚弱问道:“侯爷这厢坐立不安,又傻笑,又团团转的,像是在等心上的人一般。不知却是对哪位大家闺秀青眼有加?”
鱼之乐干干笑了几声,呵呵道:“国舅爷心思聪慧狡黠过人,真是什么都逃不脱你的眼睛。国舅简直比那草原上最难猎到的银狐还要耳聪目明,令人佩服佩服!”
胡不归被寒风呛了一口,咳得面红耳赤。这厮竟敢说他狡黠——还耳聪目明——还跟畜生相比。
滔天仇恨,又硬硬加上了一笔!
鱼之乐却无暇关注咳得前仰后合的胡不归,他瞩目风雪白雾中,有朱紫身影慢慢闪现。那人面容肃穆唇线却婉转,泄露着内心一丝温柔。那人何时何地都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威仪风范气息典雅都令人忍不住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想的一颗心飘飘摇摇,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挂在他身上胸口上才好……
胡不归看鱼之乐眼神灼热面上含春,只差手捧桃花搔首弄姿,心说这小子对谁动了春心?
他转眸看飞雪中马踏长安,黑衣铁骑前呼后拥踏破积雪缓缓而来。当头三位,却是身着浅碧色绣翠竹大氅的温王,朱紫官袍眼神比飞雪还要寒凉比顽铁还要刚硬的刑部尚书崔灵襄,窄袖胡袍铠甲鲜明的千牛将鞠成安。
他再回头看鱼之乐,却发现这人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黑,由黑转紫,由紫转……不知是何颜色,五彩缤纷恰似开了一个染料铺一般,热气腾腾两股战战,苦笑讪笑面皮连连颤抖,他转身就想跑。
胡不归眼疾手快一把就搂住了殿前侯,连连咳了几声虚弱道:“侯爷留步……区区心中思念一人,只是无缘得见,今日好不容易见了侯爷,还请侯爷与我多……多叙说一番他的近况——”
鱼之乐被他紧紧拥抱挣脱不能,瞬间懂得了李南瑾双眼上插就翻身倒地的痛快决绝。
什么叫三堂会审,这就是三堂会审了!什么叫奸夫*夫齐聚一堂,这就是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死去活来这就是了!什么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的着不如偷不着这就——鱼之乐你脑子发昏痴懵呆傻被驴踢了才会站在这里!
鱼之乐面红耳赤张牙舞爪,仿佛被捉奸在床极力挣脱逃避悍夫的偷情奸夫,恨不得化作钻地虎挖个地洞逃得越远越好,逃到北疆再铸造一间铁桶也似的屋子躲上三年五年才敢露头,他低声喝道:“放手放手!快放手!小胖子你想害死我!”
两人撕扯之际神策军刀甲铁骑簇拥温王、刑部尚书转瞬到了跟前。
第三十五章 抄家(中)
三双眼睛六道目光如冰刃如钢箭如九天落下玄雷,牢牢结成捕捉猎物的大网当头罩下,鱼之乐便是惊慌失措不知何处奔逃的野兽摇摇欲坠,便是成了那铁板上的肥鸭饱受油煎火燎。目光一闪如同刀光一闪,无处躲闪被吓破了胆的猎物唯有引颈向刀乖乖等死……
鱼之乐腿脚一弯。
胡不归提着他的后腰带将他向上一提。
鱼之乐迟疑转首看了看眼睛如小鹿般无辜纯良的国舅爷,他唇边笑意如同洞若观火。他左手本能一扶瞬间将胡不归拥在了怀里。
李元雍眼神一暗。粗粝马缰绳勒入他柔软掌心红印迸现。他心思被马前两人情意绵绵的相互凝视牵引,身躯一僵心中即刻泛起那种睚眦心肠惊涛骇浪,百般滋味轮番掀动胸膛,在暴怒与自制之间来回摇摆一时间唯有沉默。
凌迟三千都未能令他醴陵神昏心烦气躁。鱼之乐一脸垂涎之色对着胡不归却瞬间令他又起杀心。他自恃身份不肯暴露怒火只能咬着牙闭口不言。
鞠成安只看了一眼便勒马而立退到一侧。他神情闲散目光却如恶鹰如秃鹫,紧紧盯着李元雍脸色瞬息变化。他神情喜怒哀乐难于描述可真是精彩。鞠成安笑容轻松五指聚拢握紧了剑柄。
李南瑾袖手候于马上不明其中形势瞬息万转,只觉气氛尴尬众人沉默的令他无所适从。
他唯有紧紧盯着鱼之乐方能稍稍缓解心头诡异之感。
他二人姿势暧昧神情浪荡,一个心怀鬼胎佯装镇静,一个好似被强迫无力反抗只能泫然欲泣。
仿佛是那苦命的鸳鸯私奔的情人,被当场抓包生离死别一般。李南瑾心思恍惚:他二人左邻右舍原比其余人要关系亲密一些。如此说来,便是那“不悔仲子逾我墙”了……
神策军数千精卫沉默站立落雪之中,昏蒙天地之间唯有黑白双色泾渭分明惊人心魄。
无数双眼睛锤击在鱼之乐胸口与天灵盖上,大石碎裂雪山崩塌令他快要当场跪倒在地,哭喊“殿下恕罪!大人恕罪”了!
片刻寂静之后,李元雍终于按捺不住,沉声开口:“你……”
他想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简直让本王当着众多同僚极为难堪——温王最重脸面之事他这是要发难了!
鱼之乐心思灵活熟稔温王脾性,立刻想到李元雍所思所想。他微微躬身抱拳说道:“殿下恕罪!臣向来听殿下教诲。庙堂高义、江湖智略自问学之皮毛,然而体君爱国绝无二心。永光公主身居高位却不能反省克身,致使铸下这等大错。臣心中常常扪心自问,绝不能辜负殿下信任之情知遇之恩!”
李元雍错愕看了身旁李南瑾一眼。他不知是否自己耳目幻觉听错了,及至看到李南瑾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才堪堪相信:鱼之乐义正言辞掷地有声,是在表肝胆之意,是在发自肺腑的诉说他的忠君之心么?
李元雍难以置信,他缓缓开口说道:“你——”
鱼之乐立刻截住他的话语,肃声回答:“臣在公主——不,钦犯府邸之前克己悔悟,自问为人行事问心无愧。恰逢国舅爷与臣论及古今圣贤之人。言道商贾亦有忠君爱国之举,屠夫流徙之徒亦要孝悌为君,是以心神激荡与国舅爷把臂言欢相见恨晚。”
他说到动情处竟然眼泛泪花声音唏嘘:“真是高音谁能享,知音世所稀。”
李元雍眼冒金星真真要被他气背过去了。他还没有追究他与胡不归的苟且之举他竟然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说辞,牙尖嘴利一张口活生生将自己架到了众人仰视的高度。好像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般。这厮前科累累劣迹斑斑,遇到事情最会推诿责任——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温王手中陡然发力,马缰将骏马勒的倒退一步。他颤巍巍开口:“你——你——”
鱼之乐声音铿锵:“臣感慨万千心思不能自已,是以情态外露殿前失仪,臣不能妨碍殿下与大人公务,臣先行告退!”
他扭身就走。身形潇洒步履矫健,颇有北疆行军万里奔袭大将之风。
他不敢回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速速逃离这是非之地。他貌似步伐稳健实则狼狈落荒将李元雍活活晾在了众人面前。他拿着冠冕堂皇之言堵得他有口难言有志难伸,堵得他胸口窒息身体都颤抖。
堵得他颜面无存。
他这是活腻了才敢这样胆大妄为对待温王。
然而鱼之乐也是有口难言心脏窒息。他死都不会想到李元雍竟然与鞠成安还有……还有那刑部尚书崔大人一同出现在昭国坊煌煌门庭。
他心中存了不敢说也不能说的心思只好佯装游荡不羁转移自己心神。然而纵使天上明月高雅静美,九重天阙光华婉转世间珍稀异宝都堆积在眼前,也骗不了瞒不了自己的心——鱼之乐心事重重垂首看自己的胸口。抬起左掌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听着胸腔中心脏沉稳跳跃缓慢有力。他愕然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心。
他转身一步一步仿若走在针毡刀丛里,走在那人寒冷复杂莫测的眼光之下。每走一步都踏裂自己的温热心脏,脚下明明没有血迹却已经血流遍地,直直模糊了眼睛。
他身后有人清冷开口,飞雪如絮难以描摹他的动人身姿。那人说道:“殿前侯留步。本官奉命查抄永光公主府邸,循例受敕陛下手谕,必要请殿前侯鉴证监察。侯爷,这厢请吧。”
鱼之乐彻底僵立在寒风素雪中。
他从头到尾都不敢看崔大人面色不敢想象他开口会说出怎样的诛心之言。崔灵襄声音清雅面容平和,偏偏行规道距连说出的话都四平八稳不带有任何情绪。
他看见了仿佛没看见。他听见他向李元雍胡说八道之词仿佛没有听见。他始终如一甚至稳稳立于马上身形没有任何改变。越是如此越让鱼之乐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