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外面飘着,这年的冬天是冷,但人心却热的。
冬天在风雪之中度过,接着春来了又走,夏天总是闷热,好在秋来了,可是风扫落叶,总觉得凉凉的。日子过得快,算算日子奉守在南宫家已经二年多,身子拉长不少难见儿时的瘦弱,脸也脱离了稚嫩添了点肉,身手比刚来时利落多,心思也多了个弯,大小错事也就少了。
唯一不变的还是四爷曾留下的那份恩。
二年多来,奉守寸步不离地跟在四爷的身边小心地侍侯,打心底地担心四爷的身子。一天三餐珍贵药品不断端入四爷房里,一切为的只是想养好四爷的身子。只是四爷的身子骨是自小就病着,总养不好。夏天怕热了,春天人总倦着醒不了神,秋天虽好些但也不能多出去吹风,而一到冬天就更是差了,别说是出门走走,连吃个饭起个床都成难事。
每天奉守都按着大夫德望吩咐,不厌烦地熬五六个时辰的药,给四爷补身子用。可药虽进了四爷的口,入了四爷的肚,却养不好四爷的身子。长年累月的吃药,倒是让四爷的身子养出浅浅的药香,每次闻到总令人心里忧着。
“咳咳咳。”门里一直传出急咳的声音,进了门,奉守的眉头便纠成一座小山,提着件外衫套到坐在里厅看书的四爷身上。
“四爷,你今天的身子不好,不如就别见大爷了。”这天这般的冷,四爷本该躺在暖炕上休息,可四爷却偏偏不听劝,一早硬是合着衣衫坐在桌子前等候大爷。
“咳咳,没、没关系!”四爷勉强笑了笑,笑容却藏不住脸上的病容。这个病身子,不管春夏秋冬总这么不经挨,累得奉守跟着折腾。
“四爷,不成,你的身子不能这么糟蹋。我这就去告诉大爷,让他有事改明儿个再说。”
“奉守,不要胡闹。”
虽然只是轻轻的喝斥,但这还是四爷头一次说他胡闹。
在四爷底下做事这么久,四爷一向都不会管奉守说什么做什么,甚至有时奉守逾矩训了四爷一下,四爷也只是笑笑认错,可从没像这次一样斥责过。
“对不起四爷,是奴才逾越本分了。”是他忘了主仆之分,是他自己忘了分寸。
“奉守,你役有错。是四爷自己不对,四爷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该说你胡闹。”四爷听出了辜守的疏离,忙不及道歉,那因病着的声音更轻了。
“不对的是奴才,怎会是爷!”冷硬的语气在听到四爷的咳嗽后,又禁不住地上前替四爷拍着背,递上熬了六个时辰的药。
“奉守。帮我唤下大爷进来。”四爷轻轻地叹口气,接过那苦比黄莲的药,习以为常地饮了进去。
唉,这个身子若没了这些药,撑不过几天吧?真苦了奉守天天守在炉边替他熬药,只可惜这没用的身体,仍是一天一天地弱下去,白白浪费了奉守的苦心。
气提了起来又放了下去,强抑下心里的担忧,奉守垂眉退了出去,将等候在外面许久的大爷请了进来。
“小四,又不舒服了。”大爷是个极为沉稳的人,身强体壮,坐在四爷旁边更显得四爷的瘦弱、四爷的苍白。
奉守有些怨厌地瞪视大爷,是不是四爷所有的养份都让大爷他们给抢走了,以致四爷的身子骨总这么弱,经不起一点病痛。
“没事的大哥!大哥,听小六说北方那边出了问题是不是?”技巧性转开大哥对自己病的注意力,四爷提起另—件事。
“小六太多嘴了。我能处理的,你安心歇着不用管这些。”那个不知分寸的小六,又不是不知道小四的身体近来又转差了,怎么还把北方的棘手事跟小四说,这不是让他操劳吗?
“大哥。”四爷摇了摇头,说:“大哥,这事你处理不了。”要是处理得了,小六也不致于忍不住告诉他,大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见他。
北方那边的林家一向是视他们南宫家为死对头,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现下终于逮着了这个机会,联合北方的官府以贩卖私盐的罪名,将小妹和小九连人带贷扣压下来,准是下了番功夫,定要把他们南宫家在北方的基业连根拔起。这次若处理不好,那么不只小妹与小九保不了,只怕整个南宫家都会给赔进去。
“小四,瞒不过你。”大爷的神情萎缩显得相当疲倦。这事都瞒了大半个月,原以为只是件小事犯不着让小四知道。可现下北方今天传来消息,
说小九跟么妹已被关押入牢,情势已不乐观,怕是要定罪了。
“大哥,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
“怎么说?”大爷的眼发亮了。小四这么说,就代表着事情仍不至于到无法挽救的地步,甚至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听说北方的张家近来换了个新当家做。”忍住欲跃上喉间的咳嗽,四爷说。
“是这样没错。张家的老爷身子本来就不好,熬不过这个冬天走了,自然地,张家的大权就落入张大少爷手上。”虽然疑惑四爷突然提起这件事的意思,但还是照实回应道。
“据我所知,这新当家的跟北方县爷的小姨子颇有关系。”
“是听过这种传闻。可是张家的人一向跟林家的人甚为交好,不会帮我们的忙的。”大爷的眉头垂下,无奈地摇摇头,明摆地告诉四爷若要朝这方面进行是行不通的。
“我晓得,所以我们还得从另一个人下手。”
“谁?”
“县爷的小姨子。”
“啊!”大爷吃惊地望着四爷,这事怎么会跟县爷的娘子扯上关系!
“大哥,你认为凭林家,是怎么有办法让县爷听他的话!”
“用……钱财?”迟疑地说。
四爷摇摇头。“大哥,不对。北方的县太爷我曾听人说过,是个极为清廉的好官,再多的钱也是收买不了。”
“难不成……”大爷脑子快速打转,很快就联想到小四的意思。
“就如大哥想的,是张家牵的线,那个小姨子的耳边话出的作用。县爷是个疼妻出了名的人,对于妻子的家人唯一的妹子,当然也就爱屋及屋照料着。特别是在他的发妻过世之后,对那唯一的小姨于是照顾有加到言听计从的地步。由那小姨子开口请求,县爷才会任他们摆布,以贩卖私盐定了小妹跟小九的罪。”
“那找林家还有那个小姨子还有用?”既然林家有那个本事说动小姨子,他们再找也只是枉费心机,白费口舌罢了。
“大哥。”四爷摇摇头。“又错了,有用。张家牵线并不代表着张家同意林家的做法,也并不等于小姨子当真是甘愿为那林家的人说情,更不代表那县爷真这般无理,昏庸。”恐怕对那小姨子和县爷来说,这只是个手段。否则那县爷若是这种只听一面之词,就定他人罪的官的话,怎称得上是好官?
“那你的意思?”大爷是越听越糊涂。
“咳……咳咳!”
“四爷。”奉守担心地替四爷捶了捶背,递上口热茶让他暖暖身子。
看着四爷的勉强咽下那热茶,奉守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开,只想叫四爷合眼歇息,不要再管那些烦心的事,每每见他如此强忍不适替大爷排忧解扰,忍不住埋怨,埋怨老天不给四爷一个安康的身子。
哪里瞧不出奉守眼里的埋怨,四爷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以眼安抚奉守自己真没事,又对着大爷说。
“大哥,小五跟三哥已经赶往北方了吧?”
“嗯,昨儿个去了。”大爷随口应着,脑里仍在思索四爷的盘算。
“大哥,这步棋你算走对了。以三哥的圆滑该是能拖上个几天,让林家的动作不至于太怏,先一步下手定案。不过,这事这么拖着对我们也未必是好事,仍旧解不了小妹和小九的困境。”四爷停了下喘了口气,又说。
“这事得大哥你亲自去。”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那小姨子要引的对象在这儿,也唯有大哥去才有法子解招。
“我?”大爷吸了口气,不明白地看向四爷。
“是呀,大哥,这次你得亲自上北方,去见县爷的小姨子,而且必须亲自见到。”
“为什么?”他跟县爷的小姨子可没交情,去了又能做何用。
“大哥,去了你便知道。只要她肯帮忙,这事算了了。说不准这次咱们能把林家摆平,到时北方那边我们要行事就畅通无阻,凡事都无需怕。”
既少了个对手,还可替南宫家生意扩展开来。
“我懂了!小四,我这就去跟爹说,交代完事情我立刻上北方。小四,你就歇着吧,大哥就不吵你了。奉守,好生照顾四爷,我回来时四爷的身子要是还不好,拿你是问。”说完,大爷又跟四爷寒喧二句走了。
待奉守送走大爷,回头四爷已受不住疲惫沉沉睡去,那眼下是淡淡的灰紫,颊边是深深的凹痕,露在被外的手比初见时更见骨。
将四爷的身子结结实实地盖在被下,奉守心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自从遇见四爷,他好像就只会长吁短叹。
四爷不过才大他九岁,人更是单薄,可这南宫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却全都落在他身上,老爷大爷、小少爷、小姐们,有什么解不了的事,第一个找的、想的除了四爷还是四爷。
有时候奉守真想不透,为什么南宫家大大小小的人,每个兄弟一站出来哪个不比四爷壮上几分,比四爷健康百倍,每个都是比四爷看起来能担当。可每件难事,少爷小姐们解不了的,四爷往往能在淡笑风声之中解了去。
老天对四爷算是好的,虽给了四爷一个浮弱不堪的身子,却也给了四爷一个极聪明的脑子。只是若要奉守想,他是宁愿四爷傻些,这样四爷就不用为这些烦事操心得这般倦,身子越发地孱弱。
将房里的炉火烧旺了些,门缝外,那飞雪依然是积得厚厚的。
唉,冬天快些过吧,四爷的病可禁不起冬天折腾。
是夜,雪花纷落在夜半时分,为这寂凉的夜更添上几抹的冷寒。
厢房内,本已安睡的四爷张开了双眼,撇头,定定地看着那因疲倦而趴睡在圆桌上的奉守。
自那年他因寒而病着后,年年的冬日,夜夜寒夜,奉守就不曾回过自个儿的房,总是守在他的床畔,等他安睡之后,才会和衣坐于桌前,待耐不住倦意时就地趴睡。然后在他醒来之时,奉守早已备好热腾腾的水侍候他起床。
四爷,从今尔后奉守定会好生侍候您,决不会让四爷再受一点风寒,受一点罪!
那时少年的童稚之语,四爷纯只是笑过便罢,从不曾当真。
他早己受尽众人疼爱与爱护,怎会将那娃儿之言放进心底?
何况,奉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没什么能耐的娃儿,又能保他什么呢?
他是南宫四爷,聪明不在话下,一生荣华尽享有,得尽一切的宠爱,他唯缺的,只有一副健康的躯壳。
四爷掀开被子单衣下床,脚步蹒跚地步向位于桌前的奉守,好不容易走到桌前已是气喘吁吁,胸闷难抵。
呵!就连走了这么几步,这身子都这般无用,白白浪费了奉守每日不眠的心血。
深幽的眼瞳望着趴睡得并不安稳的那张脸,伴着淡淡的叹息,手轻拂过奉守合着的眼帘,他脸上因冷而带上的点点的寒意不由得也袭上四爷的指间。
没人晓得那年他得寒,并非是奉守大意造成,而是他自个儿打开房门,任由寒风侵袭他身。十八年的卧床生活,十八年的病痛折磨,十八年的不得自由,十八年的生死徘徊,十八年的疼宠爱护,十八年的漫漫岁月,四爷早已厌怠。
既不能死,又不能安康,那就来世再投胎,得来一个能自由放肆的身躯吧。算计好了奉守来不及回来阻挡风雪袭身,算计好了这身子抵挡不了风寒,算计好了南县的大夫无力回天。
他什么都算计好了,就是算计不到天命。
天,偏不让他得愿,再次张眼,他仍是这副半死不活的身躯。
桌上趴睡的奉守动了下,眉头不知是梦到什么而皱起,嘴里更喃喃着让人听不出的话,
俯身倾听,四爷冷淡的眉眼间过一丝温暖。”奉守!”他还算计错了一件事,就是他!这个当日被他任性所连累,被他取名奉守的少年。
日日辛劳熬药,夜夜不眠守夜,时时刻刻挂心照料,不为别的,只为养好他的身子。
一日,二日,三日……奉守熬的药就如同石沉大海,在他身上没有任何的起色和变化,他仍是孱弱,偶时仍与死亡相错,但奉守似乎从不懂得放弃叫什么。
明明,只是主仆:明明,不是自个儿的身子;明明,病着的不是他,但奉守却比谁都担忧,担忧他是否会不堪病痛,从此与世绝尘。
呵,傻奉守。你若知你心所挂意的四爷,对自己的生死如何的轻忽,可还会这般的劳心劳力地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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