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燕儿来在这里,等小虎回来。”
屋里又是一阵难受的沉默,噼啪的轻响,灯花忽闪忽闪,夜里的黑暗如同阴云压在每一个人心上。
“我怕小虎不认得路,就在家里等着,给他点一盏灯。”
贺老大握紧夫郎的手,眼里水光闪烁。
“这孩子读书好,人聪明,就是不大认路。你们是不知道,小虎小的时候啊,那时小花在我肚子里,有一次小虎跑到村口玩,别人都回家了,就是他没回来,我和他阿爹急了,拼命找啊找啊,呵呵,居然让我们在竹山山脚找到了。我们问小虎,你怎么从村口跑到竹山了,不回家。小虎拉着我的袖子说,阿么,我不认得回家的路。阿么带我回家,我好怕啊。那孩子啊,就是这样,打小就不认得路。我在这里等他。是好是歹,小虎都会回来。我就在家里等他。”
小花垂下头,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自己学会走路以来,每次到外面玩,都是二哥领着回家。二哥怎会不认得路呢。阿么是担心二哥的魂魄游荡世间,找不到路吧。
小柱握紧拳头,杨丽抱紧孩子,看向小柱眼里满是乞求。
“阿么,让大哥,小丽,小敏,小四先走,我留在家里,”不等脸色大变的穆晟说话,小花接着说,“凡事做好准备,家里的鸡群,兔子群必须处理好,还有田里的菜,要收割,还有家里要弄一个地窖放东西。重的东西带不走就放地窖里。要做的事还有好多,我留在家里帮着把事情处理好。你送大哥到庆州,安置好了,回来接我走。”
穆晟看向小花,张嘴欲说什么,却奈不住小花眼里的坚定。唯有点点头,“我回来接你,等我。”
见穆晟同意了,贺老大只叹一口声,不作反对。杨燕儿垂下眼帘,手指神经质地揪住衣角,“穆东家,我求你一件事。带上我哥哥一家人走。”
杨大石一家吗?穆晟不作犹豫,“好。明天我派人悄悄和杨家联系,但这事不能声张,对外就说冬天太冷了,要带小孩到庆州避冬。”
杨丽连连点头应了,看看小柱,小心翼翼问道,“那,那我把我弟弟也带上。”
啪!小柱猛地一敲桌子,“朝廷的仗还没打完,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
“我,我。。。。。。”杨丽张张嘴巴,胸脯急速地一起一伏,却说不出话。
“小孩多些,正好做伴。明天就到沈么么家说说。”
杨丽大喜,连连点头,“我,我知道,我就说,说,带小弟到庆州玩玩。”
咯咯,咯咯,沉静的夜晚,敲门声异常响亮。
“谁啊?”小柱暴躁地向院门喊一声。门外安静了片刻,咯咯,咯咯,又是一连串不停顿的敲门声。
“我去看看。”小花跑出堂屋,拉开院子门上的横栏,“啊?你怎么来了?”
堂屋里众人看见随小花走进来的老人李根生吃了一惊,穆晟立即警惕地望向院门处,小花摇摇头,示意外面没人。
李根生也不多话,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看这场战事不简单,胡人大冬天跑到打仗,断不会空手而回。这仗打到什么时候也是一个未知数。我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况且这里有祖宗留上的地,房子,得有人留下来看着。穆东家,我实话求你了,能不能想个法子,帮我把我那两个小孙子,儿夫郎送走。我这年纪也就这样了,夫郎小孩熬不得战乱。南边。。。。。。南边总比留在北边的好。”
李根生环视贺家人,见每人脸上阴晴不定。其实刚进门时,看见穆晟在贺家,又发现屋里的小夫郎眼睛红红的,以李根生的年龄阅历,多少能猜到一些。穆晟既然已有准备,那能不能求动穆晟带走孙子和儿夫郎,还得靠贺家。
目光落在贺老大身上,“我这辈子没别的愿望,看着小子成亲生娃,看着孙子长大。天生五岁,天养三岁,都留不开么么。我知道是我唐突了。但看在我已经没多少日子的份上,就当帮帮我,帮帮李家,好歹,李家要留个人。”说着,声音哽咽,两手抹抹眼睛。
贺老大看向穆晟,“这,这李老平日。。。。。。”
“阿爹莫担心。李老,你回家让李么么准备准备,大船就停在岷江和白沙江交接处,一切准备后,我通知李老上船的时间。”
李根生千恩万谢离开。穆晟低头苦笑,人是越带越多,庆州那处三进的小院也不知能不能挤得下。
一家人做出了决定,第二日清晨各自忙碌起来,杨丽给丈夫孩子收拾包袱。贺小柱想在离开前给家里挖一个地窖。天一亮,就和贺老大在后院挖土。小四帮不上忙,却也懂得收拾自己的小包袱,收拾完了,就拿条板凳坐在院子里,看着小敏玩。杨燕儿依旧到村口等待消息。贺小花把家里的面粉和成团,做馒头,又到棚子屋里清点鸡群和兔子的数目。
分出四分之三,让穆晟运到县城和府城的酒楼,想办法卖了换成银钱,剩下一半,再分成两份,一份宰了,肉做成腊肉,一份留做“种子”,留在贺家小院。
当天晚上,一个两米深,三米长宽的地窖挖好了。把通风口留在隐蔽的地方,四周又用杂物,或者植物遮挡。穆晟连夜送来青砖,垒实地面和四面墙壁。
一家人不敢声张,只悄悄地进行。田地里的邵尾菜收割了一季,又按照往年的例子,撒下种子。
三天后,穆晟把棚子屋里的鸡群和兔子都处理好,银钱交到小花手上,小花又把银钱交到交给杨丽和贺小柱保管。叮嘱两人到了庆州多贮备些药物,小鸡,小兔什么的都买一些。别管那么多,先养起来再说。方法杨丽是懂的,只要有几只小鸡,过不了几年,又是一个大鸡群。又把准备好的布料包了塞给杨丽,交托他好好看着小四,冷了要替小四多穿衣服。杨丽含泪一一应下,又拉着小花,让小花好好照顾阿么和阿爹。
沈么么带了小儿子过来。虽然隐约猜到和战事有关,看见贺家送走杨丽,却留下小花,沈么么什么都没问,拉了杨丽出门,让他们早早起程出发。
趁着早上行人稀少,一家人连同潘莲,李家的两个孩子悄悄来到白沙江。贾杏儿领了小子等在江边。
贾杏儿心里有点不以为然,要不是杨大石和太么么坚持要送走大河,他还想回绝了穆晟。杨大河倒是把这次当成难得的出行机会,有心想见识见识南边的大港庆州。
与贺李两家大包小包不一样,杨大河就简单一个小包袱,轻轻松松,贾杏儿脸上也没看见多少离别的悲伤。
蒋夫郎拉着小花,叮嘱小花事事小心。要是有什么意外,就到竹山上的院子里躲起来。穆家留了两个忠心的看院人在那里。小花一一应下。穆晟搀扶着么么上了小船,站在船头,注视着小花,嘴唇微动。
岸边的小花看得清楚。“等我。”穆晟在说等我。
众人上了小船,等船行至白沙江江口换乘大船。贺小花,贺老大,李根生站在岸边看向渐渐行远的小船,相对无言。
人送走了,生活还得继续。杨燕儿虽然每天都在村口等消息,却是带了针线活去做,给贺老大缝件衣服,给小花做件长衣。等一天,做一天针线活。
或许杨燕儿的态度影响了梁秀,梁秀也不像之前数天,时时盼着消息,跟着杨燕儿,搬条板凳,坐在村口,一边给梁起做衣服,一边等消息。
贺老大每天到田地里转转,到棚子屋里看看,帮小花晾晒腊肉,收拾杂物屋,作为鸡只和兔子临时的窝。
第77章
贺小花把家里的水袋统统翻出来,把水烧开,放凉了灌进袋子里,用绳子扎牢袋口。大大小小的水袋子装了十个,一股脑子全部丢进地窖。
把家里的旧被子,翻出来,趁着天气好,晾晒两天,又割了干草杆晒干,扎成排,铺在地窖,上面垫一层席子,再铺上被子。药油,草药之类的,塞到罐子里,也放到地窖。
一家三口忙忙碌碌做着各项准备工作。村里人发现小柱和杨丽不见了,一起推说小敏受不住冷,小柱两夫夫带小敏到南边避冬去了。村人淳朴,没多细想。
等到腊肉晾晒干,也藏进地窖,北边又有新的消息传来。北大营被攻破,胡人直扑府城镇方,安华已成了一座孤城。
听到消息,杨燕儿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梁秀不断地抽泣,梁老爷抱着夫郎,也是泪流满脸。
“不是还没确切的消息吗?既然没有,那就是平安的。”杨燕儿一字一句地说着,就连旁人看向自己惊讶的眼神也不察觉,“小子平平安安的,我们也好平平安安,别让他们担心了。”
村人摇头叹息。梁秀扑向杨燕儿,抱着他哭。“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咱们两个怎地那么命苦啊。”
“我不哭。我还得给小子做衣服。哭瞎了眼睛,怎么做。”轻轻推开梁秀,低头捏起针线,继续做衣服、
村人叹息了一会,纷纷离开。梁秀被梁老爷抱了回家。村口只剩下杨燕儿一个孤单地守着。
南河村的家人等待留在安华,不知生死的小虎的消息。留在安华的小虎,看向南方,也是心中不安。
“有什么好怕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城墙根,梁起拉住一帮新兵鼓励他们,“爷们都是大男人,哭闹那是夫郎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杀了就杀了。你们不杀胡人,胡人就冲过来砍你们的弟弟,夫郎。你们是要看着夫郎,弟弟被胡人砍成两段,还是你们冲上去,把胡人砍下马。”
一群身衣粗布衣裳的小子看向梁起,不少人眼睛里闪耀出光芒,“砍死胡人,砍死胡人。”
“对。”梁起猛一挥掌,手掌从空中猛划下来,做出一个砍首的动作,“砍了胡人,大伙儿的家人才能活下去。砍!砍!砍!”
第一次杀人,面对通红的鲜血而犹豫不前的小子,被激发起热血,举起手掌拼命挥舞,“砍!砍!砍!”
城墙上,贺小虎看着梁起,谁人知道梁起也不过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面对胡人,第一次碰上生死厮杀。
别人不知道,他贺小虎知道得清楚。当看见梁起领兵第一次冲上城头杀退胡人进攻,当看见梁起一个人躲在墙角,面对满手鲜血,不停呕吐,当看见梁起吃不下饭,却振作精神,一次又一次检查城防,贺小虎心里那杆天秤,慢慢挪了位置。
“大家都散了吧,好好吃饭,养足精神,今晚给那帮子胡人一顿狠的。”
小子们欢呼着散开。
梁起眉飞色舞看向贺小虎,“怎么,看,那帮小子就差那么一点,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他们一个顶俩。”
“胡人有三万兵驻守在城下,我们只有五千人。”等小子们走远,贺小虎不急不缓说出事实。“即便一个顶俩,也是一万人。”
梁起撇撇嘴,“早十天,你已经这样说,看看,我们不是还是五千人,外面的胡人不是没能打进来。”
两人沿着城墙根,检查士兵修补城墙。
“我说,贺小虎,你说胡人熬不到春天。现在离大年夜不过十天时间了。是不是到了大年,胡人就退兵。”
“胡人冬天悍然发动进攻,断然因为粮草缺乏,无法过冬。既然无食物,胡人想必是打下一座城,补给一次,安华已经拖了他们十多天,从前面两座城得来的食物应该消耗得差不多。胡人要得到食物,只能从邻近的村子收获食物。。。。。。”
“所以你提前派人通知那些农人提早收割,又高价从他们手上买粮,买鸡,让他们逃进山里,或者逃进城,断了胡人的生路。”
“那也是得到黄大人和安华城中富户的支持。”黄云是安华城的县官,正七品。贺小虎的上司。
“即便有心,也要你想出法子才是。”梁起不以为意。从前知道小虎头脑灵活,却没料到念过书的他,居然多了一种不同的气质。什么气质,梁起说不清楚,就是那种将军府里,俊威将军身边的文人谋士身上的那种,那种似乎叫城府,或者谋略的东西。
“只要熬到大年夜,胡人一退兵,安华城保住了,大伙儿正好过个热闹年,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熬到大年夜,谈何容易啊。胡人进攻一次比一次激烈,想必他们也是清楚,打不下安华,只能退兵。冬天已经没了食物,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虽然比冬天好一些,但是依旧缺少食物的胡人,哪能熬得下去。种族要生存,只能迁移到更北的地方,掠夺那些更弱小的部族。
打下安华,获得补给,向前推进至府城镇方。幸运的就是攻下府城,即便攻不下去,有了三座城池在手,胡人熬过的冬天和春天,便有了更大的机动性。是和谈,还是直接把城池作为胡人的据点,让胡人世代居住下去,就看胡人首领的心意。
这些贺小虎却不能对梁起说,唯有一再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